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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编导:长河无声奔去,唯爱与信念永存 | 我的城·讲述

 街心舞苑 2019-09-29

▶▶作为创作者,当我们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温度,感受到这座城市的人文情怀时,我们真正把自己的情感放入到作品里,那么,这部作品自然而然就带有这片土地本来有的温度。

▶▶上海的味道,不是说我今天把这个元素拿过来,明天把那个元素拿来,凑成一台,就有上海风格了,不是的。上海的味道,是所有演员的状态都像上海人。

▶▶红色文化这几个字本来就是标签。但不管在哪个时代,人的情感是共通的。不管是红色叙事还是其他,你只是选择了那个时代而已,而我们最终要表达的,都是人性。

1958年,在以烈士李白和妻子裘慧英为原型创作的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表演艺术家孙道临扮演的李侠潜伏在上海,用秘密电台搭起通往延安的情报传输路线,成为几代电影观众难以忘怀的经典。

时隔60年,由上海歌舞团出品、于2018年底上演的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再次勾起人们对这段红色往事的记忆:悠扬舒缓的《渔光曲》,优雅曼妙的老式旗袍,里弄厢房的局促和老式电梯的逼仄,报馆的忙碌和裁缝店的柔软……在上海歌舞团的支持下,两位“80后”编导韩真、周莉亚不满足于仅仅在舞台上复制这部红色经典,她们和舞剧的主创团队一起,将这个红色故事作了充满现代性和人性表达的演绎:在拥有电影大片式质感的舞台上,在演员精湛的舞姿和若隐若现的电波声中,再现在风情万种的上海发生过的一场不见硝烟的“谍战”,也让观众在惯常看到的十里长街、灯红酒绿外,看到另一个精致、优雅、热血、真诚的上海和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普通人,他们为了信念奋不顾身,柔软底色下是万死不辞的坚韧。上演后,原定六场的试演一直加到九场,且场场爆满,获得专家和观众的交口称赞。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席冯双白说:“这部剧将戏剧和舞蹈很好地结合在一起,达到了示范性的高度,完全可以被写进舞蹈学院的教科书。剧中巧妙空间的变化、大胆的设计和敏感的捕捉,展现出当代舞剧创作的美学新精神。”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上海,既有精致优雅的都会气质,又涌动着奔流不息的红色热血。充满现代质感的视觉表达,符合现代观众认知的情感推动,对革命深入动情又令人信服的讲述,让走进剧场的观众在沉浸于优美舞姿的同时,深信那微弱但永不消逝的电波,同时便是关于爱与信念的永恒追求。剧终时,“长河无声奔去,唯爱与信念永存”十三个大字闪现在大银幕上,也深深映入了观众的眼里和心中。

今年4月,这部舞剧将在上海正式首演,并于5月代表上海参加第12届中国艺术节,角逐第16届文华大奖。

长河无声奔去,唯爱与信念永存

关于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

对话人:

韩真(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总编导)

周莉亚(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总编导)

王曦(青年评论家)

策划

文学报记者  金莹

“把最质朴的优雅传递出来,这就是我们理解的上海气质。”

王曦:《永不消逝的电波》去年年底在上海的演出反响热烈。很多不曾接触过舞剧的观众走出剧场时,都会发出惊讶的慨叹,感慨红色经典和上海故事可以通过肢体的形式,得到如此优雅和饱满的呈现。这也让原本不了解舞剧的观众对这一艺术形式产生了兴趣。能不能介绍下这部舞剧的前后创作流程?

周莉亚:如果从拿到剧本开始算的话,排这个舞剧,我们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拿到文学台本后,我们首先要把它改成导演操作台本。因为文学台本是线性结构,需要很多画面。但舞台上的每个转换都需要时间,舞剧虽然没有像话剧那样严格地遵循三一律原则,但基本上也只能分几个场面,不能一直切换画面。导演需要把好几个点综合在一个画面里,把文学台本做得像电影分镜头台本一样。做出导演操作台本后,我们要跟所有的设计师——作曲、舞美、服装——开会,让他们根据导演操作台本去做设计,反复沟通和修改,这又要花掉几个月的时间。

为了创作这部舞剧,韩真(右)和周莉亚深入上海的大街小巷采访。图为两位编导走访李白烈士故居。

王曦:在舞剧中,编导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韩真:观众可以像理解电影一样去理解舞剧每个行业的分工,导演是核心,他需要对所有艺术在剧中的最后呈现负责。

