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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的第六感(二)

 昵称37581541 2019-10-03
 

公众号ID:hlmyj001

编辑微信: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作者谭德晶,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著作多部,主要有《唐诗宋词的艺术》、《现代诗歌理论与技巧》、《鲁迅小说与国民性问题探索》、《海子抒情诗精解》、《梦中道路——何其芳的艺术世界》以及诗集《一泓一泓的阳光》。另有《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一书即将出版。

前文回顾

宝钗的第六感(一)

作者

谭德晶

这个血缘方面的原因就是,宝玉与黛玉在血缘方面太近了、太亲了,而尤其要命的是,这个血缘方面的太近又由于黛玉早年丧母丧父而寄居于外祖母家中,使这种血缘的亲近感在贾母的心中更为强烈。

强烈到什么地步呢?强烈到贾母实际一直把黛玉当作自己的家里人,差不多就如王熙凤那个讨好的玩笑说的,就如同贾母的嫡亲的孙女儿,因此贾母对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宝黛之间的爱情婚姻,竟至完全不可能进入她的脑子中,乃至认为就是有这个想法都是大逆不道(下详),因为婚姻在相当的程度上,是具有血缘排斥性的。

在小说的许多地方,我们都可以看出至少在贾母的心里,黛玉其实就是家里的一个成员,第22回描写薛宝钗生日,贾母出面亲自给宝钗庆生(同回描写贾母喜欢宝钗“稳重和平”):

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馀者皆是自己人。

在这段叙述中,虽然用的不是贾母直接的人物语言,但联系此段叙述前后的语言环境,此一(指给宝钗庆生)整个过程都是以贾母的视角进行叙述的,也就是说,在贾母的眼里,林黛玉是贾家的“自己人”。

因此在脂本第22回的此处,脂砚斋有一条夹批:

“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

为什么脂砚斋在此处会有这样一条批呢?因为脂砚斋是明白曹雪芹的红楼梦(《石头记》)一书是要写宝黛爱情的,而且是要以宝黛爱情为中心的,但是在这里却又要把黛玉算作“自己人”,即自己的家人,因此他觉得这个有点奇怪,因此脂批说“奇甚”。

殊不知,曹雪芹和脂砚斋所认为“奇甚”的事,在贾母的眼里却是自然而然,正该如此(实际这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注意,作为创作者本人的曹雪芹本人未必明确意识到此,因此红楼梦在一定程度上亦是在某种无意识状态中创作出来的。他的高明就是他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他的依人事而自然转移的叙事方法)。

又如我们上引的贾母夸奖宝钗的一段话中,实际亦是把黛玉算作自己人的,其原话是这样,贾母道:

“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贾母家里确实有“四个女孩儿”,就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但是,元春早已成年出嫁,而且是嫁给了皇帝,贾母断断不会在此处把作为贵妃的元春包括进来,说她“不如宝丫头”,况且元春也早已不在“家里”。

因此,贾母此处说的“不如宝丫头”的四个“在家里”的女孩儿,实际就是此时未嫁的迎春、探春、惜春和林黛玉。

此外,我们还有许多证据,亦是由贾母在无意识中透露出来的,说明贾母之看待黛玉,就是自己的家人。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贾母和众人在大观园探春的住处玩乐:

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姐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生怕腌臜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儿,正经坐会子船,喝酒去罢。”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说着众人都笑了。

这里的“两个玉儿”就是指宝玉和黛玉。注意,在言语间,贾母是毫无区别地亦是无意识地把黛玉当作自己家人看的,因为这里不仅把宝玉和黛玉并列(她最亲的两个人),而且说的话是“只有两个玉儿可恶”这样的只有在自己家人之间才用的亲昵话语。与此相似的还有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贾母因为宝玉黛玉两人闹别扭:

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谁知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

有一些论者常常就用贾母的这一段话来证明贾母是倾向于让宝玉娶黛玉的。这也难怪,就是小说中听见这话的宝玉黛玉二人听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都“好似参禅的一般”。

是的,孤立地看,贾母的这句话似乎是包含这样的意味,但是,我们理解一句话或一个行动的意义,一定要从前后联系中、从整体中去体会。

贾母的这段话以及“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只是前面那段话中的“两个玉儿”的另一种说法,是把宝玉黛玉当作自己的两个最亲的人时所使用的一种语言,犹如一个母亲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一起常常吵架打架时会说的话一样。

