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语言的珍珠，找回生命的珍珠

我刚才进来看到很多同学写读书报告，也看到编撰成传记的一个册子，我忽然在想我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在那个青春年少的时刻，我在做些什么，我想到在那个联考的体制里，有好多考试好多压力，好多好多在那青春梦想里不想碰触现实的时候，我会想起来自己在十几岁的年纪，自己偷偷跑去读诗、去写诗，做些看似在现实中好像无关紧要的事情。 

现实的社会里，大概没有人会问「你喜不喜欢诗」这件事情，但诗对我来说是启蒙。如果没有诗陪伴我通过那个青春岁月，我大概会变得更苦闷绝望，我不知道这些诗句对我来说为何会变成那么重要的句子，在很多长辈无法与你谈论心事的时候，这些诗句变成了我心事的出口。

  

很幸运的是，我到欧洲巴黎读艺术史的时候，有时候与朋友聚在一起喝下午茶，大概就是这样的时间，刚吃完饭，喝一杯咖啡，朋友说「你最近有没有读到那家出版社刚出的一本诗集，我身边刚好带着」，然后便念出给大家听，大家就这样很开心，一边听他读诗一边消磨时间，一个下午很自在。

 

一九七六年我回到台湾，朋友有时候聚在一起，我们聊到谁又有了外遇，讲很多八卦，讲到一些现实生活里面不快乐的事情。然后我就想到来学学这件事，我跟大家说我最近读了一本诗，念首诗给大家听，奇怪的那个反应是「你别来了好不好？」，让我觉得奇怪，在一个社会里头，读诗是会被嘲笑的事情，但是讲八卦就不会被嘲笑，争吵没有被嘲笑，所以最暴力最毒骂的语言不会被嘲笑。我害怕这件事情，开始害怕打开电视的时候，看到所有的语言都变得那么粗暴，每一个阶层的语言都变得粗暴。我相信这些曾经是如此美丽的语言，不管是客语台语国语普通话、英语或法语都是美丽的语言。

 

我有一个形容是诗是我们口腔中的珍珠，我想大家都看过珍珠，珍珠是非常贵重的珠宝，有一个贝壳，贝壳内很柔软，只要有一粒砂掉进去，它整个柔软的肉都在痛，蚌壳内会分泌汁液把砂包裹起来，然后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两年，最后把这一粒砂磨成一粒非常美丽的珍珠。

 

如果一个人懂得去爱护珍珠，我想他也应该非常爱惜口腔里吐出的珍珠，也就是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是经过口腔的各种琢磨，舌头放在不同位置他的发音不一样，也许在座有些朋友懂得法文有些不懂，我想就算不懂法文的人，听到我现在念法国的一段诗，即便他不懂我念的是什么，他也知道是诗，因为诗里有押韵有节奏，所以诗我认为他是一种很美丽的语言，不完全只是他的意思文句，也包括他念出来的声音，而那声音传达了一种质感／情感。

 

「当我说了第一个音，塞纳-马恩省河，我们的爱情，我们还应该记忆吗？」（法诗）

 

我常在法国的朋友当中，念一首「花谢花，飞满天，有谁怜」，他们也知道我在念诗，诗句的语言没有暴力，没有对人性的污辱，所以他是一个纯粹而高贵的情操。因此我们今天如果有个读诗的下午，我们试图在生命里找寻我们自己觉得足以称为高贵的东西，我们的语言不该堕落到只是暴力的争吵或是对人的怒骂。今天看到这些年轻朋友，我觉得这样的年龄是爱诗的年龄，而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是不可能不爱诗的。

 

有时候，我碰到我这年纪的人，他们在职场上辛苦工作一段时间或是退休了，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我就会问他们说，「你喜欢诗吗？」或是「你现在看诗吗？」他们可能会回答「没有，我不喜欢看诗，也不买诗集」。但是我继续问到「你觉得你一生有对诗的记忆吗？」，他想一想就回答「好像有，大概在十五六岁吧，因为喜欢一个女孩子，所以也在日记写了一些句子，那算不算是诗？」我说是，那当然算是诗，诗是你心理很秘密的形式，因为那是你看到所以心里感触而抒发出来，那就算诗。因此我认为，即便人生后来过得在这么疲倦，或是像我这样年纪的朋友，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曾经爱过诗，诗成了他心里最美好的记忆。所以今天在最美好青春的年纪谈诗，我想你们会比其它人更懂，就是「诗是什么」。 

