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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辨析

 至譽無譽 2019-10-04
《论语》中孔子的这段话究竟该如何断句,早已是个老问题。据说,对这个老问题的公开辩论,是在“五四运动”前后。当时,打倒“孔家店”的,声言孔子有罪,理由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要人民绝对服从,是专制理论,是愚民政策。而康有为、梁启超等认为这正说明孔子提倡民主。所谓愚民,只因断句有误,本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看来对这句名言断句圈点的位置不同,意义竟成是非两面。(至于另作析义的如宦懋庸《论语稽》,就认为当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本文就不另作评论了。)
  又据说,前些年新加坡“亚洲大学生辩论会”上,这句话究竟该如何断句,成为复旦大学与台湾大学两方争论的题目。(其内容与结果如何,笔者无所知,想来很有意义。)
  显然,这不仅是句读问题了。韩愈著《师说》一文,在紧接“习其句读者也”的话之后有道:“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一代文章大家万万没有料到他千年以后,人们对这孔子名言竟然句读难知、惑之难解。可见,孔子政治思想的解读,对他这句话之本意作何理解及如何断句起关键作用。话说回来,笔者细读《论语》,怎么也看不出孔子有愚民政策的主张、有轻视人民的落后保守言行,却看出应当正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然对这句话的圈点、解读至今仍有分歧,而论者或论据不足或语焉不详,那么今天继续讨论思考也是应该的。
  一
  所见当代版,《论语·泰伯篇》该句句读为:“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当代专家学者颇为认同。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写道:“孔子把民看作愚昧无知的人,可以使由(服从)之,不可使知之,这又说明他的政治思想基本上是保守的。”[1]这里,把关键词“由”作“服从”解,加上前面“孔子把民看作愚昧无知的人”,当然更能说明孔子“政治思想基本上是保守的”了。
  我以为,这结论值得商榷。
  杰出学者、历史学家蒙文通先生在其《孔子与今文学》一文中有句很中肯的问话:“孔子在生时,‘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语),可见在当时反对孔子的正是旧的统治者,难道孔子专门拥护当时的旧势力,而他们反不要孔子拥护吗?”[2]
  可以说,此话正说到保守性问题。正是孔子政治思想的不保守甚至反保守才引起当权者的不满、排斥。
  我们应该知道,统治者旧势力本是垂青保守而厌恶革新的。孔子在鲁国不能实现政治理想、周游列国不受欢迎乃至遭遇困厄(参见《史记·孔子世家》)的主要原因,无疑是他的儒家主张不如法家那样切合统治者役使人民、扩张势力的迫切需要。孔子主张“仁者爱人”、“博施于民”的长治久安计,这种仁政礼治绝非保守。至于秦用商鞅变法而强、而为“尚首功之国”而一统天下——这段沉重的历史篇章,反倒说明了孔子主张的进步性。否则,短短秦后的汉代儒学勃兴、继灿烂先秦文明之后的汉代辉煌就无法得到说明。或有论者说,儒家学说、孔子思想在汉初并不受欢迎,“马背上得天下”的刘邦对儒士不就非常轻侮?其实,这只能说明皇权意识对进步政治思想的抵触,并不能说明继承孔子政治思想的汉初儒学是落后的。“盖至秦汉之间,而儒学之宏深莫可与为伦也。唯晚周之学重于议政,多与君权不相容”[3]。历史证明,君权需要智术之行,难容仁政之议。而此后儒学得以“独尊”,实因董仲舒为儒学之否定专制的进步性披上了“天人感应”的“合法”外衣。这是董仲舒伟大处,也是皇权之下孔子儒学之呼吁仁政的优良传统蹒跚前行的悲哀处。
  然而,如《史记·孔子世家》言:“天下君王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历史潮流,除了短暂洄逆,总是向前行进的。孔子学说的中心理念是前进的,其政治主张是进步的。西晋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云:“仲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这遵遗制(并非照搬)“以明将来”不可谓“保守”;继遗制之优良传统以利将来不可谓“落后”。说以上这些,似乎可以用来澄请一些如对孔子“克己复礼为仁”(《颜渊篇》)、“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篇》)等主张作误解的言论。