如果一个人不了解舞蹈,是很难从事舞蹈的编导工作的。舞剧编导需要非常专业,才能编出专业作品。举个例子,话剧一般是编剧先行,它的语汇就是人物的对话,导演根据编剧的剧本设计舞台的调度空间或二度创作。但舞蹈编导不同,舞蹈是一种身体语言。舞台上所有的对话,所有的语汇都是肢体的,必须要进入排练厅排练。而《永不消逝的电波》剧组从进入排练厅那一刻直到10月结束,排练了整整4个月的时间。

王曦:这让我感觉舞剧的导演很像一个建筑师。建筑师要画出图纸,同时也要熟悉材料和各种施工的技术,最后所有方面都需要建筑师去融合。

韩真:对。没有哪一个建筑师不了解材料,他只有了解到比施工人员还要专业的程度,才能对材料做出最准确的把握。此外,也没有哪个建筑师不了解南北方天气的差异,包括一个城市的气候、气温,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到建筑。

文中剧照均为祖忠人摄

王曦:在讲述革命故事的同时,《永不消逝的电波》呈现出鲜明的上海特色:随着《渔光曲》响起而格外摇曳多姿的旗袍舞,老上海里弄72家房客的生活群舞,旗袍、矮凳、蒲扇……让人恍惚穿越回到1940年代的上海弄堂。可以说,这部舞剧对红色文化和海派文化的表现,完全不是刻意和生硬的。它让观众在获得愉悦的审美感受后,心中涌起一股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这就是上海,这就是海派文化。据我所知,你们俩都不是南方人,那你们是如何精准地捕捉到上海的内核、上海的气质?

韩真: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自然不是我们短时间内过来采两趟风就能掌握的。如何抓住这座城市的气质,抓住能够代表时代的符号和标志,则需要采风之外的感受,这其中包含了我们此前的艺术积累,以及我们对于舞蹈的理解和热忱。

说到对上海气质的把握,了解是最基础的层面,了解之外,你还得去理解。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地域,山东、四川、上海,但归根结底都是在中华文化、东方文化的土壤上长大。而提到某一个特定时期的东方文化和东方文化中的女性,身着旗袍的上海女性毫无疑问是典型代表。那么,大众对于旗袍是怎样理解的?这个理解里有没有什么误区和偏差?《永不消逝的电波》又需要表现什么样的上海女性和什么样的旗袍?通过前前后后的采风、思考,我们十分明确自己的定位和目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旗袍已经被风尘气、百乐门、舞厅、舞女等角色和形象给包裹起来了。但我们想要还原的,是老上海那些真正具有生活味道的女性形象。所以,我们到保留当年风格的上海弄堂里观察,观察那里的人家是怎么晾衣服的,看进出弄堂口上了年纪的人的穿着。在那里,我们看到一种体面、优雅和干净。我们看到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在弄堂里洗带鱼,处理带鱼时其实气味很大,但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这一幕很触动我,让我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看的电视剧《上海一家人》,想起张爱玲的作品中关于老上海的描述。我觉得,那是浸染在她们内心深处的一种优雅,我们想要把这种最质朴的优雅传递出来。这就是我们理解的上海气质,也应该是那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可以唤起所有的观众对于真正老上海的回味的一种气质。

王曦:体面、优雅和干净,这是你们寻找上海气质时找到的关键词。如何让这种气质与整个故事、整个时代相关,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韩真:当你找到一种气质,不能让它只呈现出一种意味。比如旗袍舞这一段在剧中还有另外一个作用。通过前后剧情的联系,观众会感受到,在战争之前,在最深刻的那场离别之前,这种安宁、幸福是多么让人动容。你越发会想到,那一辈的革命者,为了让后方的人们可以闲适地生活,为了让每家的小炉子都可以升起炊火,付出了多少牺牲。这是革命者最大的理想和目的。

此外,上海天气潮湿,每年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下雨,我们在这个剧中把雨的气质也放了进去,一语三关:第一,它表现出这个座城市的气质,阴雨绵绵。第二,又能表达解放前夕笼罩在上海上空的那种压抑气氛,那种很难见到阳光的危机感、焦虑感。第三,男女主角在阴雨中传递的是心中充满光明的坚毅决心,更是一种信仰的力量。在不同的片段中,折射出多种层面的意味,全剧主题的呈现才不会成为孤立的存在。