 

但是诗是什么？诗是我们口腔中的发音，譬如说，汉字的诗有一个特征，大家都读过《诗经》，知道《诗经》中有个句子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里面有个类似数学的公式，诗里有数学，他把汉语的双音节，重复构成一次，二加二等于四，构成诗的一个规则。有没有听过一个成语叫做四平八稳。为什么四个字的成语最多，因为四平八稳构成一个对仗的形式，一种平衡与对仗，我们发现最早在黄淮平原上耕田的男人、采桑的女子，唱的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们是文盲，他们会唱歌，歌声使得一个广阔的原野上传唱出永远流传最动人的声音。而一个知识分子在旁边听到了，发现歌声美极了，将其用文字纪录下来，因而变成《诗经》，所以《诗经》最早是不识字的人唱出来的歌，识字的人反而变成是纪录者，里面有充分声音的美感，《诗经》是歌手唱出的歌，她们找到一个音韵的节奏。 

 

我最喜欢一个《诗经》的句子，只有十六个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往矣跟来思又是一个对仗的关系，杨柳跟二句跟第四句的雨雪，都是名词对名词，这边形容词子句对形容词子句也对仗，只有十六个字却把人生这么复杂的感情，完全用一个对仗的形式，在一个二加二等于四的公式里讲得如此完美，所以这个歌声流传了两千多年。现在我们也希望周杰伦的歌声可以流传两千年后还能听，可是很难，有没有发现在现在流行歌里，还没有一个人可以打败《诗经》，要流传两千年可难了，如同希腊的《荷马史诗》，瞎了眼睛的荷马拿着琴不断唱出海伦的故事，现在还在传唱，所以这个我们称为古典文学，因为它找到了一个情感的节奏，找到一种典范，找到一个平稳的感觉。 

  

他觉得我爱过一个人，就像生命遇上春天，里头有杨树柳树，今天我失去一个人，我觉得又下雨又下雪，一种冷漠和孤独的感觉，他把这个感觉形成一个十六个字的画面，这么精准的，如同语言的珍珠，如此精准地留在人类的历史中。 

 

更重要的是，它创造一个四个字的结构，为何过去我们讲话的时候，「江河日下」、「蒸蒸日上」都是四个字，象是「莫名奇妙」四个字，如果用莫名妙三个字，就不平稳，或是莫名其中妙，也不够平稳。语言中少数有一个字一个声音的，汉字这点非常特殊，英语中有的字是一个音节或是两个音节，一个字一个音节有一个很大的致命伤，就是同音字会很多。譬如介绍我姓张，接下来特别解释，弓长张，我如果只发一个单音节的字，就必须解释我讲的是什么字。就像老师，这个老是没有意思的，只是加上一个字必须要完成双音节，再来象是椅子、桌子，都是为了双音节，双音节才构成语言上容易被了解。《诗经》的二是从双音节开始，可是写字的时候就不需要如此。 

 

二就成了汉语诗的基本结构，而二重复就成了四。所以是四平。什么是八稳？就像过年你去到一个人家里去拜访，会看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对联八个字。四个字构成一个音节上容易被理解和记忆的系统。我特别要提到记忆系统，有些句子你很容易记有些不容易，我如果要唱一个歌给人家听，可能歌词不记得，但是唱一唱你就会记得，因为和节奏在一起，比较容易记得，因此人类的记忆是靠歌声在流传，很多诗就跟音乐开始结合在一起，构成一定的节奏，语言的结构，构成一个音韵的系统。《诗经》是这个民族最早发现的语言特征：二加二变成字被固定下来。稳定的四字，是好处，但会不会有坏处，念久了当然也会单调。然而，三百○五篇《诗经》有短到一个字一个句子，也有长到九个字一个句子，但大部分的句子都是谨守二加二这个结构，念久了显得单调。

