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汉高祖刘邦在平定英布叛乱,班师回朝后不久,就因病情愈发严重,便想要迫不及待的废黜太子刘盈,更立赵王如意。 面对群臣的苦苦劝谏,刘邦态度坚决,完全不听,大家都知道天子大有垂死一搏之意,这次是要来真的。 但在之后的一次宫廷宴会上,太子刘盈带了四位老者侍奉宴饮,引起了刘邦的注意,便询问老者都是些什么人,那四人上前答对,各报姓名为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刘邦听后大惊,原来他们就是之前多次征召不应的“商山四皓”,如今居然都甘心为太子所用。这让刘邦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感慨:太子羽翼已成,难动矣! 于是刘邦彻底打消了易太子的念头,刘盈储君之位才得以保全。 汉初的易储风波,持续多年,可谓惊心动魄,司马迁在《史记 吕太后本纪》中就曾挑明:如意立为赵王後,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 其中的“留侯策”便是张良为吕后献计,延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有这样天下闻名的贤良拱卫太子,让刘邦察觉到太子人心所向,进而放弃易储的想法。商山四皓保刘盈太子之位的故事,在《史记 留侯世家》中有详细叙述,可见四皓对易储事件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但北宋名臣司马光在编纂《资治通鉴》时,却对此事的实质影响存疑,并在《通鉴考异》中认为此事乃是“辩士欲夸大四叟之事,故云然。” 毕竟满朝文武,包括张良在内都劝谏未成,反倒那四个老隐士,在杯酒之间就轻易巩固了太子刘盈的地位,这其中显然是有夸大的成分。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使得汉初的易储事件烟消云散,归于平静?笔者在这里围绕此事予以分析,希望能为诸位还原这段历史。 易储始末汉高祖刘邦共育有八子,在这多子嗣中,刘邦最宠爱的要数戚夫人所生的刘如意。刘邦喜爱如意,常常道:“如意类我。”而对嫡子刘盈,刘邦则非常失望,认为他“仁弱”、“不类我”。在加之戚夫人受宠后宫,常常跟随刘邦身侧“日夜啼哭,欲立其子代太子。” 基于对少妻幼子的“爱欲”,刘邦不禁生出“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的想法。于是乎,刘邦便动了易储的念头。 汉九年(公元前198年),刘邦首次在廷议上正式提出要废黜刘盈,更立十岁的刘如意为太子。 不出意外,此举遭到大臣们的一致反对,有些口吃的御史大夫周昌,更是当廷争辩: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刘盈虽然当时也不过十三岁,可被册立为太子已有七年。那时还是汉二年,楚汉争霸时期,刘邦刚刚兵败彭城,大军丧失殆尽,只身逃回了荥阳,形势可以说是非常危急。为了抵御项羽,刘邦将关中老弱悉数调往荥阳,这才重振军势。 五月,汉王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者悉诣荥阳,汉军复大振。——《资治通鉴 汉纪一》 关中老弱被抽调一空,这让以关中为根基的刘邦势力,无可避免的出现人心浮动的情况。为了安定后方,当年六月,刚满六岁的刘盈就被立为太子,“壬午,立子盈为太子,赦罪人”,命其居守关中,“秋,八月,汉王如荥阳,命萧何守关中,侍太子,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 可以说,刘盈虽然年幼,但在汉朝的立国阶段也是起到过重要作用的,像萧何、张良这样的重要文臣谋士,对作为嫡长子的刘盈非常认可,更别说同是沛县出身的功臣们对刘盈的心理偏向。 所以眼见群臣汹汹,刘邦并未多做坚持,因为这时候天下并不平静,国初分封的异姓诸侯王和六国旧贵势力仍在,解决诸侯割据问题才是当时刘邦心中的头等大事。 从刘邦登基的头一年,也就是汉五年开始,先是燕王臧荼反,然后是项羽旧臣利几反,接着擒拿楚王韩信,平叛勾结匈奴的韩王信,这还仅仅是汉九年之前的事,之后还有陈豨、英布造反,刘邦在称帝后基本上都在忙于平叛,对易太子之事根本没有多少精力去处理,大臣一旦反对,争执起来旷日持久,国家尚且不稳,刘邦不可能不考虑大局的影响,所以只能暂且作罢。 但刘邦也得考虑他死后,如何保护戚夫人和如意的周全,于是在第一次易储失败后,刘邦立如意为赵王,并封个性强硬的周昌为赵相,以期回护如意母子。从这些安排上也不难看出,此时的刘邦在易储事件中的妥协与被动。 在第一次易储事件告一段落后,吕后忧心忡忡,非常担心刘盈的太子之位被废,于是趁刘邦忙于平定四方的机会,她向留侯张良求助。
