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伦敦的威尔逊带我走进英文旧书天地。一九七四年一个夏日午后,我们逛完书店到圣詹姆斯公园附近咖啡馆聊天。他说,一九七二那年,苏富比拍卖会上 Henry Miller一九三四年初版《 Tropic of Cancer》四百五十九英镑落槌:「确然是巴黎的初版,确然是米勒亲笔签名本,可是,旧书店里一百二十五英镑买得到这样一本米勒。没有时间多逛,多看,多听,多学,我劝你别玩旧书!」那是第一堂课。那年冬季,我匆匆读完米勒的《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似乎没有想象中好看,只记得《南回归线》里有一句话说他这辈子样样事情都来迟了一步,连出世都迟到,爬上雪橇赶圣诞,终归还是晚到了半小时:'Everything that happened to me happened too late... It waseven so with my birth. Slated for Christmas, I was a half hour too late.'米勒一八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半夜十二点半在纽约出世。父亲是德国裔裁缝,他在布鲁克林区长大,从小叛逆,不上大学,情愿谋些零散工作打发光阴,一边自修一边泡妞一边写作。一九三○年独自到欧洲流浪,写《北回归线》,自传体小说,写他在巴黎的荒唐岁月,一出版成了英国美国禁书禁了几十年。一九四四定居加州 Big Sur,作品渐渐影响二战后「垮掉的一代」 Beat Generation,早先遭禁的作品一下子翻身成了纯真的色戒'innocent eroticism',一些妇权份子从此对他又爱又恨。「谁让你读米勒的书!」美丽的 Leonora有一天在学院图书馆里压低声音训了我一顿。 其实米勒那本散文集还是好的。书名叫《 Remember to Remember》,我买的是一九四七年 New Directions版,收十二篇文章,都是念人忆事的上佳随笔,做了书名的那篇八十几页长一点不闷。威尔逊说米勒即兴写作,错漏不少,论断虚弱,幸亏心地善良,观察细腻,写人写景文笔精练而准确,红了那么些年是有道理的:「米勒的佳作也许不是他的小说,」他说。「米勒小说之外的杂着才是他应该传世之作!」《 The Air-conditioned Nightmare》写美国旅程,文笔尖刻,活力充沛,跟那本写 Big Sur垦荒的集子一样深挚。依稀记得读来最开心的是《 The Books in My Life》,写记忆中他读过的书,有点学究,有点放浪,坦然叙述他不很正统的读书历程,笔调不像欧洲、英国那些书人的书话。米勒一味在琐碎里营造体系,在不经意中流露关爱,那时候我刚读了张爱玲的《张看》,心中确实激起绵绵的涟漪,隐隐然觉得书话应该这样写。不久,我放假回香港路上想绕到希腊看看,威尔逊给了我米勒那本《 The Colossus of Maroussi》,说游记写成这样算是顶级了,难怪 Edmund Wilson称赞米勒写希腊人希腊景希腊事谁都没有他写得动人。是二次世界大战开战之初写的书,他挥别住了十年的巴黎先到希腊游历了八个月才回美国。听英伦前辈老萧说,书一出版英国报上的书评说米勒散文讲究一个「碎」字:抛开意识中知识人的矜持已然是莫大的挑战,揭示知识人学问之博而浅更是最难的谦卑,米勒都做到了,下笔从此「碎」得沉实。老萧还说 Isaiah Berlin闲谈中也说过这样的顾虑,说是编织学术著述没有这个心理负担,处理非学术的文字却要删削许多无心的卖弄:'Pedantry'。
可是书还是要写,要出。一连几个深宵我都在整理牛津大学出版社林道群打印的一堆清样,收了去年二月到今年一月三日我的四十六篇随笔,书名我套用米勒的《 Remember to Remember》题为《记得》。是圣诞前后的一个侵晨,我睡醒忽然想起亨利·米勒,想起《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想起 Leonora骂我读米勒的书,想起那本《 Remember to Remember》。起床开灯找遍书架找不到那本书。翌日翻遍书箱还是找不到,只好上网订购。过不了三、四天书寄来了,连夜翻读,真像跟烽火中失散的老朋友重逢,两鬓斑白,一脸风霜,昔日那份矜贵的关爱犹在:米勒毕竟念旧。他说他和他的女人匍伏在地上看巴黎地铁地图,指着地图上的站名辨认他住过的地方,顺着手指的游移回忆他熟悉的地区他走惯的木桥他买醉的酒馆。过不了几年巴黎沦陷了,他说他默默坐在广场櫈子上喂鸽子,「少不了还有希特勒,胃口比鸽子大多了」。偶然走进小镇幽暗古旧的咖啡馆,两盏吊灯照亮桌球台面的绿绒布,两个士兵弯腰对垒,他说那是梵谷的画了:'The mission of man on earth is to remember'。厚古而不敢薄今,浪漫而不忘务实,米勒怀旧怀的是文化那炷幽明的香火和儒林那份执着的传承。三十四年前威尔逊送我《 The Colossus of Maroussi》的时候皱着眉头补了一句话:「世界太喧闹了,我们差点错过了这样远古的一声喟叹!」我记得那年冬天伦敦连下几场大雪,冷得要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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