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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海回忆录(130)困难期 相互谅解

 cxag 2019-09-29

      我在出访期间,每日在激情中演出。我家中的生活也不平静。我回国后听到福媛的详述,也感慨至极。

夏日的晚饭后,我家的院子里是孩子们的自由天地。七月的天特别长,快八点了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万秃之中一小丫,颜似……”小蓉在念嘲讽妹妹小玲的打油诗。

“娘!您瞧我大姐!”没等念完就遭到小玲的强烈反对,高喊几声,福媛没有回声。

“两行鼻涕过界水,歌声赛过老乌鸦!哇哇哇!………”

“哈哈!”紧接着是和平、小弟、小妹的混声大笑!

“娘!他们全欺侮我!”小玲的声音已带哭音。

“玲子,快来洗澡了!”福瑗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不跟你们玩,我洗澡去!”小玲可有台阶下了,在她的身后响起了学乌鸦叫的一片哇声和笑声。

每逢周一的晚上没有电视播放,孩子们只能在院里百无聊赖地闲闹。

这台电视是苏联产的,荧光屏不算小,是第一批苏联进口货,记不得是我托谁买的了。有了它,真给母亲解闷。只要电视台播节目,每天必看。也甭管播出的节目是否喜欢,哪怕就是坐在藤椅上进入梦乡,头已下垂,还不时传出小呼噜的时候,孩子们给关机时,母亲立即就醒,说:“别关,我正听呢!”反正每天直到电视播放结束才关机,正式睡觉。

自从有了电视,孩子们也乖多了。原先家中晚饭很少一起吃,大都母亲、二姐、孩子们六点钟就吃,我不演出时,往往八点才吃。孩子们饭后集体到东屋去闹个天翻地覆,在那个自由小天地里,他们可以任意玩,任意笑,集体合唱京剧名段,反正声音有大院子阻隔着,在西屋餐厅或北屋的人是听不见的。福瑗和二姐常不放心去视察。

有了电视,孩子们全规规矩矩地坐在电视旁,围着奶奶共享欢乐,家里立显安静,福瑗心里踏实,我心中更觉温馨。真有好节目时,我和福瑗也搬把椅子坐在电视前全家人同看,这时最高兴的就是母亲啦!她会不停地向福瑗、我说自己的看法,也会不时地听我们的意见,那满面的笑真是心花怒放!

可惜那时节的电视不像现在似的全天候服务,每天都是有时有会儿,尤其是周一,电视节目全天停播!几个孩子只能又凑在院里玩,于是小蓉就想起最能刺激小玲的“诗”。

那还是一九五八年炎热的夏季,为了给小玲洗头、扑子粉方便,福瑗就给她剃了个光头。当时社会流行着众多好书《青春之歌》《红岩》《红旗谱》《林海雪原》等,中学生们爱不释手。小蓉看了《林海雪原》,书中少剑波给白茹写的赞美诗很好玩,灵机一动,就把“万马军中一小丫”改成“万秃之中一小Y”,年仅四岁的小玲能响亮、准确地唱出京剧《白毛女》中喜儿的“大雪飞”和“吃子过新年”的曲调,也给编成“歌声赛过老乌鸦”,最后还加了两声哇哇学鸟鸦的叫声。

三年过去了,小玲到九月就该上学了,已不似当年不懂事了。对这首“诗”格外敏感、反感,一听就扯起嗓子,大声地喊着向福瑗告状。

福瑗往往不理会,她对孩子们宽容、温和,孩子们之间互相淘气戏耍,她是不管的。哪怕有哭了的,她知道只要不介入,三分钟一过他们仍亲密地凑在一起玩,想把他们分开都难。这也就养成了哥姐们爱听小珍喊娘的求助声!

坐在旁边的母亲看着孩子们嬉笑玩耍,也跟着笑不拢嘴,其实有些话她没太听,最后还问小蓉:“你们哇哇地学鸟鸦叫什么哪?”

自从去冬发现母亲得了肾癌,在中苏友谊医院切除一个肾以来,母亲听力明显下降。

要说也真玄!亏得发现早。那是去年深秋,福瑗上母亲房里,正赶上母亲在里屋的卫生间小解,听到母亲轻微的叹息声。福瑗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就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没什么,只是到最后有点疼,有火了,想要吃点儿牛黄解毒丸。

福瑗听那克制的吟声,不像是有点儿疼,像是很疼。再想,就是上火也不至于疼到这份儿上,她没敢耽误,陪母亲去医院检查确诊左肾癌变。那刀口从前心开到后背,由于是早期治疗,休养得好,身体恢复得还可以。

在母亲眼里,孩子们就是花朵儿,看见就高兴。何况一年只有寒暑假短短的几天,九月一号开学全都各奔东西,家里就又骤然冷清,哪找这热闹场面?