 “感受到这座城市的温度和人文情怀时,我们真正把自己的情感放入到作品里。”

王曦:旗袍舞中《渔光曲》的运用别具一格。评论家方家骏就在文章中特别提到了这一点:“值得一提的是,主创团队对于年代符号、上海元素的使用,也并不是‘抓在篮里都是菜’,伴随着剧中的市井场面,一曲《渔光曲》的出现,质朴而明媚,让人倍感贴切。相比《夜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等,同样是出自那个年代的上海老歌,《渔光曲》所表达的大众精神和进步意义,更有资格‘为年代代言’,而这一选择也体现主创团队的基本站位。”

周莉亚:现在,有很多作品采取的是“拿来”的方法。看到一个素材,觉得大众认为能代表上海,就直接拿过来用。在创作时,我们并没有特意强调哪一段舞蹈必须表现上海。作为创作者,当我们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温度,感受到这座城市的人文情怀时,我们真正把自己的情感放入到作品里,那么,这部作品自然而然就带有这片土地本来有的温度。我们也并没有刻意设计要在哪一段表现上海的哪一面。包括你刚才说的《渔光曲》,我记得我们在咖啡厅讨论时,咖啡厅老板听到要用《渔光曲》做配乐时就说:“这个好。”他是上海人,他说:“我外婆就是这样的,哼着《渔光曲》哄我睡觉。”这就是那一辈上海人的记忆。

韩真:《渔光曲》在很多的上海影视剧里都有出现。这首曲子在上海人心目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周莉亚:我们想让观众知道,不是只有《夜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才能代表上海。我觉得,所有定义都是后期贴上的标签。当你真正进入到人物和故事时,感受到的是人文和情感。

王曦:对。你们现在就是在逃避这个标签化?

韩真:不是逃避,是破掉。

周莉亚:对,我们没有逃避。标签是多年形成的。第一个人用了之后,大家都觉得好,觉得它能代表上海。后来,用的人多,有了公共的认同感,甚至有“我不用这个就不是在说上海”的认知。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但其实,还有许多能够代表上海的事物没有被充分发现和挖掘。只是,当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使用人们更为熟悉的“标签”后,大家就只知道这一个“上海”了。

韩真:所以,真正的好作品得有领先意识,你要用自己的审美去影响别人,而不是跟随别人。就像当年我们看到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时,一定在心底赞叹,原来上海可以这样子,原来旗袍可以这么美。当我们看电影《卧虎藏龙》时,也会感慨,原来武侠片可以这样拍。在创作《永不消逝的电波》时,主创们坐在一起讨论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突破现在的符号,如何呈现这台剧自身的美学,让所有人都看到,原来上海可以是这样子的。

周莉亚:但是,这种美学又是有“根”的。

韩真:我们为什么没有选择受众面更广的其他上海老歌,从五六十首曲库里单单选择了《渔光曲》?我们的作曲杨帆是这样说的:“我为什么要选这个,就是因为所有的那些曲子都被唱烂了。”“毛毛雨下个不停”,“小冤家”、“夜上海”,这些歌信手拈来,却也都被唱烂了。而《渔光曲》是当时的流行歌曲中为数不多带有美声气质的作品,与其他歌曲相比,它相对高雅,所以也没有那么普罗大众。就是因为“高雅”两个字,让我们觉得,在一个报馆的办公室里,如果社长放着这首曲子,那这个人的学识、身份、位置感就是对的。他不是在舞厅里听这首曲,他有基于自身气质的选择。

在这些细节上,我们是非常讲究的。比如,我们的视觉造型设计贾雷老师,他在为人物设计形象时,就一直在思考怎样在既有的情况下,突破大众对一个传统上海女性的形象认知。在表现上海女性时,现在的很多影视剧的造型都用了卷卷发,大波浪,一个好看,再一个容易,大家都这么干。我们在自己的舞台上如何突破?当时,我们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寻找那段时期最流行的打扮,看当时领时代风气的黄柳霜、胡蝶、甚至林徽因,看这些女性是如何诠释东方审美的。