另外,如果我们把这里贾母所说的话当作是贾母倾向于把黛玉娶来当自己的孙媳妇,就会与贾母在前后多处所使用的语言以及他后来对待宝黛爱情的态度相矛盾。

例如,在前面我们引出的两个例子中,贾母已经自然地把黛玉当作自己的家人,如果贾母有意让黛玉做自己的孙媳妇,就断不会在内心里把黛玉当作自己的家里人,她或者就应当像王熙凤那样,对黛玉说出“喝了我们家的茶”之类的笑话。尤其是,如果我们认为贾母有意娶黛玉作孙媳妇,就会与在后面黛玉生病去世以后的一些语言严重矛盾。

而如果我们反过来,认为贾母从没有考虑过娶黛玉作孙媳妇,其原因就是她从来就是把黛玉当自己的家里人看待的话,则后面贾母的态度言语则正恰如其分,十分合乎逻辑。

下面,我们就来引出并分析贾母的这些态度言语:

第一个例证出现在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中,其时紫鹃已经告知黛玉病危,贾母也知道了宝玉与黛玉的历时已久的那种关系(袭人先告诉了王夫人),贾母如梦方醒,她当下的反应是:

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她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她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在这段话里,贾母已经把她对于黛玉和宝玉爱情的态度表述得清清楚楚,这个态度就是黛玉不该有这个“想头”,黛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不仅黛玉不该有这个心病,如果黛玉有这个心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紧接着的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中,当贾母得知黛玉已经死去,贾母自然无比悲痛,但是在对待夺去了黛玉性命的宝黛爱情一事上,她仍然是前面的态度,当听到黛玉已逝时:

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她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她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

在黛玉死去时,贾母的心情当然是无比悲痛也无比真诚,也明白“是我弄坏了她”,即是她的阻止(其实不是阻止,而是根本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使黛玉丧了性命,但是对于黛玉的那个“想头”她仍然认为她是“忒傻气”,也就是认为她不该爱上宝玉。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贾母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宝黛爱情抱持如此的态度呢?虽然在上面我们所引的两段中,贾母对于其原因的表述是语焉不详的,而之所以语焉不详,不是贾母木呐不善表达,而是在贾母的心里觉得,这种事是不便表达,难于言明的(这里的不便表达就正是一种表达)。

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能够从其里行间(结合前面贾母的言语态度)可以揣测出贾母的真实意思来。

譬如贾母说:

“若是她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

其意思是说,如果她竟然爱上了自己如亲兄弟一般的宝玉,那“成了什么人了?”那不是几近于乱来吗?

譬如贾母又说:

“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意思是爱上自己类似于亲兄弟的宝玉,这是万万不合乎礼数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一般私相授受的事自然是没有也不被允许的,而“这心病”,即爱上自己的亲人,就更是“断断有不得的”,如果林妹妹竟然违背这些基本礼数爱上自己的类于亲兄弟的宝玉,不仅这个心病治不好,而且我也没心思给你治这样的病。

联系前面我们已经引证过的贾母看待黛玉同于自己家人的态度,贾母的这些似乎语焉不详的言辞实际已经清楚地表达了她的态度。

论述至此,我们已经通过文本分析,明晰了宝黛爱情悲剧的两种原因:

第一种原因是一种伦理道德的悲剧,是个性主义和旧的伦理道德冲突的悲剧,是真性情与“做人”冲突的悲剧,造成这种悲剧的力量的直接代表是王夫人(而背景是整个贾府、亦是整个社会。这就是红楼梦的深刻性所在)。

第二种悲剧则是一种血缘性的悲剧,即我们前面已经表述过的,宝玉和黛玉太亲了(姑表兄妹,相对于薛宝钗的姨表兄妹,在父权文化中或者在遗传中,姑表兄弟血缘更近),又加上黛玉父母双亡后,几岁就来到贾府,由自己的亲外祖母抚养,在贾母的深心里,就如同王熙凤在黛玉初进贾府时说的,几乎就等同于嫡亲的孙女儿。而就是这种亲缘关系,导致贾母从未有过这种想头,不仅没有这种想头,简直将此视为无礼乱伦。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几乎先知先觉的薛宝钗就是从这两个方面,神一般的预知,宝黛爱情最终只是一场镜中月,水中花。也正是因为此,才会有前面我们所述的宝钗似乎无端开的两个玩笑。从此点我们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小说,简直是如有神助,他自己、他的人物,简直常常运行在潜意识中。

最后,我补充一点,有人或许认为我们所引的贾母在第97、98回贾母的反应是高颚所为。其实,这是历来人们对后四十回的谬误的看法所致。后四十回的绝大部分,包括我们所引的第97、98回正是高明的曹公亲自所为,笔者另在所著《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一书中详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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