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功利主义与义理之学

有人说中国没有哲学，每当出现这种观点，大部分人总会深感被冒犯，但事实上，这取决于对于哲学的定义。

人们总是说所谓西方意义上的哲学来自古希腊，原意为“爱智慧”，所以哲学意指“智慧之学”，但是这种人云亦云的定义并没有真正说明这词语的含义，试想有那种学问不是“智慧之学”呢？更进一步来说，如果说哲学的定义是“智慧之学”，又说中国自古并没有哲学，那是不是说中国自古不存在“智慧”呢？这显然是不可接受的？

从更加简单实用的角度来说，希腊半岛的地形决定了这样一种事实，那就是古代希腊无法自行解决粮食问题，他们更多的出产经济作物，而赖以生存的口粮酒需要通过商业行为获得。有这样一个史实可以证明，地中海上最大的岛屿西西里岛，在几百年时间里，一直是古希腊城邦之间，意大利和北非之间战争的导火线，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西西里岛是重要的粮食基地。既然口粮来自于商业，那么对外拓展的商业活动就占据希腊人政治和经济活动的重要地位，也基于这个原因，商业、航海、殖民对于希腊半岛的人们来说非常重要，于是这就形成了希腊人崇尚冒险、阳刚、热爱俊男美女的习性。冒险事业和航海活动的不可预知性，也给了希腊艺术的一些特性，例如古希腊悲剧那种深刻的不可抗拒的风格——就像桨帆船在惊涛骇浪中的无助。正是古希腊人生活在这种未知之中，所以他们迫切的需要认识世界，他们希望寻找多变、灾难的世界背后的本质，希望找到感官世界表面背后的东西，于是哲学——或者说西方哲学诞生了——这是一种基于感官线索，同时运用人的理性能力进行推理，然后得出结论的思维方式。

与此同时，中国人是不一样的。农耕文明的中国更加重视总结，而不是冒险，中国人更重视自己土地上的事，而不是遥远的未知的土地。所以中国人自古更多的是经验主义，而不鼓励冒险。中国人有能力将生命改良的极端的精致，这也是农耕文明的特点——按部就班和日复一日。收成的好坏在于能否精确的在合适的时间采取合适的行动，没有什么东西是未知的，老传统、老物件、老年人、老经验有着无法替代的决定性作用。所以中国的哲学是归纳性的哲学，是总结性的哲学，而不是面向未知的推理的哲学。这是中西之间的极大区别。

中国没有西方式哲学的其中一个表现就在于文字上，读过西方式哲学著作的人应该会有这样一种感觉，用汉语翻译西方哲学著作的为难，主要在于汉语中找不到完全对应的词汇。与西方表意文字不同，汉语的每一个字都有其既定的含义，即使是用现有的字重新组合成新的词组也会带着原字原本的含义，但是西方的字母文字不一样，字母文字可以随心所欲的造词——这也是西方民族语言得以产生的原因。于是，汉语翻译的西方哲学词汇不但难以翻译出精确的含义，而且还往往产生歧义，例如功利主义。

在汉语的语境中，功利主义指的是一种为人处事的方式，而且极富贬义。但是作为一种哲学思想，功利主义指的是一种伦理学理论，这种理论主张实现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就是善，这种理论注重实际的功用和效果，反对义理之学。

所谓义理之学基本上是规则之学，也就是说善恶之别在于某种高于一切的规则定律。例如中世纪犹太—基督标准，中国儒家的“仁义礼信智”，以及以康德为代表的欧陆理性主义的伦理学。规则之学的理想在于，寻找和树立到某种放之四海皆准的准则，让所有人心悦诚服，所有人在这同一种规则之下，受到同一种规则的约束，从而实现一种平等的善。但是就像乌托邦实验的失败一样，这样的规则本身可能就只是美丽的神话，巴森说：“乌托邦假定众人时时心悦诚服于理性要求，乌托邦之所以为空想，关键正在于此。”于是规则往往造成的是形式主义、名不副实和表里不一。所以过度的规则主义不但没能够提高人们的道德水平，反而把人都变成了骗子，人人深谙的生存哲学在于如何娴熟的运用规则，同时却又不依赖于规则而生活。规则之学的第二个弊病在于由谁来掌握规则话语权的问题。由于“羊群效应”的存在，在一个规则至上的集体中，掌握规则的解释权事实上相当于掌控了集体的最高权力，这就为别有用心者和野心家打开了一道方便的大门。

功利主义的优点在于，它的基础来源于人作为生物的最基本特征，而这个特征是不依赖于某种人为定义的标准和理论的，它的自然的。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它拥有了一个比较坚实的基础。功利主义宣称，人的所有生存目标在于“趋利避害”，所以使人尽可能得利同时远离伤害的行为就是善的，用边沁的话来说就是“最多人的幸福最大化”。

从某种角度而言，功利主义就像欧洲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一样，它们将其基础建立在人性的逐利的自私性上。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认为假若每个人都能负责好自身的利益，也就必然能够推动经济整体的发展，于是与功利主义一样，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也有一个比较坚实的基础。但是就像大树根茎的坚实并不代表枝叶必然健康茁壮一样，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弊端也显而易见——“马太效应”造成的贫富分化是它无法摆脱的癌症，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而且21世纪的今天，全球投机性资本越来越壮大，其本身越来越成为一种实体，它逐渐远离曾经赖以生存的实体经济，变成一头真正的嗜血怪兽，世界经济因此进入一个动荡不安的环境，这也是世界性的民粹主义抬头的原因。

功利主义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功利主义最大的好处在于人本身的需要被放置在绝对的决定性地位上，但问题是人的需要远比一般生物来的复杂，而且并不是每一种需要都能够被量化，这就形成了一些，功利主义自诞生起就无法克服的问题。就像幸福是很难有真正的界定标准的，一旦人的物质利益得到满足以后，关于人本性中被隐藏的其他需要就会愈加明显，而功利主义在处理这些需要的时候就显得力不从心。因为人的灵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更为本质，不管人们是否承认，灵魂生活的质量决定着人全部的人生质量，尤其是在基本的生理需要得到满足之后。但是功利主义更善于解决的是人的生物性的生理需要，一旦涉及精神和灵魂，功利主义也就分裂成若干子系统，其理论之复杂到今天几乎已经变成一种哲学游戏。

关于功利主义与义理之学，也许我们只能确定两点。一个是任何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人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如果我们永远无法搞清楚人性，那么也就永远无法真正以理性来安排人性所需要的一切。二是所有的理论都只是理论，也许它们在人类寻找真理的路上都有其自身的作用，但它们本身还不能称为真理。所以它们真正带给我们是学习、判断、思考以及独立人格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