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城堡 ——明杰诗歌短论 文/冯强 读明杰的诗,可以感受到一个老生常谈的基本问题:诗歌与生活的关系。这种关系我试图用“水上城堡”表达出来,城堡的牢靠和封闭,水的流淌与开敞,二者本是不相容的事物,但是具体到诗歌与生活,它们的关系就是如此美妙,如此令人纳罕。 我不用水来指代诗歌用城堡来指代生活,这样的类比恰恰会破坏关系的复杂性。当然复杂要从简单出发,让我们首先来考察一下诗歌与生活几种可能的加减乘除。 第一种情况是诗歌等于生活,或者干脆是一座水做的城堡。它在当今流行的一个版本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这是一个籍德里达的解构之机而来的汹涌潮流,打碎生活和诗歌的界限,将一切泛化为可读的文字和永远被推迟理解的意义(请注意我的行文,永远,一切,这样一些霸权性的词语)。我们来看明杰怎样理解这样一种关系: 心境 如一朵天空中湛蓝的花 明朗无比 妩媚无比 昨天 你问我融雪的时刻 爱有多深 今天让我告诉你 它如歌如泣 恰似 缘起缘落 《心境如天空一般明朗》 昨天的时候爱人问我融雪的时刻爱有多深,而我当时并未马上给予回答,今天,诗人用诗歌告诉他的情人(是间接地告诉),爱如同我的歌泣,如同缘分的起落,一歌一泣,一起一落,其中的势能和起伏将生活中爱的别样滋味传递出来。我们可以在这样几句短诗中找出一个诗歌——生活——诗歌的三段结构:“心境 如一朵天空中湛蓝的花”,这是生活中的诗性,湛蓝的天空中一朵美妙的花儿,明朗妩媚,一扫雪后凌厉的寒气,霁月光风,人心坦荡。这样一种明净的心胸被爱人的一句话打断:“你问我融雪的时刻 爱有多深”,生活——生发人与人关系的领域——强行插入了诗人沉浸其中的诗意。爱有多深是一个太严肃的问题,我们可以想象剩下的时间诗人从一种心旷神怡的状态中走出来,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其实这也告诉我们不是简单的出出神发发呆就可以称之为诗人的,那样的话庄子的木鸡也是诗人了。诗人必须有理性的思考,虽然他最终是以诗性的语言表达出来。而明杰通过诗歌告诉我们的,是从诗歌出发,自愿或被迫回到生活,然后从生活重新后退到诗歌,这几乎是诗人的方法论了。 而水做的城堡,城堡的面孔无法在水面呈露——水会消失于水中,就像德里达自己批驳的白色神话,终究是一个不可能。 第二种和第三种情况——即诗歌大于或小于生活——我们合在一起说。我们来看《致恋人(一)》: 点燃自己来寻觅你 开启一扇又一扇的 门户 拒绝 一场挂念了一生的骗局 回忆 无数次的约会 总是在咖啡屋最暗的一角 黑暗中透着少许的光明 便成了你我 最后的一缕希望 曾经唯美 昙花一现的笑靥 还有 花对铁树 虚无的许诺 其实 真的不过是一场骗局呀 “点燃自己来寻觅你”,恋人的许诺和诗人的诗兴引导诗人穿越一道道门廊,但“无数次的约会”,却“总是在咖啡屋最暗的一角”,这样一个明暗对比让我们担心诗人所携带的微弱光亮或许会被耗尽,果真,不能兑现的诺言最后被指责为“真的不过是一场骗局呀”。诗人提到了昙花和铁树,这两种代表了短暂性和稀有性的植物向我们暗示了诗歌可能的脆弱。但另一方面,诗人最后藉以走出骗局阴影的恰恰是诗歌,诗歌是诗人自我康复的一种有效的处方。博尔赫斯说幸福不需要转化,幸福是自足的,只有不幸才需要转化,这样说,文字的短暂性和稀有性恰恰是一种提升的力量,让生活长出轻盈的翅膀,不至于堕落到不幸的深渊里去。 如此看来,生活不仅大过诗歌,而且大过诗人,但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我们还有诗歌,诗歌的胸襟足以给我们化解或者蔑视这些欺骗的能力,当然,更重要的,是诗歌同样是一种敦促我们从苦难中进行学习的力量,如同萧开愚所说的,“在当代城市中随随便便发生的事情,随便的就像学校里的学生的练习本上的错误,好像是偶然的粗心大意,其实不然,那些错误如同源于必然一样,是必然的……一首又一首诗自虚无而来,带来了解决生活中的情感和道德难题的决心,而学生练习着对付未来生活中所有难题的办法。