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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侣之间不存在“绝对的坦诚” | 《告别的仪式》分享会精彩回顾(上)

 木蘭猫不睡 2019-10-09
直到今天,萨特和波伏瓦的开放式伴侣关系,仍然时常令大众感到好奇。

萨特晚年疾病缠身之时,波伏瓦始终陪伴其左右,用真挚的笔触记录下萨特脆弱但真实的瞬间。这部作品,就是《告别的仪式》

La cérémonie des adieux
告别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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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识分子”萨特的临别肖像

波伏瓦与萨特的终极对谈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 著

孙凯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9年9月出版

ISBN:978-7-5327-7849-2

定价:75.00元

2019年10月,上海译文出版社即将推出《告别的仪式》中文版,让中文世界的读者能够近距离体验波伏瓦与萨特这对神秘伴侣的最后时光。

昨天(9月28日)下午,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张念、张闳两位教授,在科勒体验中心3楼举办科勒×译文读书会第三期“在一个物质世界创造人的生活:波伏瓦作品《告别的仪式》分享会”

分享会席位一早售罄,线上直播也吸引了大批读者围观。两位学者从存在主义哲学、亲密关系、城市与公共生活等话题切入,为读者们带来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对谈。

科勒×译文读书会第三期
在一个物质世界创造人的生活

波伏瓦作品《告别的仪式》分享会
精彩对谈记录(上)

一、时代或个体
中国知识分子遭遇存在主义的两种路径

张闳

作家,文化批评家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我跟萨特和波伏瓦的相遇,是两种文化、两个时代的相遇甚至是碰撞

80年前后,那个时候中国刚刚开放,我正好看到一部外国的电影,《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我还以为是陀氏的东西,后来才知道是萨特的剧本改编的。让-保罗·萨特,这个名字很奇怪,但是我记住了它。

80年代,中国的知识分子跟萨特的关联十分密切。萨特和波伏瓦并不仅仅是文学上的、哲学上的关注对象,他们之间的交往关系也很奇特,是我们当时难以想象的那一种。他们不结婚,却是终生的伴侣,而且他们各自还有自己的朋友。可能后面的几代人,对这个事情就不会感到那么震撼了,但在当时那个年代,这是不可思议的。

他们是完全独立的自我,又能够彼此理解和融合,好像他们彼此之间是完全透明的。存在主义讲“他人即地狱”,他们两个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至少是个透明的“地狱”,可以彼此观看、彼此关注、可能还彼此相爱的“地狱”。这个“地狱”对我们来说,好像比我们的“人间”还要好一点。

进入到90年代,存在主义哲学引起我的一些反感。我意识到他们的生活跟我们的生活之间构成某种参照,使得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种反差。再加上萨特喜欢干预政治,而他在政治上的判断,跟我的理念是不一致的,所以我对他有一点点敌意。

阅读这本《告别的仪式》,对我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纠正——不是对我观点的纠正,而是他们泄露出来的、对自己生活的纠正。存在主义者萨特老了、病了,而且还很痛苦,就快要死了。当他真正要处理生命存在问题的时候,就回到了与普通人平等的水平之上、同等的感受之上。波伏瓦作为他真正密友、伴侣和理解者,这时候没有必要再去搞哲学术语或者宏大视角来描述,而是非常亲近地感受他的痛苦。

这种东西跟我们每个个体的生命息息相关,就有非常真实的细节,我们因此看到了甚至是远远超过他的哲学的丰富性,还有他那种微妙的、甚至为他自己的哲学所背叛的东西。我看了之后,感觉到非常震撼。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提醒我们,这个时代当然需要哲学,需要存在主义这样一种哲学,也更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关注、反省、哲思和深切的体悟。

张念

博导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我没有受到时代的影响,也没有考虑过东方或西方的文化背景,完全是在自闭性的、个体化的、非常病态的——病态不是一个否定词,仅仅指和正常状态有偏离——状态下遇到的波伏瓦,进而去追踪存在主义。这样的阅读经验是蔓延式的,从个体生命的核心蔓延出去,然后再去探寻很多可能性的边界。

