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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德的苇草——论语体贴之一二六

 九州君子好人 2019-10-04

6.10 伯牛有疾①,子问之,自牖执其手②,曰:“亡之③,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注释】

①伯牛有疾:

伯牛:孔子早期弟子冉耕,字伯牛。鲁国人,小孔子七岁。孔门十哲之一,列名于德行科。

有疾:染上恶疾。汉儒多认为是癞即麻风病,近人程树德认为其实是瘟疫一类的“热病”(见《论语集释》)。

②自牖执其手:

牖,窗,此处指南窗。

何晏《集解》引包咸注:“牛有恶疾,不欲见人,故孔子从牖执其手也。”

朱子《集注》:“礼:病者居北牖下,君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视己。时伯牛家以此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盖与之永诀也。”按,朱子之说或有所据,已不可考。

③亡之:

钱穆《新解》:“一说:亡同无。无之,谓伯牛无得此病之道。又一 说:亡,丧也。其疾不治,将丧此人。”

李零《丧家狗》:“‘亡之’,(定州)简本作‘末之’,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和《新序》引《论语》 亦作‘末之’,《汉书·楚元王传》引作‘蔑之’,本书《宪问》14.39有‘末之 难矣’,《礼记·檀弓上》有‘末之卜也’。这个词的含义还值得研究,从上 述例子看,似乎是表示毫无办法、无可奈何。”

按,当从李零。“亡”,“末”和“蔑”均训为无。今南北各地方言中仍保留mo,mu,mie,mou等音,均表示没有之义。“亡之”意思是没办法,束手无策,回天乏术,无如之何。

【翻译】

伯牛染上恶疾,弥留之际孔老师来慰问他,从窗户里握着他的手,说:“没有一点办法,这就是命啊!这么好的人竟然得了这么不好的病啊!这么好的人竟然得了这么不好的病啊!”

【解说】

本章中夫子发生两叹:一叹“亡之,命矣夫”,道出了人生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二叹“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不经意间触碰和揭示出儒家所遭际的另一重道德困境。

一,生命困境:在命运面前君子何为?

关于本章中的“命”,李zehou老师有个很精彩的阐释:

为什么“从窗外握手”而不入内看望,有各种说法,有说 得了“恶病”(传染病?),等等,均不重要。重要的是此章足见孔子 远非教主或神仙,并不能使盲目明、病者起,而只能慨叹命运的无 常,这本就是人生和生活。所以“尽人事而听天命”乃儒学义理。 “命”者,偶然性也,既非宿命,也非神意。即使尽力而为,也总有 各种不可抗御、不可预测的偶然,人生常如此,只有深深感慨而已。 偶然性之不可测,才有“命”的慨叹,可见“命”非理也,它与“气”相 连而使人难以解怀。出生,经历,此身存在,莫不偶然也。所谓“天 不易知”、“命不可测”,只好奋力人事,知其不可而为之,仁学之 悲怆情怀,苦难意识,乃乐感文化之不可缺欠之因素。(见《今读》本章之“记”)

李老师把“命”释为偶然性,其实就是“无常”,本章之“命”的确带有强烈的不可测度不可驾驭不可更易的含义,夫子发出的“亡之,命矣夫!”的感叹,表达了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凸显出生命之困境: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生命如同芦苇一般脆弱。

李老师把本章之命释为偶然性自有其合理之处,但说“既非宿命,也非神意”,恐怕也不尽然,因为从《论语》文本来看,“命”或“天命”的概念既包括宿命的含义,也兼摄神意的意涵。

如下章: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颜渊》篇)

上引子夏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显然具有很浓厚的宿命色彩,人之死生富贵就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这个程序以及程序运行的结果就叫命,而写coding的程序员叫做天。在宿命论语境下,人只能听天由命,被动接受而已。

又如,夫子曾经自道“五十知天命”(《为政》篇),又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篇),又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季氏》篇)由上引各章可知,命或天命不但可知,而且可畏,此天当系意志之天,此命显然是神意之谓。也可以说,天命即是天启或神谕,对人而言,领受此天命,达成此天命,即是人的使命或天职。

然则人如何履行此天职达成此天命?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篇)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篇)

每当面临生存危机或生命困境,孔老师的天命意识就会爆棚,何谓天命?修此天德,为斯文续命是也。士志于道,君子以修德行道为天职,可以说是孔门的共识。前引文中子夏在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话后,紧接着讲“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同样表明,尽管死生富贵乃天定宿命,人无由把控,但君子并非无所作为,而应该以修身为职分,一心向道。

