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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让笔先行的作品是最好的

 老鄧子 2019-10-13


残雪:
晓芒,最近我在读你的“文学的现象学本体论”这篇文章(载于《浙江大学学报2009年1期》)。把美归结为美,把文学归结为文学,并分析其本体,分析其本质结构,这也是我正在做的工作。 你在这篇文章里这样说:“于是,我通过现象学的还原法,在对审美活动的本质直观的基础上建立起了一个美的本体论,它包含三个可以互相归结和互相引出的本质定义: 定义1:审美活动是人借助于人化对象而与别人交流情感的活动,它在其现实性上就是美感; 定义2:人的情感的对象化就是艺术; 定义3:对象化了的情感就是美。” 这个三个定义我觉得很中肯。

接下去你分析了审美特有的心理机制:于是我接下来在“作为自我意识的情感”“作为情感的美感”和“作为美感的情调”三小节中,全面展开了审美特有的心理机制的现象学分析。


首先,作为自我意识的情感是一种“意向性的”或者说“有对象的”情感,它本质上是一种对于自己的对象的“同情感”;其次,这种同情感超越具体对象而成为一种“主体间性”的情感,即一种“对象化了的”情感,或者说一种“传情”的情感,这就是美感;再次,这种传情而达致的美感经过感受上的“想象力的自由变更”的“本质还原”,形成某种“情感的格”,它超越具体杂多的情感和美感而还原为形式化的“情调”,这种情调作为“有意味的形式”本身具有某种“直观明证性”,它隐含着人们“直观地品味到的那种寄托人类美好情感的可能性。敏锐地发现这种可能性,在尚未明确表示出来的形态中一下子从整体上把握住(感受到)这种可能性,是人类在长期的艺术鉴赏中培养出来的一种形式直观能力,它刺激着人们在审美活动中的创造性的灵感,并为之指明一个对象化出来的方向。” 

我想对审美的这三个方面做一点补充,也许我的这点补充很重要,我认为它是理解现代主义文学的一把钥匙。 


晓芒:
我的三个定义和审美心理分析当然主要是针对古典文学和艺术的,它们构成一个内核,一种基本的原理;但是在涉及到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时需要再覆盖上一层或者多层限定。就像一颗种子长成了大树,我们可以通过种子来理解大树,但描述大树却不是种子能够完全胜任的工作。所以你的补充是完全有必要的。现代主义文学原理是在古典主义文学原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不能完全还原为古典主义原理。 

残雪:
你写到的这三个方面都是以人的自我意识为基础为前提的。那么,人的自我意识同人的美感在审美活动中到底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尤其是在现代主义文学的审美中,这两个东西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我根据自己长期的创作和阅读经验得出的认识是,这两个东西在最好的文学作品中是分开来起作用的,也就是说,美感和意识发生了分离,而这个分离,是为了促进和推动审美的升级。一般来说在古典文学中,情感在哪里意识就在哪里。也许这是因为意识和美还是在一个平面的层次上?不过即使是古典文学的创作,大家的共识也是:让笔先行的作品是最好的。为什么要让笔先行?那不就是将意识和想象分离,让想象力独自去达到自由和美吗?但意识并没有被撇开,它在场外可以更好地起作用。所以我认为最好的文学作家都是理性最强的。现代主义文学实现了这种分离之后,作家的自我意识就对象化到作品里头去了,但那是一种立体的对象化结构。阅读者需要很深的功力才能将这个自我的结构揭示出来。在这类作品的审美过程中,没有这个揭示,审美就根本不可能实现、完成,读者只会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象,而不可能整体感受作品之美。因为那作品是一个立体之物,也因为美和意识形成了层次。 