自一九五八年夏秋季送走了小弟和和平去学戏。一九五九年春,东北沈阳京剧院的徐菊华已调到辽宁省戏曲学校,特到北京来托我找几位北京的老师去沈阳教学。

我们相识在一九五一年,我在新中国实验剧团赴沈阳演出时,互相交流戏改心得,观摩了由徐菊华编改、主演的《雁荡山》,全剧改编成无言无唱,全是两军对阵、开打,既让观众把剧情看得很明白,又尽以展示扎靠武打、短打、翻扑技巧。一句话:好得很!所以后来去国外,少春嗓哑,我们二人也自编自演了这出《雁荡山》,效果非常好,尤为适合广场演出。

有朋自远方来,我热情接待,也慨然允诺相助。徐菊华要告辞时,想起一进门就听到几声宽甜脆亮的旦角的小嗓念白和演唱,就问是谁。我说是女儿打篮球崴了脚,不能上学,在家闲唱解闷。

“这么好的嗓子,不学戏?”徐菊华很奇怪。

“女孩子学这……”

“都什么年代啦,国家多重视!我的女儿学戏,不学戏学什么?学别的我们不懂,学戏不成,学别的就保准能成?”

我被这几句话打动了。和福瑗反复商量,孩子们学有所长也是件好事。

不学戏,学什么?确有茫然之感。再看云溪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去西安学戏,一个去北京舞蹈学校学舞蹈,都挺好嘛!

再者沈阳还有位朋友可以相助。当年志愿军回国,中国京剧院去安东(今丹东)时,还交了位好朋友王丕一,他已是辽宁省文化局的一位领导,喜欢京剧,善唱旦角,为人热情,徐菊华说他已升任辽宁省文化厅厅长(可惜的是动乱中他们都被逼死)。

几经反复我拍板了,索性两个女儿全去学戏,也好相互照应。徐菊华也说了,要学就去他们学校,从省里直到学校,上上下下办好学的决心都很大!

这爆炸性的新闻,女儿们倒挺高兴,全愿意。对母亲来讲,可就有一定性的“杀伤力”了!忒舍不得!尤其对小蓉,从小带到大,隔辈人的疼爱更比父母强烈!四月底。小蓉、小妹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就如我当年入富连成科班一样,母亲一夜未睡,泪流不断。

我见此情动摇了,福瑗动摇了,就是小翠自己也动摇了,可是已成定局,难以更改。

三个月后,孩子们回家过假,她俩都很健康,乐于学戏,努力上进。脚踢到脑门儿,腰下得手把脚脖,文林给调调嗓子,还挺有味儿。母亲看了也就好多了。

四个孩子天南地北,有东有西的,家里冷清了。只有寒暑假期,母亲才有这样绕膝左右、热同非凡的天伦之乐!

“学乌鸦叫!”小蓉说完,冲奶奶做了个鬼脸。

“你这个当大姐的,也没点儿正形!”母亲收住笑声,她根本是舍不得深说小蓉的。

“太没意思啦!偏赶上我们放假,我爸爸出国!真没劲!”

“这能由得了你爸爸吗?”

这个暑假孩子们闲劲难忍的时候颇多,用他们自己的话说“真没劲!”

后边还得饶上一句:“爸爸要是在家多好!起码晚上去听戏!这会儿,早开戏了!”

孩子们先后洗完澡睡了,母亲也睡了。福瑗从前院察看完街门、院里、各屋的灯,回到后院坐在灯下给离家三个月之久的我写信。

多次出国,光荣是很光荣,尤其使那么多国家都喜欢京剧,欣赏我的表演,艺术团又受到中国、外国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可是,出访时间长不说,处处都那么危险!

我俩之间有一个默契约定,只要我在外演出,互相通信或通电话都是只报喜不报忧,以免牵肠挂肚地提心吊胆。

那时往往要一个月后才能接到来信,还需要我估算好收到福瑗回信时所在的国家和城市,福瑗才可回信。

这个暑假小蓉、小妹、小弟都回家了,和平没回来,参加尚小云先生排戏曲电影《汉明妃》,他说等放电影时能看到他一个特写镜头,自然是大兵喽!小蓉、小妹在沈阳,小弟在福建,全是重灾区。在沈阳她们先是喝大楂子,吃黑面馒头、高粱米饭,这算好的,可老吃不饱,练完功就饿。后来就吃高粱杆磨的面,练功又消耗大,全浮肿、大便干燥。校长真负责,动脑筋把三餐改成四餐,或练完功,或彩排,或演出后,学生们睡前可以吃半个小馒头和一点儿咸菜。又将学生们带出去巡回慰问实习演出,所到部队,大工厂,市,县都会招待孩子们吃饱饭。这位校长可谓够周全了。小弟呢,更苦些,吃的全是空心菜,都叫它“无缝钢管”,亏得有大哥大嫂照应,饿了会回家吃点儿。