周莉亚:弄堂舞蹈那一段,背景不是在百乐门,那我们就不能照影视剧中的卷卷发来为人物造型,那时候女性在弄堂里是什么样子的?是干干净净的。她们还没有那么西化,可能更中式一些。所以,我们就给演员梳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中分,一个小刘海,很闺秀,很温婉,非常干净,一下子就把那个时代的气质展现出来。其实,我们就是要建立一种真正的上海审美。

韩真:还有,我们的旗袍,每一套都不一样,布料不一样,花色不一样,每一套配的扣子不一样,扣子的色彩、形状也都不一样。剧中的主要女性角色,李侠的妻子兰芬是在四到五套衣服中最终选定一套,这并不是最华丽的一套,为什么选择它?因为这套在整个舞台画面里看起来最舒服协调。当她和另一个女性角色柳妮娜相遇时,两个人有对手和表演,服饰的对比也要舒服和协调,这是整体美学上的协调。而且,我们旗袍的面料不是靠后期染色,面料买来是什么颜色,旗袍就是什么颜色,还原了面料本身的美感,颜色特别正。设计师跑了北京跑广州,跑了广州跑上海,好多料子已经买不到第二份。

周莉亚:补做的话,还要重新再去找料子,可能现在的这一件就是唯一的一件了。

韩真:把握住了这个审美后,很多东西,你就会越看越有味道。查阅资料时,我们发现,在那个时候的上海,女性梳的发髻是非常低的。在剧中,我们也给演员梳了低的发髻,确确实实很有古典韵味。

王曦:这样的舞台形象,带给观众一种优雅、缓慢、曼妙的感觉。但打破大众的约定俗成,建立起自己的一个审美体系,其实某种程度上是放弃了容易走的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周莉亚:无论是创作,还是造型,都不能平庸,不能“熟”。熟的根源就是平庸。舞台上的所有东西,不管是舞蹈的编排还是审美、听觉、视觉,都需要讲究。讲究是创作艺术作品时的最基本要求。但现在太多东西不讲究,一不讲究审美,二不讲究历史,三不讲究追求。一个作品里是不是有温度,创作者是否真正用心去创作,真心去感受,观众是能够感受到的。

所以说,上海的味道,不是说我今天把这个元素拿过来,明天把那个元素拿来,凑成一台,就有上海风格了,不是的。上海的味道,是所有演员的状态都像上海人。那天,有一个上海的编剧老师看完后,出来就跟我们说:“特别难得的是什么?他们一出场的时候,我相信他们。”观众不觉得演员在演,相信每个人是真实的,这个相信非常重要。要做到这一点,演员首先要把自己放进这个角色里,相信自己是这个角色,而不是在演这个人。

王曦:我觉得你们特别注重人物和故事的逻辑生长,让所有的感觉和精神内核从这个戏的内里生长起来,而不是让标签浮在上面。而一部好作品,一个好的角色,无形中延长了好演员的舞台生涯和他们的事业。这对演员来说非常重要。

周莉亚:在整部舞剧中,导演不仅要做艺术设计,还要成为精神领袖,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她。很多舞蹈演员在人物的塑造上会稍微弱一点,他们长期跳的都是优美的舞蹈,但是,一名优秀的舞蹈演员需要学会双重叠加,要既能像话剧演员或者电影演员那样去刻画人物,又要像舞蹈演员一样去表现肢体。上海歌舞团的演员长期以来有自己的表演习惯,但不破不立,只有打破它,才能够重新塑造不一样的风格。所以,怎样引导他们把原来的自己否掉,一点点塑造一个新的人物,这需要导演的把控,需要导演和演员的共同探索和进步。

韩真:你别看有些演员在舞台上慢慢的没几个动作,其实,他们是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练习,一有时间就排练,一点点产生了这种气质。

周莉亚:在排练厅排练时,每天练完都会发现很多问题。比如说,在一个场景里,你的眼神是出去一点,还是收回来一点?你是开心一点,还是再悲伤一点?过了不行,少了也不行。演员要不断地体验,我们也要不断地去感受。因为舞台艺术不像电影,电影是拷贝,演完后拷贝就行了。而舞台每一天都不一样,你每天的感受也不一样。舞蹈演员需要在舞台上不断去感受,然后慢慢地,就像煲汤一样的,慢慢地就煲出味道了。

 “当你真正去了解那些人,了解他们当时怀抱信仰的样子时,你就会感到真实。”

王曦:城市的气质和风情,你们可以去采风,可以去感受。但革命叙事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历史叙事,你们是如何体验和感受的?