 

因此在南方的湘江流域，一个叫楚国的地方，在两个树木中间建国的地方，很多河流、阳光比较温暖的地方，像今天台湾恒春半岛的地方。他们唱歌的时候就觉得怎么北方人怎么老是唱对仗，显得很呆板，他开始想为何一定要二加二等于四，有没有可能是三个字，是奇数呢。

 

我不知道现在教科书内还有没有〈九歌〉里的《国殇》句子，「车错毂兮短兵接」车轮和车轮搅和在一起，长兵器都无法用，只能用短刃刺杀对方，全都是三个字，创作了汉族语言诗当中第一个三个字的结构。「车错毂兮短兵接」中的兮是没有意思的，兮是歌剧里的咏叹调，情感丰富多到没有办法形容的时候，会啊的这样唱起来，是一个拉长的音。

《诗经》是古典，《楚辞》就比较浪漫，《楚辞》出现了很多跌宕的东西。譬如屈原这个诗人，我很少看到像屈原这样如此爱美的男诗人，他在自叙的长诗〈离骚〉当中，「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把所有荷花拿起来做自己的衣服，把芙容当作他的裙子，屈原不喜欢四个字，希望有三个字出来。我下面有个形容，我们那个年代跳舞分两类，一个是布鲁斯（Blues）：四步舞，节奏是「蹦恰蹦恰……」，一个是华尔兹：「蹦恰恰……」三步舞，你会发现《楚辞》是华尔兹，你会发现三步的最后一步是旋转是踮脚。所以你如果读《诗经》会四平八稳，你读《楚辞》的时候整颗心都飞扬起来，里面充满浪漫和梦想，充满对美理想的追求。所以这个诗人最后是带着他的梦想跳到河里自杀的，他的绝望是他的所有浪漫热情在现实里得不到任何回报，宁可怀抱孤独走向死亡。

 

南方文学中诗的美和北方是如此大不同，北方要求生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能够走向平稳中庸的路。小时候父母总是希望我们做人四平八稳，因此表示他们不赞成小孩子念太多〈离骚〉，因为里头太多感情的激荡，因为表示他也会担心有一天这小孩会穿戴着一身花的衣服……。

 

《楚辞》刚好是三，平衡了二的呆板，就像这社会如果都是四平八稳的人，会有点无趣，因此需要有特别的人，象是梵谷这种画家，贝多芬这种音乐家，他们是非常特殊的生命型态，因此我们会看到他们带着浪漫将生命整个燃烧起来。这是我们在读诗的下午里，第一个要跟大家谈到的。

 

汉语诗应该要追求到两千年前的《诗经》和浪漫文学的《楚辞》。可是我们面临一个矛盾，究竟我们该追求的是四平八稳的《诗经》还是浪漫的《楚辞》三的飞扬。四平八稳就是每一次段考都考得很好，生命永远没有意外；《楚辞》就像我们生命中会面对的冲突，如果连向往都没有了，也满无趣的。而这两者陪伴我走过年轻且矛盾的青春岁月，也让我两难。我相信当时也一定有很多人在这两者间冲突，喜欢《诗经》的人会骂喜欢《楚辞》的人淫荡，这么多充满爱恨充满极端的东西；喜欢《楚辞》的人骂《诗经》的人呆头鹅。

 

你会发现最好的创作者，永远都不是对骂的那群，在大家骂来骂去的时候，有个人坐在那发现三和二的冲突，他觉得三挺有道理，二也很美，这个人大概在春秋战国的后期酝酿出来，他就觉得二有没有可能和三在一起，保留了二的平稳三的浪漫，构成一个新的语言，有没有可能是新的汉语出现。

 

然后到了秦汉，我们发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这是《乐府》，民间的歌谣这么美，二和三没有冲突，二的平稳加三的浪漫基础上完成了五言诗的结构，那些诗到现在都还很感动我。

 

