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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人都知道汾酒。要说运城，九十年代末，关酒曾经爆发出刺目的一闪，瞬间又熄灭了弧光。 关公酒厂的厂长叫赵平。赵平和我一个村的。 在村里，提起赵平，乡亲们亲切地叫他狗平。嘿嘿。 我们村大，赵平是淮家庄的。两个小庄挨着不远。要说走动，其实不太方便。还是因为大姐上小学，和赵平妈是同学，打小两个小姐妹十分要好，两家就走得越来越近乎。 赵平名声鹊起，是在他参家工作以后。20多岁，赵平见识不凡，出手也比一般人气魄大。他一开始在工艺美术厂闹腾，就把业务做到了西安、银川等地。赵平看到了运城和西北的联系，看到了运城和西北商业交易的历史传统，决心把西北作为做大做强的基地。于是他率领一干人马，在西安开辟了一个办事处。通过这个基地，把运城的化工产品源源不断的推向大西北。到1994年，赵平开创的秦晋化工集团已经有了40多名工作人员，成为一个具备强大经济实力的的实体。公司业务扩展到郑州、包头、银川、兰州乌鲁木齐、大同、呼和浩特，以西安为大本营向四面八方进军扩展。赵平的办事处声震朝野，运城当地决定，把赵平集团的一摊子升格为运城市人民政府驻西安办事处。几年来，赵平白手起家，在西安与运城之间牵线搭桥，出口引进，生意越做越红火。赵平那时正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赵平深知红顶商人得时运，背靠政府才有机会。他和当地政府首脑私交都很好。1995年，赵平在运城举办新春联谊会，当地的政府机关专员市长书记集体到场，高度评价赵平对故乡做出的巨大贡献，称颂赵平是家乡人引为骄傲的企业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赵平下了一个后来决定他命运的决心，回乡转型做酒。 他担任了关酒厂的厂长。 关酒厂是运城最早的国营酒厂，但到了1990年代后期，酒厂巨亏，已经濒临破产，厂子被卖光，只剩下一个空壳。工人下岗流落街头，种种惨状，不堪言表。 赵平带着他的秦晋化工盈利100多万，来挽救这个厂子。 至今高头人还喜欢回忆当初的场景，狗平从西安，一辆车拉回来100万，一车都是钱，一车钱啊！ 赵平接收酒厂，重整旗鼓，誓要老厂新生。新班子立刻树旗招兵，恢复生产。他们一个月内研发新产品，宣传新酒，打开市场，一年里，关酒系列成了拳头产品，荣获各项大奖。赵平购进新的生产线流水作业，那个劲头，是要关酒和当时走红的孔酒一样，文武二圣，并肩齐步走向世界。 赵平踌躇满志，风头正健，志在引领潮头，乘风直上九万里。 不料就在这时，运城官场爆发了地震。 官官相斗，那才是世界上最残烈的厮杀。看似不见刀光剑影，却是溅血伏尸，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一朝覆灭。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长官按人划线，把赵平划到了对立面。于是两军阵前，只认旗号不认人。赵平顷刻被推到了悬崖边上，从鲜花围拢掌声四起，立刻变成刀枪环逼，危机四伏。 查国税，查地税，查行贿，查受贿，纪委，工作组，那个架势，非把你查出个弥天大罪不可。 有人放出话来，不把赵平查进去不罢休。 赵平不能坐以待毙，他只有逃避。 民国年间，高头村老百姓常说，球哩，在高头村杀了人，往寨头村的枯井里一戳就没人管了。高头村在猗氏县最东，往东走几步到了寨头村就进了和安邑县，这意思是说，就是命案，出了管辖地界，官家也懒得管。那是民国。现如今新政权管理严格完备。你涛，你躲，就不是那么简单。 不管怎么说，周边的任都还是劝他躲风头。啥事赶上风头，惩罚就重。躲过了风头，或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尤其是在多年前，政策多变，今日云明日雨。今天错误的明天也许成了正确的，今天的罪人明天成了功臣。平反翻案是那一时生活的常态。守得云开见月明，等一等也许就大晴天。 赵平就这样没了踪影。 