韩真:当你真正去了解那些人,了解他们当时怀抱信仰的样子时,你就会感到真实。

王曦:这些人物和故事,真的会打动你们?

周莉亚:真的会。

韩真:真的会。打个比方,我在海政文工团当编导下到部队时,听过一个关于核潜艇兵的故事。核潜艇兵下到水底时是看不到太阳的。他下去一个月,就一个月不见太阳,下去两个月,就两个月不见太阳。其中一个潜艇兵的儿子送给父亲的一个礼物,就是给他画了一幅太阳。这多么真实。我们有一个英雄叫张超,他牺牲后,他的孩子拿着手机,趴在床上看着爸爸的照片喊爸爸。他问他妈妈:“妈妈,什么是英雄?”“爸爸就是英雄。”这么真实的事例,这么真实的生活,怎么会不催人泪下?

周莉亚:红色文化这几个字本来就是标签。但不管在哪个时代,人的情感是共通的。不管是红色叙事还是其他,你只是选择了那个时代而已,而我们最终要表达的,都是人性。

王曦:现实中发生了那么多真实、感人的事情,但为什么有时落到一些文艺作品中,反而会让观众觉得虚假?

周莉亚:艺术作品需要高级的提炼。

韩真:创作者在挖掘人物时不够真诚,大量的作品才显得诚意不足。

打个比方说,当年的烈士李白在发送最后一份电报时,中间信号中断了一次,过了一小会儿后,电报又开始发送,这个是真实存在的。你能猜到那个中断时发生了什么?

周莉亚:敌人在缩小范围。

韩真:对,他肯定已经感觉到了敌人的到来,或者警报已经拉起了,或者他已经听到警车的声音,但他还在继续发电报,中断的这一片刻,你能想象到他内心的想法吗?我们可以去想象。还有,在电报中,他最后写道,“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接收电报的人立马明白了他被逮捕了,所以他们全体起立,冲着上海的方向敬了一个军礼。这一刻,你不会觉得动容吗?

还有,李白每天骑3个小时的自行车去上班,一个是贴补家用,再一个就是要省出钱来修理、琢磨他的发报机。发电报时电流用得越小,对邻居的影响越小,就越不容易暴露,他要通过一点点琢磨,一点点调试,达到最佳效果。你能想象他为了这个目标,每天骑3个小时自行车上班的心情吗?想到这些,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被打动。

王曦:观众还有一个印象,在这部剧中,不仅两位主角,其他演员的演绎也都十分妥帖到位,每个人物都在舞台上呈现出了人物不同的定位和性格。在以往的印象中,舞剧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并不是优势,在这部剧中,演员是如何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的?

周莉亚:人物在舞台上时,必须是立体的,而不是只存在此时此刻。排练时,我们会让演员自己写人物小传,演员要知道自己这个角色怎么来到这个点的,是因为什么原因派到上海来的,此前是做什么的,性格是什么样子的。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还是一个大老粗,是一个性格很委婉的人还是一个很执拗的人。面对同样一个事情的时候,不同的人,所表达的东西不一样,处理的情感不一样,会导致整个剧的发展不一样。你不能强行表达,否则人物在剧中会变得扭曲,他在这儿这样表达,在那儿那样表达,这个人就是不通的。

比如,饰演小裁缝的演员是个跳现代舞的小男孩,他给自己的人物取了名字,编了人物设定。他的设定是,这个人物是从延安派过来的。虽然是编,但肯定存在这样的历史。他说,他是整个村遭到日本人扫荡后被李侠救的。被李侠救了以后昏迷了,醒来的时候就跟李侠说:“哥哥,等我长大了,我要杀死日本人。”李侠则对他说了一句:“你要杀死的不应该是日本人,而是战争。”这都是演员自己设计的情境,加入了他自己对人物的理解和思考。就是这样慢慢地,我们发现,演员对这个角色有感受了。演员有自己的思考,他对人物的理解和塑造就会越来越深刻,而不只是完成导演给的硬性任务,他会在二度创作时和导演想要塑造的人物有一种灵魂的沟通。这是非常重要的。有了这种沟通,他站在舞台上时才有感受,观众才能够有所感受。