晓芒: 
这一点我倒是没有考虑过。按照我的定义,美感本身已经蕴藏了、或者说“积淀”了自我意识在自身深处,所以在古典文学中,两者没有必要分离开来,我的欣赏趣味和审美感受一般还停留在古典文学这样一个层次上,对现代主义文学我的理解不深,感觉较差。“让笔先行”在古代柏拉图那里被说成是“诗的迷狂”,或诗神附体,柏拉图认为迷狂的诗比清醒的诗更好。古典文学理论通常把这解释为理性和想象分离,似乎很少有人说成意识和想象分离的,后面这种分离是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解释。我觉得从理论上看,现代主义的这种“分离说”的解释似乎更加符合柏拉图的说法。但你的“场外说”,即认为理性和意识可以在场外“更好地起作用”,则是古典主义和柏拉图都没有提到过的。特别是你提出的“最好的文学家都是理性最强的”,会引起不少争论和误解,需要说明。很赞成你说的“立体化的对象结构”,这可能是理解现代主义文学的钥匙。一般人都是平面地理解作品,很难做到垂直地体会作品的意蕴,更难把平面地展开的叙事颠倒为立体地向人心深入。我曾把这种内心深入命名为“灵魂之旅”,或“地狱的独行”,我想这不仅适合于现代文学,也适合于现代音乐、绘画等艺术。 

残雪: 
所谓“理性最强”是说,在写作中,作家不让自己意识到所写(这方面比最好的古典作品更甚),用强力(理性意识)使思绪沉浸在朦胧的阴暗的纯美情调里,就在那种处所进行创造。用这种方法(意识在外围发生作用)产生的作品里才包含了纯自我意识。这个自我意识隐藏在作品里,但它却是读者对作品进行审美的关键。这是一种垂直的创作,同水平流动的古典文学形成对照。 垂直的创作导致了垂直的阅读。读者必须在阅读初始就反复从作品中吸收信号,让信号在脑海里达到一定的量的积累,然后在信号的刺激下发动内部的冥思,思出美感的结构来(这个结构就是深层意识结构在作品中的对象化),这时才能进行最后的审美。在这个过程中,自我意识和审美分离开来了,自我意识通过对象化成了美的骨骼。换个说法:审美的程序为,读者首先“凝视”表面杂乱的作品,吸收作品中的语言隐喻信号,强迫自己停留在作品氛围之中,然后用冥想发动起自己内部的自我意识,同作者进行意识上的交流,最后在作品中“看出”作者那个对象化了的意识结构。只有在这个时候,作品中的美才会逐渐地、分层次地显现,如同长在骨骼上的血肉。 


晓芒: 
人们难以看懂现代主义的作品,包括你的作品,也许就是因为“凝视”不够,特别是一开始就有一种先入之见,认为这些东西描写的是“变态”、“梦呓”、“幻觉”等等,于是就到自己曾经有过的梦幻中去寻找相似的经验,而这些经验显然是被日常理性所处理过并规定好了的。按照日常意识,这些梦幻经验是不值得重视的,顶多只有它后面的那些“基础”值得重视,例如按照弗洛依德的“释梦”法,它们可还原为一些知性的事实。而按照象征主义的解释,每一个意象都对应着一个事实。前两天看两篇评卡夫卡的文章,就是试图在卡夫卡作品的意象中找出它的对应物,什么犹太复国主义的梦想,早年影响卡夫卡的人和事,对东方的研究兴趣等等,与作品本身其实完全不相干(见《中国图书评论》2008年12期)。我注意到你这里特别强调“反复吸收”、“积累”、“凝视”、“氛围”等,从感觉出发,排除理性的先入之见。但要做到排除颇不容易,这就需要比日常理性更强大的理性,迫使自己承认这些“信号”哪怕每个细节都自有独立的意义,认真去感受它们的“刺激”。而这种感受就是“冥思”,即把它们直接看作灵魂内部的结构。当你体会到你自己的灵魂内部也可以发现这种结构时,你就会与作品的这种灵魂结构起共鸣,感到作者“先得我心”,从而爆发出强烈的快感和美感来。当然,只有那些经常体会自己灵魂内部的氛围的人,才容易感受到这一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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