我跟波伏瓦相遇的方式,是特别存在主义的。我19岁的时候,对世界、对婚姻、对爱的看法,有很多奇思妙想,然后脑袋里面装满了很多怪念头。有一天,我在地摊上看到一本残破的《第二性》,就买了。当时我特别兴奋,觉得我在世界上不孤单了,遇到了一个我的精神伙伴。到今天,我已经到了中年,她依然伴随着我。

波伏瓦对我个人而言,像一个亲密的对话者。我相信,萨特和波伏瓦他们对于写作的概念,也是这样理解的。我们人类的精神和心灵,通过文字这个物质材料作为载体表现出来,它是活的、有生命的。写作或阅读一本书,是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相遇,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对于存在主义者——不管是波伏瓦还是萨特——他们的写作,他们的思考,他们的爱与恨,尤其是他们作为存在主义者的无畏之勇的精神,因为有文字这样一种物质载体,可以穿越时空,以不同文字的面貌呈现出来。我相信他们在全世界都有各种各样、各种语言的精神伙伴,我仅仅是其中之一。

写作也好,读一本书也好,是和另一个人相遇,去了解他的生活、信仰、真理,以及他们的学说——关键是他们的生活形态。在存在主义这里,哲学不是概念,哲学就是生老病死。仇恨、背叛甚至是情绪,我从这些角度去接近他们,因而他们两个人成为我真正的亲密的、无形的朋友。

二、人与自我
攀援模糊的道德,探索亲密关系的可能性

张念

博导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他们两个的学说写作主要有两个维度:一个维度就是人与自我的关系,一个维度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后一个维度我们马上再展开。

我先讲人和自我的关系。这里面牵涉到人和亲密伴侣的关系。我们知道萨特和波伏瓦是在大学的时候签订契约,立志反抗资产阶级的婚姻制度,建立一种开放式的伴侣关系。

我们是伴侣关系,但是我们可以跟其他人恋爱,这不叫偷情,因为我们俩是坦白的,我们会向彼此谈论各自的恋爱的感受、经历——这就是萨特和波伏瓦建立的开放式伴侣关系。这种习惯从青春期立下的契约,贯穿他们的一生,甚至《告别的仪式》里面,他们的对话还是依循年轻时立下的契约,彼此的坦诚,没有禁区。

实际上,他们正是通过这种训练来建立起人与自我的关系,克服“他人即地狱”。“他人即地狱”究竟是什么意思?波伏瓦跟萨特处在西方的理性主义传统之中。这个传统认为:眼前的世界必须是确定的、清晰的。比如启蒙主义就是这样,因为要了解社会,所以才有各种实证的社会科学知识。那么,对我而言,外部世界——这个世界还包括他人——应该是清晰的、可把握的、可预期的;甚至是我们的伦理关系,朋友、亲人,还有伴侣的关系,也应该是清晰的。因为在这些关系的背后,有一套伦理秩序或者像婚姻制度这样的东西来作担保。

但是,存在主义者不是这样思考问题的。他们认为,我与他人的关系,不是经由那个制度来建立的。不是说因为我们之间是夫妻关系,我才了解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直接的,尤其在亲密关系之中,绝不可以用理性主义的方式去理解我的伴侣。所以,这种“他者即地狱”的观点,主要针对的是理性主义认识论。这个世界并不是清晰的,他者在我面前是一堆杂乱的表象,这就使得我在世界当中的处境带有一种道德的模糊性

实际上,这种体验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里都有,并不需要哲学家来阐释——存在主义讲的就是普通人的生命体验。在亲密关系里面,我们最焦虑的是什么?我相信每个人都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理解我”、“他不懂我”

为什么会造成这种“不理解”、“不懂”?或者说,他为什么一定要“理解我”、“懂我”?为什么这会成为亲密关系里面最常用的一个词?萨特和波伏瓦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们觉得,在亲密关系里面,爱侣是模糊的,我们不是要用一些既定的俗套去限制他;相反,应当珍视亲密关系里面这种独特性:我爱的这个人,这个人是其他人都不可比拟的,是独特的。

成年人有相对成熟的经验,常常会说,在爱侣关系里面应该鼓励对方、支持对方、赞美对方——怎么鼓励、支持、赞美,萨特和波伏瓦还想把这个问题再向前推进。“他人即地狱”,相当于一个目标立在那里,他们试图通过实验的方式,在亲密关系里面攀援这种模糊性,攀援这种不可认知性。他们能做的,就是从青春到老年,至死都彼此保持坦诚。