王曦:这是我理想中的编舞的状态,看了一些国外舞剧编导的纪录片,巴兰钦、嘎嘎先生,他们都是让演员代入角色,生发感情。最后在舞台上以情动人。

周莉亚:什么叫感人,你有真正去感受到生命的温度吗?剧中很多人物都是虚构的,但他们又是真实存在的。你说那时候没有像小裁缝这样的人吗?一定有。只是我们在这个故事里加入这个人物。

电影《风声》最后一段,周迅死前在密电码上写的“我辈只能挽救于万一”那一段话,我们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

韩真:就是“只因民族已到生死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而且,她这段话的开端写得非常人性,她是写给家人的,“我亲爱的人,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她把自己最后的牺牲用“无情”来形容,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坦然赴死的,对于家人她是亏欠的。这样一种解读,本身就是人性的。就像我们这部剧中的“长河无声奔去,唯爱与信念永存”。我们其实避开了信仰二字,而信念,就是对于自由和理想的追求。你不能否认,那一代人的信念一定是最最纯真和最最发自内心的。什么是爱?就是艾青的那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其次还有对家人、对母亲、对妻子、对孩子的爱。李侠和妻子最后分别时,他把手放到了妻子的肚子上说,你走吧,你一定得走。这也是我们想要完成的一个人性的传递,不能让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跟着他去死。他一定要让他们活下来,不然,他们的抗争为了什么?

周莉亚:他这样做,其实也是完成了兰芬的人性。

韩真:对,他们的斗争,其实就为了让亲人能够过上他认为的理想生活。他对妻子说,你走吧。这在漫漫的历史中只是一个微小的点,而剩下的展开需要我们无限的想象。

比如,我们可以想象,兰芬在六七十岁时,已经解放了,但她还会保持着回到家以后用门后的小扫把扫一扫地、看两眼周围的习惯。我们在剧中有这么一个细节。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个?是十几年的职业生涯带给她的一生的烙印,她的一生可能都会活在一种焦虑中。从这样一个行为中,你就会想到他们当时是多么忐忑,多么煎熬,多么不容易。所以才会有梦中三个人死去时,李侠从恶梦中惊醒,所以才会有兰芬总是不自觉地扫一下地。由此,在这个故事展开时,你就会对人物更加感同身受,体会到他们生活中的那种水深火热的气氛。你能想象一个人,他每天睁开眼睛就带着焦虑,带着不安,带着伪装的状态吗?当你去感同身受了,才会把真正有血有肉的那些部分给予到这个角色,然后你去讲解的时候,演员才能够把人物真正收到心里面去。

“家国情怀一定是要在人性和我们的日常感情里面建立起来。”

王曦:我觉得你们对人物的心理把握很准确,很到位。你们好像特别擅长处理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感觉你们在这里面注入了你对这种状态的非常细致的处理。

韩真:这是一个导演的天性,所有剧中人物,我想我们都能演一遍。我说的演,不是说我们的演技有多好。你必须先把这些人物在你心里头长出来,这些人物才能够有血有肉立在舞台上,你要站在不同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对环境一定要有非常强烈的感受,这是一种感性的状态。

王曦:这也是一种天赋,有的人就不具备这种能力。

周莉亚:还有就是,一个作品要有故事逻辑和情感逻辑。故事逻辑,就是故事编得是否合理。情感逻辑,就是你在每一个情感的处理上,观众看了是否舒服,不尴尬。演员在那儿歇斯底里哭半天,观众会觉得你在干什么?不跟情感走,就会让人难受。所以,一般排到需要情感推进的地方,我们会先过一遍,对对戏,有时候她演李侠,我演兰芬,有时候我演李侠,她演兰芬,或者我演老裁缝,她演小裁缝。

包括李侠和兰芬离别的最后那段,李侠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把那个箱子递到兰芬手上,让她走。他转身时,兰芬拉住他,李侠把兰芬的脸捧在自己手上。舞台上,这一段是没有台词的,但排练时,我会跟演员说这背后的潜台词,要李侠反反复复告诉兰芬说:“你一定要去3号码头找老李,老李会坐船带你去武汉,到武汉然后找老张,他会带你坐火车,然后把你带到延安。”他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非常快地把这些所有的逃跑路线告诉她,但兰芬突然反应过来,所有逃跑路线里头没有涉及他自己,因为所有的接头暗号都是只能用一次的。那一刻,兰芬的情感是柔软的。在从前的表达中,我们一般都会这样处理,一个人说,“我不能走”,“不行。”“你走,这是党给你的命令。”“好。”就走了。如果在从前,大家是认同这个逻辑的。但放在现在,创作者要理解曾经的标签底下埋藏的人性,才能让观众信服。在剧中,两个人都不说话,兰芬只是轻轻地过去,像平时一样给李侠拍拍衣服,因为这是他们的家常。虽然他们是革命者,但是他们同时是爱人。在那一刻,我不说,你也不说。他转过来笑着对着她,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别可能是永别。你想象一下,他们心里有多难受。这种沉默,比你那种“你不要走”“你走”大跳然后翻个身过去一把抱住他,更具有力量,也更容易被现在的年轻人接受和认同。

