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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智范 | 解读《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将错就错”的用心何在?

 山湖微波 2019-10-09

忧患意识和超脱心境

——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间离效果


方智范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究竟是充溢消极思想还是体现积极进取的意识?苏轼明知黄州赤鼻矶并非赤壁古战场,何以将错就错?苏轼为什么无视周瑜小乔结婚十年的事实而说“小乔初嫁了”呢?本文提出新解。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千古绝唱,历来佳评如潮,但要真正读懂它,却殊非易事。譬如它的题旨,有人因其中有“人间如梦”一句而认为“充溢了消极思想”,有人则因词中写到谈笑破敌的周瑜,而认为苏轼有一腔报国疆场的热忧,下了“积极进取”的断语。又如它的风格,有人说它境界宏大,格调豪壮,气象峥嵘,有人却说它“语语高妙闲冷,初不以英气凌人”(《草堂诗余正集》卷四)。最令人感兴趣的是这样两个问题:一、此词上片写赤壁景物,其实东坡所见乃黄州的赤鼻矶,他曾这样明言:“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与范子丰书》)可见对此地是否三国古战场本有怀疑,那么他为何要将错就错?二、词的下片写三国周瑜,所述也与周瑜身世不符。小乔嫁周瑜在建安四年(199年),赤壁之战在建安十三年(208年),苏轼为什么要无视两人结婚近十年的事实,而说“小乔初嫁了”?

现在普遍能接受的解释是,苏轼是为发思古之幽情,欲由赤壁引出周瑜,再将美人陪衬英雄,以周瑜之少年得志来反衬自己之老而无为,因而借题发挥,故弄玄虚。这样理解自然讲得通,但总觉未得此词艺术构思之底蕴。因为这样理解,就把它等同于一般的就地叙景、怀古伤今之作了。

我觉得要弄懂这首词的题旨、把握它的风格,以及探究出苏轼“将错就错”的用心,关键是看清苏轼观照江山与人物的独特视角

此词首二句突兀而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们立即感受到了一种高屋建瓴、笼罩一切的声势气度。苏轼并未具体交代他观览景物的立足点,但十分显然,他占据的是一个俯视江山、放眼千古的“制高点”。这“制高点”,当然不是地理上的概念,而只具有心理上的意义。我们分明从这二句中看到了一个登山临水的“我”,正在那里游目骋怀,像唐代诗人杜甫吟哦的名句“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所表示的那样,以“心灵之眼”俯视着自然,俯视着历史。“大江东去”者,江山也,自然也;“千古风流人物”者,古人也,历史也。正由于苏轼选择了这一最佳观照视角,他才能超越了眼前具体空间的拘限,穿越过漫长的时间隧道,最终得以在词中审视自我,反观人生,呈示出意味隽永的题旨。于是,他灵感勃发,神来兴到,感受到了平时无法感受到的东西,让自然、历史和人生这三者在心灵中建立起了微妙的联系。

如果我们同意以上说法,那么,这首词上片的写景,决不是为了表现江山的雄奇壮美。事实上,“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并非苏轼眼前所见的实景,据南宋陆游《入蜀记》和范成大《吴船录》记载,黄州的赤鼻矶只不过是一小小的茅冈土山而已。苏轼为了使眼前景物脱略其实际形相,而意有他指,他必须让读者摆脱寻常的感受方式,以富于刺激解读欲望的提示,来引起读者的审美注意。于是,他恰好借用黄州赤鼻矶与三图赤壁的地名误传,写下了“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这两句来。“人道是”三字,就是作者的有意提示。它的作用,在于抹杀眼前景物的客观实在性,使江山之景似真似假,若即若离,从而拉开读者与景物之间的距离,造成空间上的间离效果。这样,“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三句,就并非作者眼中所见之景,而只是一种夸饰虚拟,突出了大自然的力度,突出了大自然足以“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伟力。这种间离效果,使作者笔下的景物虚化成了难以言表的空间意识。