诗人的战场(脑海、稿纸或者电脑屏幕)等于是学生练习身姿的操场。诗行如同跑道。所有那些现实生活中半是困惑的喜剧,因为其学习的性质,获得了另外一次在未来演出的机会。”(《“犹如操场从半空落下,犹如上午……”——臧棣和他的诗》,《诗探索》,1998.1)在这个意义上,诗歌的确是超出生活的,大于生活的。这就好比当我们被生活的大水围困时,我们的诗歌城堡变得岌岌可危,似乎马上(而且确实)有一部分诗人的城堡塌陷到水里面,但是这样的时刻我们需要的是从城堡中及时地退出,在更加审慎的、综合的层面上重新体察我们的城堡,给它翅膀,让它在地心的引力、大海的浮力以及心灵的飞翔感之间进行重新的组织和安排,赋予诗歌重新的秩序,以接纳生活向我们打来的猝不及防的拳头,让它打在柔软上,让它知道一个诗人并不强调对抗生活,但是也绝不向生活带给他的屈辱和不幸低头。这样的时刻,生活变成了那个城堡,漂浮在诗歌的水上,当它的阴郁引诱自身陆沉时,诗人的胸襟担当起它。 从这里出发,作为明杰朋友的朋友,我必须提醒他诗歌不仅仅可以接纳对于生活的短暂欢快和无奈感慨,诗歌还是一种纠正,它实在是一个诗人借以恢弘自己的大善事。明杰似乎忽略了这一点,他借诗歌去《寻找悲伤》: 雾都茫茫 我到哪里去寻找 记忆中的悲伤 一件件往事 早在朋友对诗歌的 诠释中逝去 剩下的 只是心蛰居的幻影 其实 也只有这些了 看啊 当一个人 自己把自己举向蓝天时 语言是如此的无力 尤其是 苍天在上 抗争的 也惟有一些燃烧未尽的骨头了 或者做一个闭门不出者,说: 在这个怀恨的雨天 感觉着神话与历史 知道战争和流浪的人们 都喜怒无常 他们寻觅不到古战场的遗址 就说是伟人的失误 而他们游泳在处女湖的灾难 便说已过多地付出代价 想想 人如果在最后一站 能独领百年的荒芜 便得感谢上帝伸出慈爱的手 想想 那些流经万年的哀叹 却只能与痛苦溶于一个喷涌的躯体 谁也没有错 错了的是四溢的血液 看吧 灵魂被淹没在城堡里 羽翼被压迫在磨盘下 《闭门不出者说》 当然明杰有他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让他看到了语言的无力,让他宁愿闭门不出。他用诗歌反驳我对诗歌一贯偏执的信任,让我意识到诗歌可能的界限。犹如杜甫的感慨: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其实博尔赫斯的话也可以接着说下去,更大的不幸,比如死,比如奥斯维辛,同样会使诗歌喑哑。“谁可以热爱诗歌而免除罪过” (耿占春语)?当诗歌不足以正视生活的严酷,对诗歌的更加一致的、民主的理解就失去了效能,在这样的时刻每个人都可以站出来诠释自己的诗歌。瓦雷里的诗歌生涯中有一个十九年的沉默期,兰波更令人瞠目结舌,十九岁以后就完全放弃了诗歌写作。王小妮在渤海大学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讲座,《今天的诗意》,讲到《世说新语》里一个很悲壮的故事,“有一个君王战死在沙场,身体被切割成无数块,一个下属的将军看见自己的主人的惨死之后,就过去从碎的石片里把君王的心脏拿出来,托在自己手上,然后剖开自己的腹部,把主人的心脏放在自己的肚子里边,很快他也死去了。我们看见,中国古代曾经有这样的将士,为自己君王的尊严的不丧失,愿意把君王的心寄存在自己的体内。”如果我们能心存对于诗歌的一种最高理解,这个将军的行为也是一首诗了。这样我们就回到儒家所要求的诗格与人格相一致的古老传统,人如其文,文如其人,我们评诗的人也讲究个知人论世,不作羞羞答答的无聊感慨。很多年前夫子在沂水边感慨逝者如斯,明杰鲁人,沾染一点夫子的荒芜感,恰恰可以帮助他的诗歌从荒芜中立起,从诗歌括约到诗格。