张良看出了易储事件的关键,刘邦“以爱欲易太子”,如果皇帝坚决要立赵王如意,“虽臣等百馀人何益”,所以口舌之争只能保一时,得有皇帝征召不来的贤良之士辅助太子,才能助保太子的储位巩固。 因而在吕后几次三番的以太子名义请商山四皓出山,这才在汉十二年时一举打消了刘邦易储的念头。 但这中间有个很大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刘邦“轻士善骂”,非常鄙视儒生,憎恶那些所谓的贤达,动辄骂他们为“竖子”、“竖儒”,甚至还尿在士子的帽子里羞辱他们,若是单纯的因为太子能招揽贤士为其所用,就打消易储的念头,显然理由不太充分。 我们先看看维护太子阵营的都有那些势力。 易储之争的各阵营势力支持刘邦易太子的,恐怕只有戚夫人一人,而戚氏在朝中更是没有像样的外戚势力,因而在刘邦驾崩后,吕后敢立即动手将戚夫人囚禁起来,以解心头之恨。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在易储事件中,支持立赵王如意的,除了有直接利益关系的戚夫人,就只有皇帝本人了。 而反观吕后阵营,那真是人才济济,首当其冲要数张良。 张良作为开国功臣、汉初三杰,本身的影响力自然巨大,他为太子出谋划策,推荐了商山四皓辅弼太子,增强了太子身边的力量。 汉十一年,英布造反时,刘邦想要太子领兵平叛,正是四皓提醒吕后不能同意太子领军,因为“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这才使得吕后向刘邦哭诉求情,改为亲征。 张良也在此时成为太子刘盈的少傅,帮助太子处理政务,为了巩固太子地位,张良在刘邦出征前建议:“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如此一来刘盈的影响力自然遍及文武两界。 除了张良这个谋画之臣外,为汉朝制定礼仪制度的儒臣叔孙通,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刘邦易储,他道:“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 叔孙通规范了汉朝的仪典,是礼制的捍卫者,自然要维护嫡子继承制度。 汉初群臣饮酒争功,在大殿上大呼小叫,甚至拔剑击柱,毫无体统,是叔孙通定礼仪改变了这种尊卑不分的局面。因而叔孙通的反对,实际是指责刘邦不合“礼”,这让体会到“礼”的好处的刘邦,很难明面驳斥叔孙通,只得“上详许之”,假意听从劝谏,反而令刘盈在占据了礼制法统的制高点。 除了重要的大臣支持太子,吕后本身的政治才能和势力也对刘邦易储形成了一定阻力。 《史记 吕太后本纪》记载:“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 韩信、彭越权重一时的诸侯王,都是死在吕后手里,可谓是帮助刘邦诛杀很多异己,是果敢有谋略的政治家,这一点远胜于靠歌舞容貌宠冠后宫的戚夫人。 而且吕后的两个兄长,吕泽、吕释之因战功而封侯,同属丰沛功臣集团,与萧何、曹参、樊哙、周勃等人更加亲近,是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 表面上是刘邦看到太子身边有商山四皓,惊诧太子羽翼已成,因而放弃易储的念头。 实际上是刘邦意识到,这背后是吕后极强的政治运作。试想一下,商山四皓隐居山林,刘邦几次三番征召都无动于衷,而他们四人最终肯出山辅佐太子,必然少不了张良等一众能臣贤士游说的结果,皇帝办不成的事,吕后做到了,其中人心的向背能不让刘邦震惊吗? 所以刘邦在见到商山四皓后,对戚夫人道:吕后真而主矣! 吕后看来是真的要成为戚夫人的主人!刘邦说出这话,实际上是承认了易储的失败。在汉初功臣悍将林立的复杂政治局面中,以戚夫人的水平,恐怕守不住大汉的家业,反倒吕后的手腕才能稳住天下局势。作为政治家,刘邦的理智告诉他天下还是要靠强人来守。 更深层次的原因除了上述吕后和大臣的努力的结果,改变刘邦易储想法外,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重要原因。 大汉以武立国,刘邦一生征战不休,称得上马上天子。但马上虽能得天下,但天下却需要下马来治理。 武力开创到文治守成,是一个新兴王朝所必经阶段。 《史记 郦生陆贾列传》中,刘邦对陆贾所说:“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的话非常赞赏,因此刘邦在相继平定诸侯叛乱后,越发认识到文治的重要性。 太子刘盈“不类己”,可他“恭敬仁厚”,这在群臣眼里是不同于刘邦的“仁君”极佳人选。 叔孙通说:“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 商山四皓更是道:“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 可见刘盈身上的特质符合士人的标准,是“文治”天下优秀的选择。刘邦欲文治,当然不能由着自己的好恶,立“类己”的赵王如意为太子。刘邦少年时就是不学无术的无赖,打天下还好,坐天下必然吃力。 在《汉高祖手敕太子书》中,刘邦就明确表明: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洎践祚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治理天下不读书是不行的,刘邦为君多年明白了这个道理,“仁孝”的刘盈虽然不讨自己喜欢,可却是大臣们认同的君主,所以作为守成之君选择,刘邦也只能认可了刘盈:“吾以尔是元子,早有立意,群臣咸称汝友四皓,吾所不能致,而为汝来,为可任大事也,今定汝为嗣。” 综上所述,汉朝初年的易储事件之所以没能成功,除了吕后的政治能力与手段,群臣倾向“仁厚”的刘盈外,也离不开当时客观的政治环境。天下初定,叛乱也相继扑灭,后继之君需要“恢复生产,安定百姓”,由武治过度到文治。刘邦基于朝中各方势力的平衡,选择一个既能有实力镇住功高震主的功臣们,又要能受群臣认可是个修文治学的储君。因而摆在刘邦面前的选择只有太子刘盈一个。 唯一可惜的是,吕后太过强势,而刘盈又早夭,让汉初的政局再起波澜,不过这些已经不是刘邦所能控制,他又“当可柰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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