彼此坦诚就是什么都可以交流,他们既是伴侣,也是终生的对话者。并且在对话里坚持道德。我们讲存在主义者道德的模糊性,其实道德上有很绝对的东西,就是不要隐瞒任何东西,不要撒谎。他们在亲密伴侣关系里面探索人和自我的关系,一直到老。我和很多朋友也讨论过,什么是开放伴侣关系。因为我们的生命是脆弱的,因为我们需要安全感,需要一种确定性,以为某种社会赋予的这个关系的认知程序可以担保我们确定性。但存在主义者不这样认为,只有彼此的毫无保留的坦诚。当然,待会儿可以探讨这种爱侣之间的坦诚的绝对性是否有可能

萨特和波伏瓦的情感是非常感人的。实际上,他们是一对非常忠贞的情侣。萨特死了以后,她静静地在他尸体旁边躺了很久。很多有婚姻关系的夫妻,伴侣去世之后,连守在尸体旁都很难做到。波伏瓦默默在萨特旁边躺了很久,他们两个人的这种坦诚对话的信条是一以贯之的。

张闳

作家,文化批评家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我赞同大部分观点,但是我觉得你美化了这种理论,也美化了这种关系。我对亲密关系的理解更残酷一些,她却是付出了这样的努力,但是我认为这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你刚才讲的“彼此坦诚”,这是愿望。但是,撒谎是人的天性,并不是说它是好的。语言会欺骗我们,所以对于萨特来说——尤其是这种存在主义作家,他的自传式的作品叫《词语》——言词不由我们支配,它比我们来得更加狡猾

所以我觉得当我们说“彼此坦诚”的时候,或者我们企图“彼此坦诚”的时候,我们使用语言的时候,充满着欺骗,也充满着误解。至于萨特和波伏瓦是否做到了这一点,我相信他们可能比我们大多数人、以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做得更好。

语言是一个狡猾的、我们难以把足的事物。但是,当我们企图说出某种东西的时候,语词已经在遮蔽那些东西。我并不是希望大家都对你相爱的人撒谎,而是说我们尽可能地坦诚,但是也要知道这种坦诚的限度、边界以及它的不可能性。只有我们知道它的限度、边界和不可能性的时候,“彼此坦诚”才是可能的。否则,要么是有意的欺骗,或者陷入到无意的欺骗当中。

正是基于这样的一种人性,他人才就是我的地狱,因为他就是我的边界。我们和语词之间、和他人之间,并不常常是亲密关系——虽然在萨特和波伏瓦那里常常是。但是在普通人的生活里,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敌意,是一种搏斗,是一种彼此的试探和交锋,是我们真实生活、真实世界的残酷性。我们认识不到这种残酷性,生活就会变成琼瑶剧了,“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欺骗我?我对你这么坦诚”。

这是对于人性本身的幽暗性、残酷性的认知。有了这种综合的认知,我们才会知道波伏瓦及萨特做了多么艰难的努力,他不经常是顺利和成功的。即使是在《告别的仪式》里,萨特弥留之际,虽然波伏瓦有你讲的那种感人的情绪,她可能一辈子跟他彼此相连、不可分割,但也有不可理喻的地方,甚至是冷漠的、厌倦的一面。虽然她透露得非常少,但是依然能感觉出来。

也许领会到这些东西需要一定的生活经验,一定的年龄,但是根本上不存在年龄或性别的差异。一个敏感的人,一个真正直面自身生命的人,一开始可能就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这样一种难以逾越的障碍。它像玻璃一样,看上去可能是透明的,依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隔膜。

这种隔离也是存在主义对于人性理解的根本性命题。所以萨特在《墙》里面,在《紧闭》里面,在《恶心》里面,以及包括他的《那个人总是要死的》这个书里面,都在不同程度上的揭示了这种难以穿越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屏障,这也是我们存在本身的真相。

萨特说,病态是资本主义的本质,我觉得不够,某种程度来说病态是我们存在的本质。如果萨特在场的话,我要问他。到他生病的时候,也许他会同意我的话。

La cérémonie des adieux
告别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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