王曦:如何让现在的观众在红色叙事中找到情感认同,让他们信任故事和故事中的情感,认同主人公的选择,在当下的舞台创作中确实是一个大问题。一个时代需要一个时代的语言。我觉得家国情怀一定是要在人性和我们的日常感情里面建立起来,创作者不可能抽离人性去谈论宏大的主题。

周莉亚:在这部剧中,没有一个人的死是没有情感根基的口号式牺牲。包括小裁缝,他说:“我要救你,我要引开敌人。”但是他确定自己就要去死吗,就要朝着敌人的枪口走吗?不是。老裁缝的死,所有人的死,包括李侠最后要去死,让兰芬走,他也没说:“这是党给你的命令,你必须得走。”不是,是因为兰芬有孩子了。

当时,我们给了兰芬三个角色的层次。她的第一重角色是战友,革命同志,有理由留下来陪李侠。然后,作为一个妻子,她也有理由陪自己的丈夫。最后,只有作为一个母亲,兰芬的走才显得合情合理。

韩真:那一辈人为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孩子那一代。孩子是谁?孩子就是我们这一代,当观众看到这一刻时,其实已经在潜意识里换位思考:他其实就是我们,我们是新中国的孩子。

王曦:所以我觉得,你们还原的不仅仅是革命者的故事,它就是一个英雄,一种伟大的人性。每一代人都可以从中引发共鸣。

周莉亚:我们呈现的,只是在那种环境和那个年代,作为一个有正义的人的选择,就像我们现在的选择一样。

“作品就是一个生命,你是否能把你的生命化进去,观众是能感受到的。”

王曦:你们的美学风格是如何确立的?我一个比较明显的感觉是,在创作中,你们对周围所见的很多事物会有一个自己的评价和质疑。比如说,当你们提到被标签化的形象时,好像心里已经在开始筹划,如果我要表现这个事物,我会如何去表达。与此同时,很多人是不质疑的,他们更喜欢拷贝大众认可、大众流行的形象。

周莉亚:大众流行不危险,不危险,就是没有风险。但要走危险的路,其实是需要胆量的,你要有自信,要重新建立审美。

王曦:有坚定的自信对抗大众审美时,你心里其实应该存在一个更高的标准。你们的艺术标杆是如何确立的?

韩真:确立我们的审美,并不是具体某一部作品,但确实有一些作品,在我们心中深深烙下烙印。比如说,我们大学时期去看了蒙特卡洛舞蹈团的芭蕾《天鹅湖》,“白天鹅”给我留下的印象真是太深了,她脚下全程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抖了一下或者是稍微错了下,完全没有。就像一整篇蝇头小楷,没有哪一个点逸出,没有哪个字的比例没有写好,干干净净。这让当时的我十分震撼:原来最好的演员在舞台上时,她的脚下是如此之干净。那么,干净就变成我未来作品的一个追求。

还有一部是马修·伯恩改编的男版《天鹅湖》,在这部舞剧中,我看到了极其强烈的戏剧性,但是又看到了那么现代的肢体,我顿时感受到,原来这两个东西并不矛盾。

周莉亚:有很多优秀的作品会影响到我们。比如林怀民,他用的元素很简单,但你能感受到其中的东方审美。

其实,舞蹈只是我们表达自己的一个媒介,就像作家用文字,我们选择用肢体,当我们对这个生活、对这个社会,或者对我们的历史,对所有的东西有了感受后,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来进行表达。所以,归根结底,当创作者真正有了感受,她才会有表达的冲动和激情。尊重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对这个舞台有敬畏的心,这是最基础的。作品就是一个生命,你是否能把你的生命化进去,你的作品是否有生命感,观众是能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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