有人说在北京见过，有人说在广州见过，有人说在临汾见过，有人说在三门峡见过，但是，没有人能确切说出他的下落。 就在赵平离家第二年，他父亲因为思儿心切，担忧害怕，因病去世。 乡亲们帮忙安葬了老人。赵平不敢回来。老人至死，没见到儿子。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搬进运城，跟了小儿子。赵平不敢回运城，见不着老娘。 高头人都知道赵平还在，就是躲了起来。唉，连爹娘也见不了。 赵平这一躲，就是20年。 2018年的春天，高头村突然飞传一个喜信儿，狗平回来了！是赵平回来了，赵平和他的团队，陈总还有跟班司机等人，一行人轰轰烈烈，豪迈潇洒地周游运城，最后一站是衣锦还乡，到了高头村。 赵平一行开了公司的一辆美国JMC豪华轿车，这辆车价值300万，据当地人讲，这个型号的豪车，运城只有这一辆。太原也超不过三辆。 赵平回见乡亲，祭奠父亲。为感谢高头村乡亲对全家的照顾，赵平一路走过，遇见乡亲就递红包。我的侄子跟着他，眼见他撒出一万五千元的红包。侄子说，怎么知道呢？他带了一万五，撒到最后，看到一家红事，赵平要上1000元份子礼，一摸只剩下500，随即让身边的又垫了500元。 村里的戏友会活动，赵平资助了7000元，购买音响。 村里换了新班子，打算闹社火，赵平慷慨赞助五万元。猪年春节，高头人请剧团，出高台，闹故事，热热闹闹过了一个春节。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了。 赵平回报乡亲们的下一个项目，他要在高头村征地，开办一个高档次的养老院。已经开始和县乡协调办手续。 一看这个架势，高头村的乡亲们长长叹出一口气，狗平那事，没了。 乘坐赵平的豪车，把我拉到运城的五星级酒店，赵平又邀请了运城新闻界的朋友，一起欢聚。 20年流落在外，20年包羞忍耻，20年以后又卷土重来，赵平有多少感慨。他首先感谢这么多年鞍前马后誓死不离开的几个亲随。无论苦乐甘甜，出生入死，兄弟一心，不离不弃。流落在外，时常南北冲突，一夕数惊。这些年，他们经历了多少常人难以体会的流浪，才有今天的辉煌。 席间偷偷地问赵平，你经营什么又翻了身？赵平悄悄地说，在一个偏远的山沟里，他盘下了一座煤矿。依靠煤炭业，他挺了过来，又来了一回咸鱼翻身。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就是这样。即便濒临绝境也毫不放弃，翻过这座山就是太阳，走出低谷就见了霞光。谁能想到，赵平在流落的20年，又带起了一个企业。一张追捕的大网撒开，你追我，我一边躲开你提防你，一边追赶辉煌的目标。一场连环追杀，最后以一场大团圆的喜剧收场，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多么锲而不舍的毅力。抚伤仰天长笑，这才叫大胸怀。 那么，那些陈旧的仇怨呢？当年的主官抬手放马了？ 20年，赵平由30多岁的青年变成了50多岁的老成。当年的主官呢，也由睚眦必报的长官变成了老迈慈祥的同乡。20年的岁月，足以消磨掉一切仇隙，20年的岁月，足以淡化了所有恩怨。昔日的官场和赵平的团队，终于开始和解。什么也扛不住岁月流逝，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岁月如烟，且让往事随风。那一场漫天追捕，终于在夕阳的微光里罢兵言和。 赵平正在和市委市政府谈判，一个好端端的酒厂，就那样无一朝垮塌？他要启动国家赔偿诉讼。 运城人，还能记起当年的关酒吗？重新品一口，别一般滋味在心头。 毕星星，山西作家，著有散文随笔集《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走出岁月的阴影》等10多种，近年主要作品为《乡村档案》《乡村风景》系列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各个年度年选及排行榜，有作品获过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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