相比之下,北京家里的生活好多了,但尚还不大懂事的孩子们回到家来,不光想着能吃饱饭,一心想解馋。可鱼和肉每人每月二两,油每人每月半斤,蛋每月每户一斤。全凭户口本上的人数领,家里正式户口就四个人,三个孩子都回家了,再加上一个保姆,八个人吃四个人的副食,本来量就特少,这一来更少了。开始高价的肉,蛋还有,现在拿钱买也不好买!副食一少,人人肚里没油水,加上孩子们练功,每月三四十斤照样不够!没办法,只得家里每人按定量称面吃。

吃面条时,让保姆算好每人每顿几两,就称出所需干面,加多少水和面,然后按每人应吃几两分配,锅里就煮一人的面,大家还是都吃不饱,小玲居然也不够,多吃我的半两,被哥姐们取笑,立了绰号二两半!闹得该煮谁的面,谁自己去厨房盯着。小蓉笑说“家里也大跃进,办起食堂了”。都这样了,到月底还短个半斤八两的……

福瑗想到此,忽然感到不对劲!因为我出国粮票照发,也就是说家中每月多着三十多斤粮食呢,怎么会?

为此福瑗失眠了……

第二天,福瑗起得很早,在院里浇花,看着孩子们在院里练功。他们练得很认真,很努力,福瑗很感欣慰。

门铃响了,福瑗想是做饭阿姨来了,抢先去开街门。果然是她。做饭阿姨不在这儿住,早上将七点来,晚上封了火,八点左右回家。如果我有戏,晚上把夜宵菜备好,余下的由福瑗或热一下,或再炒点儿什么。

做饭阿姨高高瘦瘦,老穿件深蓝色单长衣、长裤,绕在手里一个又薄又旧的老蓝色布包。她不太爱说话,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这使福瑗不太习惯。但有一样好,交代她的事儿,她会向你点头,完成得也很认真,饭菜做得尚合老太太的口味。

福瑗当然还是很不愿让老孟走,没办法,他四十多岁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老孟和照顾小玲的保姆相好了,只能成全他们。

做饭阿姨见是福瑗来开门,向福瑗点了点头,脸上还真闪出一丝笑容,目光里也闪出点儿惊诧。

“我看孩子们练功呢!”福瑗笑着说明了一下。

晚饭后,电视直播北京京剧院的《秦香莲》,母亲和孩子们坐在电视前聚精会神地看着。

就是这天,福瑗站在孩子们身后看电视,她很喜欢听君秋和盛戎的演唱,绝对的粉丝,但她也不断地透过纱门留意院内。福瑗看见做饭阿姨从厨房走出,神情紧张地靠墙行走,摆动的右臂幅度很小,手腕上仍绕着那个蓝布袋。福瑗开门直出北屋,紧走几步,在南屋台阶与做饭阿姨相遇。

做饭阿姨眼神中透出遮掩不住的惊慌。

福瑗平和地说:“还有点儿事,跟我去后院吧。”

二人进了后院屋,福瑗关上门,为了不让孩子们打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锁上了。

“灾,这么重,你有难处,我想到了。今儿你带好的,还拿走。这事儿我不会去告诉别人,也不追究。可你要跟我说说心里话。”

做饭阿姨没有想到福瑗会这么直截了当,更没想到福瑗的语气是这么的肯定。她慌了,在眼泪流下来的同时,打开绕在手腕上的蓝布袋,里面有一捧米,又从袋里掏出半块豆腐干。

”天天?”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福瑗叹了口气坐在写字台旁的沙发上说:“你坐在椅子上,慢慢说,我能帮的,尽量帮你。”

她缓慢地跨边坐在椅子上,擦了擦泪,沉了沉气,说她老家闹灾荒厉害,公婆来北京找儿子,原本三口人的粮票五口人吃,才出此下策。

“我再也不了,您信我吧!别让我走…”说到此,她放声大哭起来。

这虽是在福瑗预料之中,她也想好了,已拿的就算了,杜绝以后就成了,谁让闹灾呢!可面前的事让她很矛盾:不断她的后路,孩子们吃不饱;断她的后路,她丈夫拉平板车,儿子十二岁,再加上两个农村老人,这一家要钱没钱、要粮没粮…

做饭阿姨见福瑗两眼发直,半天没表态,又说:“我对不起你们,我们全家都知道对不起你们!看见孩子们老说不够吃,我心里也不好……我公公…他身体挺好,他找到一个大车店给看牲口,管饭、管住不给钱。这一两天就去。他老让我跟您明说………问房顶漏不漏雨,他给抹,他是好瓦工,村里谁盖房,他都…”

此后,她那绕在手上的书包不再有了。北房母亲用的卫生间的顶子有点儿渗雨,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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