同理,下片的怀古,也决不是单纯为了歌颂历史人物周瑜的英雄业绩。当词笔由江山转向人物、由自然转向历史的时候,苏轼用“遥想公瑾当年”一句承接提唱,其中“遥想”二字,也拉开了读者与古人的距离,造成了时间上的间离效果。于是,周瑜身世是否符合史实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小乔初嫁”与谈笑破敌被组合在同一时间内亦无不可,人物事迹被虚化了,作者所要传达的,只是一种自然永恒,而勋业易逝的历史(时间)意识。

本来,词中写江山、写人物,都属于“实”的因素,但因为有了间离效果,使“实者虚之”,赤壁江山,古人周瑜,都成了“人心营构之象”。所以苏轼还是从“故国神游”跌回到现实中来。写自然,写历史,最终是为了写人生感受。“实者虚之”的目的,是为了“虚者实之”。人生感受即是“虚”,是很难表现的东西。作者通过巧妙的艺术构思,将江山与古人虚化成时空交织的宏大背景,形成全词巨大的艺术张力,从而导向这首词的意义核心——感慨人生。换言之,作者力图要透过对自然(江山)和历史(人物)的具体感知,深入一境,表现对人生的深层思考。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后,苏轼贬官黄州,死里逃生,但自言处境仍是“命寄江湖之上,梦游缧绁之中”(《谢量移汝州表》),不免对人生的意义有更多思索。当他漫步江边,见大江滔滔东去,显示着荡涤一切的伟力;当他想到风流倜傥、年少有为的周瑜,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自已近50年来,四处奔波,劳形伤神,以致华发早生,这岂不是自作多情么!“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是自嘲之词,实际上是对自我的观照和反思。“多情”者,乃执着于政治、执着于名利、拱着于现实之谓也。这一人生感慨,由于是在时空交织的宏大背景上得以生发,因而有着丰富的内蕴,包含着多少忧怨,多少幽愤,多少怅恨!

于是就涉及这首词的题旨了。清代黄蓼园说:“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心实为已而发。……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不可但诵其词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蓼园词选》)这是提醒读者,不要被词中题材的外象所迷惑了,要透过外象去捉摸词中的内在意蕴。词的后结二句:“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常被论者定性为“消极情绪”。其实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这两句,是苏轼反思人生的哲理化结论。当他将自然、历史与人生相联系,反复咀嚼人生况味,对此茫茫,百感交集,“回首人间忧患长”,于是发出“人间如梦”的浩叹。这里有对政争的鄙弃,对宦游的厌倦,对名缰利锁的摆脱,对忧患心绪的消释,对心灵创伤的自慰,对精神解脱的向往……。“一樽还酹江月”,其中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惆怅和迷惘;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的遗憾和喟叹,还有“古人今人皆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白《把酒问月》)的强作慰藉、自我排遣。而且,江月相印,又是佛经中常见的意象,其中包蕴的禅意玄思,足以涤尽尘襟,令人起出世之想……有的学者为证明此词题旨是积极的观点,说此词寄托了词人振兴北宋积弱局面的殷切企望,透露了作者有志报国、壮怀难酬的感慨,未免太过牵强,究其原因,也是昧于此词独特的艺术构思之故。

至于这首词的风格,也应该联系其题旨和艺术构思来加以把握。俄国文学理论家别林斯基说过:“只有思想能构成风格的内容,至于语词的和谐它只是风格的附件。”过去人们多以“豪放”来概括《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风格,但显然,“豪放”只是表象;经过词人对赤壁江山和历史人物的虚化,最终指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人生忧患意识和追求超脱的心境意绪,这才是这首词的真正意蕴。前人评价这首词说“语意高妙”(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语语高妙闲冷,初不以英气凌人”(《草堂诗余正集》卷四),恐怕就是有见于此而作出的风格把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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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载于《语文学习》199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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