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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南京开除的大师 (苏州虎丘篇)

 金陵夜寂 2019-10-14
被南京开除的大师 <wbr>(苏州虎丘篇)
     被南京开除的大师(苏州虎丘篇)—— 南京六朝史玩家 刘宗意 撰文

  苏州虎丘是一座小山,山上有佛塔,这里最早的寺院建于东晋后期。
   南京玄武湖南岸有一座小九华山,山上也有塔,这里最早的“青园寺”也建于东晋后期,建寺人后来是东晋的末代皇后。那时的南京是东晋的都城。

  这两处相距数百里的寺院,凭了与一位佛学大师的因缘,而被联系了起来。


被南京开除的大师 <wbr>(苏州虎丘篇)

《泥洹经》从印度取来南京

  汉朝“独尊儒术”几百年,给中国带来了辉煌,也最终导致了天下大乱,国家分裂,民不聊生。儒学是功利主义的,没有理想主义的宗教内涵,也就不能给艰难困苦的人们带来希望。从三国开始,天竺(古印度)佛教就逐渐成为苦难黑夜里的明灯。佛教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人生的问题。

  东晋后期,南京成为佛教学术中心,一时名僧云集,有的还是来自天竺、西域的深目高鼻胡人。晋安帝义熙九年(413年),78岁的高僧法显,从天竺取经归来,带来很多梵文佛经。法显以65岁高龄西行取经,历时13年,比后来唐僧玄奘取经要早三百年。

  随后,这些佛经在南京译出,其中包括六卷《泥洹经》,经文讲述释迦牟尼入涅槃前的最后教化。
  大乘佛教认为,一切有情众生只有摆脱生死轮回,才能不再受烦恼困苦,超凡入圣,大彻大悟而成为佛,到达最高理想境界,这就叫涅槃(读捏盘)。“涅槃”是梵文音译,也作“泥洹”,涅槃就是成为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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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洹经》: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佛

  此前中国盛行《般若经》,回答了“怎样认识世界,怎样做才能成佛”的问题。教诲人们:一切现象是空,是梦幻,要通过各种修行,明见事理,完成大智慧,以到达佛的境界。

  新译出的《泥洹经》则回答了“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佛”。《泥洹经》里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众生都是可能成佛的,但又特别强调,“一阐提”人除外。
  “一阐提”是梵文音译,指断绝了善根的人,也就是“恶人”。经文说:“投一阐提淤泥之中,百千万岁不能令清起菩提因,所以者何?无善根故”。

  封建社会是特权社会,权势者用他们划分的等级来决定人的好坏和前途。可实际情况却是,被权势者判为是“恶人”的,经常是真正的“好人”。
  《泥洹经》说一阐提人不能成佛,也就维护了权势集团的权利,他们可以垄断全部现实的和理想的社会利益,完全剥夺弱势群体的平等权利,并且永生永世不会改变。

竺道生新论笼罩旧说

  几年前,游学多年的竺道生回到了南京,被邀住进九华山青园寺。他曾去庐山修习,那里聚集了一批佛学精英,他跟西域人僧伽提婆学习小乘佛学,又到长安受学于大乘般若大师鸠摩罗什。历史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为竺道生准备了一个舞台,他振聋发聩地在中国思想史上大书了一笔,也在中国佛教史上竖起了一面高扬的旗帜。

  在青园寺里,竺道生先是在《般若经》研究上,提出“法身无色、佛无净土、善不受报”和“顿悟成佛”理论。本来,思想应该是经得起辩论的,对佛经的理解见仁见智。竺道生的思想只是表达了大乘佛教的“利他”本质,但是,却触到了民族文化中“功利”的命门,这是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尤其是利用佛教牟利的人。他们遂群起而攻之。后来的人评价说,竺道生的新论“笼罩旧说,妙有渊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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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开除竺道生

  事情还没完。竺道生凭借自己高深的佛学修养,对刚译出的《泥洹经》里把“一阐提”人排除在可以成佛之外,又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认为,一阐提人也有佛性,“一阐提人皆得成佛”,这就是说,那些权贵及其附庸并不能利用他们的地位、财富和便利条件,包揽成佛的权利。竺道生的见解蕴含了“人人平等”的思想,堪称伟大!

  这一见解与佛经里的话相背,惊天动地。在一个畏惧圣人之言、封建等级严格、统治者用自己的标准来判定他人善恶的国度,竺道生的思想太敏感了!佛教界和权势们这回是不能再容忍了,“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摈而遣之”(南朝《高僧传·竺道生传》)。

  想驳倒竺道生谈何容易?动用权力剿除异端是权势者一贯的手段。摄于他的声望,朝廷不敢对他动用刑律,官方的佛教组织召集僧众大会,宣布竺道生的“一阐提皆得成佛”是邪说,将竺道生开除,并逐出京师。

  伟大的思想家并不会因为个人的处境而放弃思想。竺道生在僧众大会上正容发誓:“如若我的见解与佛经本意相反,那我立刻就得重病而死;如若与经义不相违背,那我一定是在宣讲佛法的狮子座(法座)上离开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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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生苏州遇知音

  为一阐提人争取权利的道生老人,自己被权势判为了一阐提人。南京开除了道生,他来到了苏州虎丘寺院,继续宣讲他的思想,十天之内就聚集来了数百学徒。道生在苏州找到了知音,随后产生了两个传说。
   