我体贴,在《论语》中,有两种命,一种是消极的无可奈何的命(无论这种命的涵义是偶然性还是宿命论),另一种是积极的义不容辞的命,前者称为命运,而后者可称为道命,德命或文命。命运来自外,人只能听命,顺命,或“俟命”(《礼记.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郑玄注:“易,犹平安也。”);道命发自内,君子所能做的,就是穷尽生命之力扩充内在的“浩然之气”(孟子语),或者如大学所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止于至善”的意思不外是说,人的使命人生的目的在于完善自我,或曰人的全部尊严全部价值在于道德。

与帕斯卡尔所谓人是有思想的苇草的命题类似,孔老师认为,在不可捉摸的命运面前,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是,他却是一根有道德的苇草。

在这个意义上,立德就是立命,或者说,以道命,德命,文命抵抗另一种命即命运。此命运是对人的规定和限制,甚或是对人的否定与毁灭。人,突破此一限制的唯一方式,或者彰显人之尊严和价值的唯一路径,乃是修身立命,以止于至善。

修德以立命,此乃儒门之通义,孔子发其端,后儒扬其波,谱写出一段关于生命价值的华彩乐章。

《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刘宗周《论语学案》:“孔之丧也,颜之贫也,牛之疾也,莫非命也。春秋之际,斯道之厄,而圣贤共命矣。命也,有道焉,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王夫之《四书训义》:“由夫子之言观之,则伯牛之贤可知,而君子之言命者亦可见矣。人尽而后归之天,性尽而后安之命。自非伯牛,则疾病夭折之至,方当以之自省,而岂可徒诿之命哉?修身以俟命,身之不修而言俟命,自弃而已矣。”

宦懋庸《论语稽》:“人生穷通寿夭,在可知不可知之间,君子惟修其在我,而一切听之命而已。

一面是听命俟命,貌似消极,另一面是修其在我,尽性尽人(事)方可谓知天,也才能安命,以有限挑战无限,以有常抵抗无常,显示出儒家刚健有为刚大进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性格。王夫之总结的好:“修身以俟命,身之不修而言俟命,自弃而已矣。”

按,“自弃”一语,典出孟子。《孟子·离娄上》:“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不自弃(修身立命,下学而上达),亦不怨人(不怨天,不尤人)方是儒家之真精神,老传统。

二,道德困境:善人为何不得善终?

孔门弟子中,宰我和子路均因卷入政治斗争而殒命,或可归之为行事不谨或德业未满,但颜回和冉耕均以德性修为知名于世,不意因疾病而早夭,也不能得享天年。以上四位贤人,均不得善终,只不过前两位叫死于非命,而后两位叫死于命。

对伯牛的不幸遭际,孔老师连连叹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其中既有悲伤,也有困惑——这么好的人本来应该有好的福命与寿命,为什么反而会受这样的折磨?儒家向来遵奉和宣扬的天道是:“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见《中庸》)但颜回和冉耕这两位“大德”之悲剧显然与上述理念冲突或悖逆,如果好人不得好报,善人不得善终,那么修德还有何意义?这是孔子和儒家所不得不面对的生命困惑和道德困境。

孔子想不明白,后儒也想不明白,如针对伯夷叔齐饿死、颜回早夭,而盗跖暴戾恣睢竟得寿终的背反现象,司马迁亦曾发出“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的疑问和感慨(见《史记·伯夷列传》)。儒家始终不能为此一道德困境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及有效的解决方案。孔子所谓“命矣夫”的说法不过是一种遁辞,如果把好人好报当作常,那么善人不得善终就是失常或无常,这个无常意味着没有任何来由或根据,是一种冥冥之中既不可知更不可控的力量,是纯粹的偶然性,于是诿之为命。

陈廷敬《四书解义》:“此乃天之所命,一定不易,非人之故也。凡人平日检身或有不谨,以致灾咎,此人所自取,不可委之于命。今以如此之贤人,而乃有如此之疾病也,岂非莫之致而至者耶?”

所谓“莫之致而至者”,意思是找不到原因或没道理好讲,既然脱出了因果的逻辑,无理路可寻,那也就意味着儒家把此一背反问题虚置或悬挂起来,把此一困境遮盖或掩埋住,抛离到视域之外去了。

等到佛教西来,建立起一个新的解释系统,这个困惑才有了化解的可能。

【参证】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礼记·中庸》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史记·伯夷列传》

好人无长寿,祸害渣子活千年。

——吾乡冀中地区俗语,笔者幼时闻自祖母,鄙意以为这才是世界之真相,尽管出诸村妇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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