  当代著名学者杨伯峻先生《试论孔子》有云:“孔子的政治主张,尽管难免有些保守处,如‘兴灭国,继绝世’;但基本倾向是进步的,和时代的步伐合拍的”[4]。我以为此话虽较为公允,但仍有可商榷处,即所谓“保守处”的“兴灭国,继绝世”。该条见于《论语·尧曰篇》: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以上两方面措施,前者说统一度量衡,裁冗整饬、肃清吏治以行四方之政,应该没有问题。后者希望“天下之民归心焉”也正确,问题在“兴”“继”“举”。我们清楚:当时在华夏大地,诸侯小国甚多,《史记·殷本纪》:“周武王之东伐至明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比如此前纣封三公之一的西伯昌之西岐领域,也只是若干小国中之佼佼者而已。往后,仅管“周辙东、王纲坠”,这些自然形成的小国还不少,然而“春秋无义战”,仅管其中那善理国政的,也难免于危亡,以致其宗庙社稷坍毁,祭祀不存。我以为,此即所谓“灭国”“绝世”。至孔子时,这现象也常发生。对此,如《论语·季氏篇》“季氏将伐颛臾”事件,孔子就责备当官的学生冉有不称职,不能谏阻季氏的征伐行为。子曰:“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城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可见,这鲁国辖内的附庸小国,纵有贤良当政也不免有灭国绝世之危,而季氏之伐绝无正义,更无进步可言。由此可知,孔子提出的“兴灭国”、“继绝世”,实为正义呼吁而非落后保守的政治主张。再说“举逸民”,在孔子心目中的“逸民”例如“伯夷、叔齐……柳下惠”诸人,这是些志行高洁而被遗落的人材,能让“天下之民归心焉”(《微子篇》)的人。历来,抒发自己怀抱者不少,而主张“选贤与能”者不多。孔子之“举逸民”乃为百姓邦家之计。如以上所说正确的话,则孔子政治主张之重民生的进步性在这里也体现出来了,而不能归在“有些保守处”里。   如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正体现了孔子重民生的政治主张,不能成说是落后保守、视民为“愚昧无知”了。所以此句读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才合情理。
  二
  据出土的文物看,秦汉(或先秦)简牍的“原来样子”是文辞无句读符号。关于“民可使”句,不妨再结合事实来对上文进行分析。清人刘宝楠《论语正义》[5]列出时人对孔子这句名言的争议,这里摘要于后。
  故大戴礼记言其事云,说之以义而视诸体也。此则可使知之者也,自七十二人之外,凡未能通六艺者,夫子亦以诗书礼乐教之。
  对此,《正义》之注未置评,但我们可以看出《大戴礼记》之言“可使知之者”所指为孔子学生,却非本文所言之“民”,似不必讨论。但“未能”者“亦以教之”却值得注意。此外,针对其他说者的言论,《正义》有云:
  说者以民为群下之通称,可使由不可使知,乃先王教民之法,其说似是而非。
  可见《正义》不赞同此种(愚民论)说法,并举例论述:“《韩诗外传》诗曰,‘俾民不迷’,昔之君子,道其百姓不使迷……使民心晰焉而知之,则道不迷而心不惑矣。诗曰,示我显德行。故道义不易,民不由也……据《外传》之文,则先王教民,非概不使知者,故家立之塾,党立之序。”是说先王教民使知,则设立私塾、庠序,君子引导百姓使民心晰。否则道义不明,民众难以行进。先王设立教育机构,君子引导民众,皆在使民众不愚昧(“道不迷而心不惑”)。意即孔子重教系圣人君子所为,其“民可使”这句话,是说能明白道义而行之者,由之;未能者,(则教以)知之(“使民心晰焉而知之”)。孔子称先王之教民、赞君子之导民,而“民可使”句本意正是这样。其句读自然应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清代人已有此解读,至今不算遥远;今天的解读还应商榷。
  当代解读之特别值得重视的,见于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泰伯篇》:
  [注释]子曰……知之——这两句与“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史记·滑稽列传补》所载西门豹之言,《商君列传》作“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意思大致相同,不必深求。后来有些人……别生解释……反失孔子本意。[6]
  上文“意思大致相同,不必深求”之言恐误。我以为,纵然不必深求,也明白孔子所说与西门豹所指了不相类,更与商君之论隔如云泥——
  孔子逝世半个世纪之后,西门豹治鄴兴水利而任民劳,未有引用孔子之言的意思;至于卫鞅引“语曰”(论时代,鞅在豹后,或为引鞅语)“民不可”云云更与孔子“民可使”的话不相关。且说“民不可与虑始”是卫鞅在秦孝公面前力争变法时所说,正合孝公主攻伐而霸诸侯的野心,于是“卒定变法之令”。商君对儒家理论仇视而鄙夷,断不会引用孔子那句名言(何况孔子主仁爱倡礼乐)。商鞅主张施行愚民之术,说“民愚则力有馀而知不足”(《商君书·开塞第七》),“力生强”,才更能“为利祿之故战”(《靳令第十三》),斩首多则利祿大。这样,西秦这“首功之国”当然就急遽强大了。
  以上这些,意在说明,就政治主张言,商君说“民不可”与孔子曰“民可使”这两句话不可类比,决难说是“意思大致相同”。
  当代,对“民可使由之”解读之值得重视的,还见于南怀瑾先生著述《论语别裁》“愚民政策”条。南先生结论是“不必要另外圈点,就是原来那个样子”;又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也是一句名言,不必另外去圈点了”[7]。
