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茹:怎样演好糜夫人 俞菊笙、陈德霖《长坂坡》 “掩井”是《京剧丛刊》发表的剧本中的第十二场,接在赵云打败张辽和夏侯惇之后。根据剧本前言,这个本子显然已经是杨、王二位先生的演出本了,现在找不到比之更早的版本。要演好这一场的糜夫人,演员既要有圆场、屁股坐子与念白的基本功,还得能够理解这个角色在此时此境的心情,才能把念和唱分出层次,把这出戏的情和义表达得淋漓尽致。整场戏围绕糜夫人可以分成三段:糜夫人跑箭与中箭,糜夫人与赵云的戏至跳井,最后是赵云的【西皮散板】。在这场戏里,糜夫人一跃而为主角。尽管没有任何史料的支持,我感到这是王先生为糜夫人的表演创造了新玩意儿以后才形成的。 第一部分。全场在【急急风】中开始。百姓先过场,张郃追百姓,糜夫人紧随张郃身后跑上。她斜身出场,右手抱着阿斗,左手握箭藏于水袖内,左手须贴紧在腹部左侧,千万不要让手中的箭支起袖子,观众不应该看出糜夫人左手握着箭。糜夫人圆场必须跑得快,如果慢了,就跟不上扎靠穿厚底靴的张郃;如果跟不上,张郃的射箭与糜夫人的中箭就不紧凑了。最理想的场面应该是张郃追百姓到下场门,回头看见糜夫人,立刻射箭,此时的糜夫人也已经到达下场门里角,糜夫人用斜场屁股坐子表演出中箭的情况。这个斜场屁股坐子难度很大,有四个原因: 第一,她人在下场门里角,却要在屁股坐子之后落在上场门外角。 第二,她右手抱着阿斗,左手还要对付藏在袖子里的箭。起蹦子时,扬左袖,左手的箭随之从袖子中退出,在落地时,演员要把箭插在左腿弯曲处。 第三,这个屁股坐子是传统程式的发展,比老的难得多。传统屁股坐子是双腿蹦,蹦起来后双腿交叉盘起再落地。王先生创造的屁股坐子为表现糜夫人中箭,则用右腿单腿起蹦,蹦起来后,右腿单腿盘,左腿斜伸出,表示受伤,同时右腿单腿吃劲落地。糜夫人的屁股坐子最大的特点是重心不稳,非常难走好。往下落地时,糜夫人把箭插在左腿弯曲的地方,表示受伤。 第四,做所有这些动作时必须小心屁股坐子以后落地时,千万不能让身子压着背后的线尾子。让线尾子的办法是梗脖子,把线尾子让到左肩这个部位,当右边屁股落地,线尾子已经被让到了左边,然后保持屁股坐子的姿势,起【导板】唱: 随定难民往前进,(起【乱锤】,糜抚伤处。在【八大仓】、【八大仓】、【八大仓】三锣中拔箭,拔出箭向后扔,再接【乱锤】,转【凤点头】,接唱) 不想中了箭雕翎,(把阿斗换到左手,接唱) 怕的是阿斗无有命, 喂呀,我的儿呀!(【纽丝】,慢慢起身,瘸腿走至台中央,接唱) 寸步难行待怎生。 (叫头)唉呀,且住,只望抱定阿斗闯出重围,寻找夫君下落,不想身带箭伤(这几个字要重念),寸步难行,这……便怎么处?(转向下场门望)看那厢有半壁颓垣,不免挨身进去躲避片时,等候曹兵过去,慢慢行走便了。(起【纽丝】,赵云上,糜夫人一步一跛半蹲身,表示进土墙蹲身)。 以上这段戏是糜夫人一个人的戏,如果这段戏演得不出色,下面赵云和糜夫人的戏就紧凑不起来。我曾看过赵桐珊和魏莲芳二位先生演这一场,虽然都用的是王派的路子,却各有特色。赵先生的动作以及中箭后的斜场屁股坐子十分漂亮,一个屁股坐子准确地落在上场门外角,到【纽丝】时再一步一跛地归到台中央。他的起范儿、插箭等动作干净利索,连内行也看不出来他的箭是怎么掖藏和拿出来的,同时,他很会演戏,真有中箭、疼痛的感觉。魏先生人高,一个斜场屁股坐子使观众感觉他仿佛被箭给弹起来,又飞了出去,让人难以置信。此外,这一段念白也很重要,糜夫人要把自己的处境让观众了解明白,她受了伤,又要抱着儿子逃跑,同时还要寻找与自己分散的丈夫。 俞大陆、刘秀荣《长坂坡》 1976年电影 第二部分是赵云和糜夫人的戏。这段戏靠旦角的心情变化来把握节奏,她有战乱中的害怕,看到赵云时的惊喜,但是同时我们不能忘记她已经受伤以及她作为主母和大嫂的地位,因此,在欣喜自己与孩子得救之刻还得有刘备夫人的身份。