小时候不是很懂它的意思，后来发现这些歌谣可能像《望春风》，或是《雨夜花》。是一个哀伤的女人春天走到河边，突然发现河边的草都绿了，我们知道东天草是黄的，春天到了草都绿了，因此「青青河畔草」；想到河边的草都绿了，那么那个草能够长到多远的地方呢，「绵绵思远道」，一个女人在那个年代是不可能到很远的地方，那么她为什么要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呢？绵绵是延续出去的意思，情感的延续；「远道不可思」是远到不能想象，她在问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有他最爱的人，因为国家打仗，因此这女人的丈夫被抓去打仗，而因为想不到究竟有多远；因而「宿昔梦见之」，一躺到床上，就想到丈夫在他身旁。民间的歌声永远是对于残暴政治的控诉，听起来这么温柔的歌，控诉着为何我连丈夫都不能拥有，这里有一个我们提到的「温柔的控诉」。最伟大的控诉不是看到电视上对着人家骂的，而是这样的诗，真正的控诉，是多么哀伤，听了都让人哀痛的「温柔的控诉」；「梦见在我旁」这女子说她丈夫结婚后都一直睡在她身边的；但是「忽觉在他乡」，醒来才发现他其实人在异乡；我们很难理解这个感情，不知道战争之间的悲哀，讲出一个战争中人的痛苦和辛苦。两千年来被流传，因为他讲出在残酷战争时期生活的辛苦和悲哀；「他乡各异县」讲的是我和我的先生在不同的地方；「展转不相见」在床上睡的翻来覆去却不能相见。

 

但是这首歌还没有结束，它说「枯桑知天风」枯掉的桑树都知道天上的风吹起来会变颜色；「海水知天寒」，海水看来是无情的东西，等到天冷的时候颜色也会变；然后出现这诗句中最痛的句子：「入门各自媚」，每个人回到家后，都有个人相互取暖；「谁肯相为言」谁能来跟我讲一讲话。我们可以感觉到这个女性孤独和寂寞。

 

这首歌似乎应该要结束，但是汉语诗从来不相信歌应该在悲伤里结束，又有人继续唱了下去，「客从远方来」有个客人从远方来了；「遗我双鲤鱼」带给我把信放在木雕的双鲤鱼信函中，古代送信很麻烦容易破坏，因而将信夹在这当中；「呼儿烹鲤鱼」叫孩子把信打开来；「中有尺素书」这当中有家书。这就是杜甫说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时收到家书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因而要跪着读家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那么书信中又提到什么呢？「上言加餐食」上面提到的居然是加餐饭。小时候不能理解怎么会写一封信给爱人，叫他好好；「下言长相忆」而后果然也诉说到了相思之情。

 

汉语诗出现两个高峰，一个是汉一个是唐，三百年的大时代，只有大时代能够包容，可以把对立对抗的咒骂跟融合成一个文学的高峰。汉出现五言诗，到了唐，则是七言诗达到高峰。所以春秋汉国分裂了两三百年直到魏晋南北朝，这都是为了完成一个文化的准备。

 

我常在想，也许在读诗的一个下午，大家可以重读〈饮马长城窟行〉，这样一首曾经流传在汉代民间的歌谣，现在仍在脑海中回荡。我也鼓励年轻的女孩子，尤其是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去读一首汉诗，叫做〈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在男性的社会里，很少有女性以我为主；「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秦式有一个好女孩，在诗里叫罗敷这个女孩就这样出场了；我们想罗敷应该过得很优渥，结果看到「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看到罗敷的穿着；因为她太漂亮了，美到什么样的程度呢？「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看到挑担子的人把担子放下来，也把帽子脱掉了，但是这故事有趣的是，到了一整天发现到了黄昏，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做，所以来来去去的人都抱怨，结果都去看了罗敷。

 

而这个城市有个有权有势的人，叫做使君「使君从南来」；来的派头有多夸张，「五马立踟蹰」我们可以看到有五匹马拉着他的车；而使君上前询问这是谁家的女孩，只见罗敷上前教训他，说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说你有太太我也有了丈夫，你还要干嘛？使君只好摸着鼻子走人。

 

这是诗的教育，告诉我们做人的规矩，告诉我们自己的本位是什么，告诉我们信仰是什么。

蒋勋：用语言的珍珠，找回生命的珍珠

美文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