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七十境界,本是一首最高的诗。 可不可以这样说,诗歌中最高贵的部分恰恰是非诗的?诗在诗之外,像萧开愚写出《这不是一首诗》和《破烂的田野》那样的反-诗歌,实在是一种不说之说和说之不说,已经从诗歌上升到人格,上升到一种人格光芒映照下的“一次性写作”(张清华语)。明杰诗歌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反-诗歌的力量,这就是他诗歌中的沉默。明杰的诗歌中有大面积的沉默: 遥远的恋人啊 如果你不动笔的理由 是你在构筑沉默 那么 我问你 是否艰难 《无题》 那时光的 季节的词语 被雪花和处女般纯粹的语言 在手心温暖的山谷里 融化成宁静的湖泊 沉默的世界是我们惟一的家园 在丛林中 你和我用叮咚悦耳的泉水制造幻觉 水面的音乐 亡灵般的谜样诱人 《在很远的地方》 在孔庙 大树与大树之间 没有眼光 有的只是我呐喊不止的收成 每一个人 每一只鸟 于我的呼吸深处 沉默 沉默 再沉默…… 《我是孔子房前的大树》 沉默是笔的阴影,语言的阴影,也是一种伟岸人格的阴影。落实到我们这篇文章,沉默是城堡得以扎根的水面,或者水面得以附着的城堡,水面或者城堡各自临危而居,它们的意义才能显现出来。我曾经妄想以“诗歌中的沉默”为题写一篇笼盖四野的论文,后来才发觉如果我能做到,我就成为上帝了。明杰的诗再一次提醒我,防止我的僭越。曾子引用《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深渊和薄冰正是“危”之所在。没有对“危”之阴影的敬畏,明杰的诗歌中就不会有那样多的沉默。 其实“水上城堡”对我来说仍然是一种诗意的诱惑,更符合明杰的说法大概是“石头与水”,而且,倘能从人类学的视野出发,也许能够对明杰的诗歌作出更有效的解读(明杰写有兴许是在模仿创世、类似于多多的《蜜周》但又找不到明显叙事线索的诗歌)。像《矿山的男人与女人》这样的诗歌,反驳了对于石头与水关系的简单化理解: 谁说的呢 男人是石 女人是水 其实 水与石本是荣辱与共的呀 滴水可以穿石 礁石可以使水分流 明杰要求对这种关系作互文性的复杂处理: 巨石排列的生命 是残留体温的流浪者 水成熟的记忆 是遗落在修筑中的城堡 惟有背影的温热 交给无垠的天空 《巨石和水》 水 收割眼睛的象征 巨石 表白河流的迹象 《巨石与水》 更复杂的情况,是诗人引入了石头和水的某种介质,比如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雪: 雪昭示向前的节气 翻过爱的山岗 平原和大河 并将生命的根须 深扎石头 于是 许多个石头如水的夜晚 一些新娘诞生 《雪》 雪的出现使诗人说出了这样的句式:“石头如水”。将一种适宜于建造的材料充分软化,明杰迎取了他诗歌中的新娘。另一方面,明杰的这些富于灵气的石头从一位艺术家的“巴颜喀拉景观”出发了: 所有的石头 依旧滚呀滚呀 没有眼泪 没有悲伤 没有祈求 尽管它们心在滴血 肌肤破裂 因为它们有一个信念 就是 况达大哥不会遗忘它们 它们会在太阳之气中的净土里会聚大堂 建成主人渴望的城堡 虽然那已是冬天 《巨石》 这是明杰诗歌中的双重景观:这些坚硬、豪爽的石头被雪的静洁所温暖、感化,化为水的柔情,又在同样的冬天不止息地向着太阳的净土翻滚,以自身的冷峻成就城堡的巍峨。这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用来击打他人的武器,这是一座水上城堡,水和城堡连在一起,我们找不到水在哪里变得坚硬或者城堡在哪里变得柔软,但我们热爱诗歌,我们知道诗歌可以给我们这样的坚硬和柔软。 作者简介:冯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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