她惦记刘备全家,更为阿斗可以得救而高兴,最终决定投井自杀以保全孩子。如果把靡夫人的情绪层次演清楚,这出戏就能好看、出色。 这段戏里糜夫人的第一句词: “墙外可是四将军么?”应该用哭念的方式说出,因为她还在刚才逃跑中箭的紧张之中。 一句“赵云在此”使糜夫人悲喜交集,她紧走几步,表示出矮墙、瘸着腿、欲搀扶赵云,念:“四将军快、快请起。”看《京剧丛刊》,发现剧本中没有“快、快”二字,我认为不妥。因为我从小在学校学的这两个断开、用不同口气念出的“快”字,极其形象地表明了糜夫人又悲又喜,同时尚未完全脱离害怕的心情。 此后,糜夫人有两段重要的台词都与阿斗有关。一段是告诉赵云,孩子终于有救了。旦角用沉重的、较缓慢的音调念: 可怜他父,半世漂零,只有这点骨血,望将军(恳切地望着赵云),保护此子,闯出重围,使他父子相见,我纵死九泉也是无恨的了(哭)。 当听到赵云说:“主母不必悲痛,请上战马,待云保护主母与小主人,杀出重围,保定主母去见主公要紧。”糜夫人紧接第二段话白: 唉呀四将军哪!千万不要以我为念,速保此子去见他父,使他父子团聚,慢说他父感激于你,就是刘氏祖先也感你的大恩大德,况且,大将交锋,岂可无马! 这段台词的开头必须用【叫头】,否则念不出紧张的节奏来。青年演员要注意,《京剧丛刊》上没有写明用【叫头】。念到“使他父子团聚”时,应撤下来,到“况且大将交锋……”再催上去,使这段念白起伏有致,最后一句表达了糜夫人斩钉截铁的坚强决心。这时赵云劝糜夫人:“主母快请上马,那曹兵前来岂不两误了!”糜夫人立刻接念:“将军哪,(唱)自古将军去出征,无有战马你怎能够行?” 现在《京剧丛刊》给的唱词是:“自古将军无战马,怎能交锋把阵临?”这句唱词不如我在上边写下的当年我们戏校用的贴切,也没有我们的口语化。唱这两句时,“无有战马”要唱得激昂,“怎能行”要唱得干脆。 赵云又着急地催促接唱:“千言万语不肯听,曹兵杀来怎样行?”这时张辽、李典和夏侯惇追过场。赵云【叫头】:“唉呀主母哇,快些上马,那曹兵他……杀来了!”糜夫人【叫头】:“唉呀四将军哪!非是不与你同行,怎耐我身带箭伤是寸步难行(这里的“寸”字要念得长一些)。将军若再迟延,曹兵到此,岂不两误矣!”接唱:“非是不欲逃性命,身带箭伤我怎能够行?……”这两句唱得要很有激情,“身带箭伤我怎能够行”的唱腔如下:
这句以后还有一句唱:“娇儿付与将军抱定。”唱完,接【乱锤】,锣经中,把阿斗交与赵云,赵云不接,二人向里双翻,再交赵云阿斗,他还是不接。二人再度向外双翻,到达舞台中心,糜夫人决定拼死保子,就把阿斗放在地上。赵云急切抱起阿斗,有三句唱,紧接与糜夫人的对话: 糜夫人:啊,将军,那旁曹兵来了。 赵云:在哪里? 糜夫人:在那里。 赵云转身,糜夫人跳井。1949年之前,检场送上来一把椅子,糜夫人登上椅子,表示跳上井沿,赵云欲阻挡,急切中只抓住了外衣,糜夫人跳下井去自杀,为的是让赵云保护儿子没有后顾之忧。这一段是杨小楼与王瑶卿先生为这出戏创造的又一个绝招。糜夫人登上椅子,实际只用了一只脚,同时,以上描述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演员必须认真练习,否则非出错不可。 我在戏校演《长坂坡》中糜夫人就出过一次大洋相。那年我大约13岁,是师兄王金璐扮演的赵云。那时候并不讲究穿着服装连排或彩排,显然两个小孩子事先对于服装既没有概念,也练习不够,当我把阿斗放在地上,登上椅子准备跳下时,赵云急切地从糜夫人背后抓住糜夫人的被,金璐师兄手重,连我里面衬的褶子一起抓住,往后一扔,就把我整个人抓下椅子,使我摔倒在台上,我立刻哭了。赵云还有唱,师哥只得继续唱下去:“一见主母落了井,哭坏常山赵子龙,推到土墙遮掩井……”我在台上仍大哭不止,金璐师兄借掩井埋土之际悄声求我说:“快点下去,是我不好,下来你打我吧!”我这才猛地站起来,哭着下场了。