  对此,南先生的例证是自己的经验和体会,固然可备参考;其言辞豁达和易,说今天是这样的看法,也许明天再改变也说不定。拙文引述这条,亦意在说明孔子这句名言至今乃至以后都很重要,人们还会继续研读,仁智各见。然而说这句名言的“原来那个样子”,就不确切了。
  三
  当代,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无疑对《论语》研读爱好者很有裨益,其注解翔实,深入浅出,能给人以讨论空间,影响颇大。兹照录“民可使由之”条后的译文:
  孔子说:“老百姓,可以使他们照着我们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们知道那是为什么。”[8]
  显然,问题的关节点仍然是把“由”作“服从”解(把民可使由之作一句读),使民“照作”走,因为不可以使他们知道为什么。然而照着走去的“我们的道路”是什么,必然是老百姓最关心的、希望知道的,孔子能说不让他们知道吗?(岂非孔子在向统治者献策,而这策论又给录入《论语》了?)
  我们知道,孔子的伟大处,正在希望民众能知、能行其提倡的儒家之“道”(可谓孔子心目中的“我们的道路”),故而大力提倡仁民重教。
  孔子“有教无类”(《卫灵公篇》)是中华教育史上的率先作为;他教学生以君子之道,“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篇》);深知仁爱之于民众需要的重要性,“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卫灵公篇》)。可以说,一部《论语》,还找不出“不可使知之”的违心言论。
  再说希望民“由之”的“道”,就是孔子毕生的信念与追求:大到政治理想,小至人生作为,几乎没有无关民生的。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夫,民鲜久矣”(《雍也篇》),是在呼吁人民需要和美的生活,一如“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学而篇》)。可以说,孔子之道的最高理想,也是人民至今向往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礼记·礼运》)以这种理念所规划的人生走向就正是希望“民可使”而“由之”的,即所谓“三代之礼一也,民共由之”(《礼记·礼器》),这是孔子之本意所在;当然也就是孟子所言:“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居仁由义”(《孟子·尽心上》)。这些“由”显然当训义为行,比如上例“由仁义行”意即“行仁义之行”。孔子之言民可使之“使”,其义亦实为“行”;复词“行使”,现代汉语犹用之。可见“民可使,由之”义即“民之可行者,其自行之”。
  至于有“不可使”,则“知之”。孟子曰:“天之生此民,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孟子·万章上》)其意即“不可使,知之”。“不可使”者即后知后觉者,当然需要让他们明白,即“知之”以道。至于“可使”与“不可使”之使动义,义同“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论语·阳货篇》)中之“使”,“易使”义为“可使”;又如《礼记·表记》所谓“使民有所劝勉愧耻”中之“使”。就这些对民的“使”而言,也并非“役使”之义。在孔子这句名言中当然是“行”义,“不可使,知之”,义即“其不可行者,教以行之”。至于孔子所主张社会当“行”者,总离不开他的政治理想,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云云。
  总之,我以为,孔子这句(本无句读符号的)名言应有不同于几成定论的圈点,应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本意所在,已如上述。如能见教不同的意见,我以增益知识为幸,还望读者指正。
  注释:
  [1]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一编,第206页,人民出版社1964年8月第4版。
  [2][3]蒙文通:《经史抉原·孔子和今文学》,第158页;《经史抉原·论经学遗稿三篇·甲篇》第146页,巴蜀书社1995年9月第1版
  [4][6][8]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5页,第81页,第81页,中华书局1980年12月第2版。
  [5]国学整理社整理《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54年12月第1版。
  [7]《南怀瑾选集》第一卷,第34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
  作者:四川省巴蜀诗书画研究会(成都)会员
  四川大学成人教育学院中文副教授
论文来源:《文史杂志》 2014年2期
转载注明来源:https://m./4/view-487968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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