  据《莲社高贤传》说,道生“被摈南还,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至阐提处,则说有佛性,且曰:‘如我所说,契佛心否?’群石皆为点头”。后来简化为成语“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讥讽整个佛教界不懂基本的佛理,连顽石都不如。

  还传说,道生离开南京那年的夏天,雷震青园寺佛殿,有龙从殿里腾上天空,光映四壁,寺院遂改名“龙光寺”。有人说,龙既已去,道生是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把道生比作了龙。

  随后,道生又从虎丘去了庐山,这是他第三次去庐山,追随他的有吴郡年轻僧人道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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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经》传来,证明道生思想是正说

  不久,天竺僧人昙无谶翻译的比较完整的《泥洹经》本子,从北方传来南京,为了区别,称为《涅槃经》。

  在《涅槃经》的后半部出现了与前面不一致的经文:
  “我(释迦牟尼)常宣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乃至一阐提等亦有佛性。一阐提等无有善法,佛性亦善,以未来有故,一阐提等悉有佛性。”
  人们惊呆了,这就是竺道生在没有看到此经文时就提出的思想,《涅槃经》证明竺道生的“邪说”是“正说”,感叹竺道生是“孤明先发”,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懂佛法的真谛了。

  佛经产生于不同时期,佛教的教义也随着社会演变而在演变。竺道生一贯坚持:语言只是表达真理的工具,掌握了真理就不应受“经文”语言的束缚。他的名言是“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这就为佛学思想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升级提供了理论基础。天才思想家绝不会拘泥于“圣人之言”,这也是道生先知先觉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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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情绝照,天不丧斯人

  《涅槃经》传到了庐山,竺道生立即为僧众讲说。在他被逐出南京五、六年后的一个冬日,竺道生像往常一样登上庐山寺院的法座宣讲《涅槃经》,“神色开朗,德音俊发。论议数番,穷理尽妙。观听之众莫不悟悦。”宣讲即将结束之时,人们看见他手中的麈尾(佛尘)忽然掉落下来,他正容端坐而圆寂,面色就像入定一般,他实现了在狮子座上离世的誓言。

  僧俗为此悲哀叹息,远在京城的僧众“内惭自疚,追而信服”。这时,他们才为道生彻底平反。后世推道生为“涅槃圣”。
  有学者认为,竺道生把佛教哲学理论和宗教信仰更紧密地结合起来,使佛学摆脱了对玄学的依附,标志着佛学走上独立的道路,预示着佛教鼎盛时期的到来。

  随后,佛教在中国的兴盛势不可挡。宋文帝从庐山请来道生吴郡弟子道猷讲说顿悟,边听边“抚几称快”,后来的宋孝武帝也称赞道生是“孤情绝照”。宰相何尚之感叹说:“常谓生公殁后,微言永绝,今日复闻象外之谈,可谓天未丧斯人!”

今日九华山和虎丘山

  南京九华山是道生建立自己佛学思想之地,但是,现在这里已经见不到纪念道生的标志。

  1943年,山上建起一座五层“三藏塔”,内供唐僧玄奘的灵骨一份。2003年,山上的建筑被辟为“玄奘寺”,并立有玄奘塑像。历史上玄奘跟南京并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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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个好大的玩笑!道生思想的精髓是人人平等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阐提也能成佛”;而玄奘去西天取经归国之后,继承其印度师傅戒贤的衣钵,传播“唯识宗”教义,坚持把人分成“五种姓”等级,一些人被认为是天生低贱,不能成佛。
   
  玄奘的正统等级思想与道生格格不入,是对“一阐提皆有佛性”的反动。玄奘虽然有大唐皇帝的支持,但他的“唯识宗”从兴盛到消亡,只有几十年时间。这大概就是《西游记》里唐僧形象缺乏智慧的原因。
   
  南京九华山上刻着两条颂扬玄奘的标语:“千古一完人”,“民族脊梁”。似乎在告诉人们,道生至今依然被南京摈弃,龙永远不会回来。
 
被南京开除的大师 <wbr>(苏州虎丘篇)

  苏州虎丘山中有一大片平坦的岩石,是道生说法之处,岩壁上刻有两组大字:“千人坐”,“生公讲台”。这里没有喧嚣的颂扬之语,依然虚席以待——生公一定还会再来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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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南京开除的大师 <wbr>(苏州虎丘篇)

  中国佛教一直缺乏改革的动因,没有放弃对“色”的功利,私利化还要延续,“空”永远是遥不可及的彼岸。今天,当许多寺院以各种手段牟利之时,道生的回归也就很遥远,很遥远。

集大成者的孤独寂寞

  当代佛学家汤用彤先生在其《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里,为“竺道生”单列了一章,他评价说:

  “晋宋之际佛学上有三大事。一曰《般若》,鸠摩罗什之所弘阐。一曰《毗昙》,僧伽提婆为其大师。一曰《涅槃》,则以昙无谶所译为基本经典。竺道生之学问,盖集三者之大成。”
  

  学者还认为,竺道生思想是后来盛行的禅宗的渊源,慧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即是竺道生佛性思想的发展。

  尽管历来有很高评价,但竺道生依然是孤独寂寞的,人们并没有真正领悟他的“佛法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我用唐代诗人刘禹锡金陵怀古诗里的一首《生公讲堂》结束此文:

   生公说法鬼神听,
   身后空堂夜不扃(jiōng,上闩、关门)。
   高座寂寥尘漠漠,
   一方明月可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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