当然台下观众也哄堂大笑起来。这个舞台上的差错,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耿耿于怀,也颇感羞惭。现在想来,这出戏一定被我俩的这个过错搅得稀里哗啦了。 学校毕业以后,我看芙蓉草先生演糜夫人时,才明白应该怎样行事。他从第一番向赵云交阿斗时已经开始为跳井做准备。第一次赵云不接阿斗,二人双翻,转身朝里,糜夫人借机把被的钮扣解开,并且把被要略微往上推一下,这样可以为赵云后边的抓被提供方便。再利用瘸腿台步时,斜身把背后的“线尾子”滑向左肩垂到前身,这样又是为给赵云抓被时少些妨碍。另外,登上椅子以后,双臂要略微向后垂直,也还是为给赵云抓被提供方便。 谈到这里,有必要提一下跳井用的椅子问题。1949年以前,就在糜夫人和赵云递孩子以及接与不接之间,检场把椅子送上来。1949年以后,提倡净化舞台,检场取消。于是,在赵云上场时,舞台工作人员拉半边二道幕,用幕遮住椅子,把椅子送上来。关于这把椅子,其实有很多问题值得我们思考。首先,如果用写实戏剧的观念来看,我们的做法像小孩过家家,很可笑。大约这也就是取消检场的一个理由,因为检场提醒观众,这里是舞台,不是真的。其次,自从“五四”以来,戏曲常常受到现代剧人的批评,认为我们不真实,与时代脱节。到1950年以后,这一文艺上的看法得到了现实主义理论的支持,于是我们就一定要净化舞台了。我反对饮场,也反对色情戏,然而从这把椅子来看,难道拉二道幕就真比一个检场的送上来一把椅子高明吗?同时,就算遮住椅子,我们跳井还是用椅子,并没有一个能够引起幻觉真实的井的装置。再者,跳下“井”后旦角就自己走下场了。我们就是这样一门真亦假、假亦真的戏剧艺术。现在讲到国外很多戏剧理论,都觉得人家很了不起。比如说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那么我们的检场不是最间离吗?他的出现就是告诉观众在看戏,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呢?我已经不可能自己亲身到舞台上做任何实验了,只希望戏剧有志之士,能够常常回想我们自己的传统,用传统来做一些新手法的实验。我认为,传统和创新并不相悖,而是相辅相成。我丝毫不反对借鉴西方,而且十分热爱写实的话剧。然而硬要戏曲半半拉拉地走话剧写实的方法,把我们自己弄得不伦不类,在我看来不可取。 回到《长坂坡》的戏上来,尽管分析了很多糜夫人为赵云抓帔所作的准备,赵云也要为糜夫人下决心跳井铺好路,这里就是赵云心情的变化。他从一见到主母和阿斗的高兴,到以后敦促糜夫人同行,再到一再催促,情绪必须越来越紧张,这些都要通过他的唱、念、做表现出来,也只有这样,才可能使糜夫人感到只有自己自杀才可以保证刘家骨血的安全。同时,赵云抓被也有技巧。他要先用中指把帔勾下来,然后再抓才行,否则就会像金璐师哥和我那样闯祸。 最近,看到苏雪安(一位很有学问的老编剧,在上海京剧院工作了几十年)1950年代写的一篇关于杨小楼的文章,讲到了抓帔的动作,记录下来,供青年同行一阅: ……同时赵云在抓帔时,必须先用手掌按住青衣背心,略略用掌推操,使得帔和褶子先分离,然后再抓,就不会一抓两件,但问题是在时间太快,动作不能缓慢,所以上手就应把手掌向上略推,这样连推带抓,就不大会出岔了。(《京剧前辈艺人回忆录》,上海文化出版社,1958年) 舞台上没有主演与配演,只为了把戏演得精,这就是京剧讲究的“一棵菜”精神,而这种精神在《长坂坡》中必须充分体现,演员们互相陪衬,戏才好看,才精彩。 《中国京剧》 2008-04 有删节 京剧道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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