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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玫:中国人为什么容易听懂巴赫

 老鄧子 2019-10-15

朱晓玫是一位“隐士”,她隐居在塞纳河畔的小公寓里,也隐居在音乐中。

2014年,阔别祖国30余年的她回国巡演,所到之处,一票难求。

前不久,朱晓玫再度归来。这一次,她在复旦大学等高校与青年学子面对面,坦陈她对音乐最真诚的思考。

与复旦学子面对面

文/陈俊珺

零下20摄氏度的巴赫

暖了手也暖了心

许多人了解朱晓玫,都是从她弹的巴赫作品开始的。70岁的她,已经在全世界近600场音乐会中演奏过巴赫的作品。

朱晓玫对巴赫,可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5岁时,朱晓玫就与巴赫结缘,说不清为什么,只要一弹巴赫作品,她就觉得很高兴,充满力量。一天练8个小时的琴,弹到没力气的时候,觉得很枯燥的时候,她就会练巴赫作品。

1966年,17岁的朱晓玫被下放到张家口的农场。没有钢琴弹,她实在受不了,写信向母亲倾诉。两个多月后,一架钢琴和一车煤炭一起被运到了农场。朱晓玫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兴奋地打开琴盖,却弹不出任何声音。由于长途颠簸,钢丝全断了,她想方设法从工厂里找来了不同粗细的钢丝,自己修好了钢琴。

年轻时的朱晓玫

张家口的冬天,零下20摄氏度,滴水成冰。朱晓玫想起了老师潘一鸣的话,练习钢琴最好的方法不是敲打钢琴,而是弹巴赫的赋格作品,因为弹这些作品的时候,要用一只手发出4只手甚至5只手的声音。从此,她每天弹巴赫作品,暖了手,也暖了心。

1980年,朱晓玫赴美国留学,她身上只有20美元,好不容易找到容身之处,从事音乐的房东却不准她在家里弹琴。朱晓玫突然想起有关巴赫的故事:俄国驻德国德累斯顿的大使患上了失眠症,请演奏家哥德堡找巴赫写一些曲子,好让自己在失眠时消磨长夜。这位大使是巴赫的老友,哥德堡又是巴赫的学生。这部作品便是后来的《哥德堡变奏曲》。

既然这首作品能让人平静,为什么不试着弹一下?朱晓玫小心翼翼地在屋子里弹《哥德堡变奏曲》。房东不仅没有再阻止她,竟然还送了一本书给她,里面论述了如何弹好巴赫作品中的装饰音。

45岁那年,朱晓玫第一次在法国公开演奏《哥德堡变奏曲》,大获成功。法国媒体用“纯净无邪”来评价她的演奏。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在全世界39个国家的250多场音乐会上演奏过《哥德堡变奏曲》。她去医院弹给病人听,甚至还试着在监狱里弹奏。“巴赫的音乐不仅能使我的心灵获得平静,也能够帮助那些经历病痛的人。”朱晓玫说。

中国人为什么

容易听懂巴赫

70岁的朱晓玫每天7点钟起床,打坐、吃早饭,然后练4个小时的钢琴,《哥德堡变奏曲》是必弹的。40年来,这部作品早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郑板桥痴迷画竹40年,他曾说:画到生时是熟时,画到熟时是生时。朱晓玫也常常有这种感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不会弹了,其实正是在进步。有时候觉得自己弹得很好,恰恰是在退步。弹琴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探索。”

她坚持用最朴素的方式弹琴,巴赫的谱子上没有表情记号,她的演奏也没有刻意的渐强或渐弱,她不用任何花哨的技巧,坚持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

2014年,朱晓玫在上交音乐厅演奏巴赫作品。

很多西方听众好奇,来自中国的朱晓玫为何能把巴赫弹得这样细腻纯粹。朱晓玫告诉他们,中国人恰恰是最容易弹好巴赫,也是最容易听懂巴赫的。中国道家哲学里最高的境界是宁静,巴赫的作品中就有一种宁静的喜悦,没有大喜大悲,没有戏剧冲突,于平静中蕴藏着深沉的力量。在多声部的复调音乐里,不同声部在一起,非常和谐。

老子曰“上善若水”,巧的是,巴赫的名字在德语中正是“溪水”的意思,他的音乐如流水一般不舍昼夜,宁静地流淌。老子曰“大音希声”,在《哥德堡变奏曲》中,音乐的基础并不是高声部的旋律,而是低声部的线条,而有些低音,一般人难以听到。“当音乐与哲学达到最高境界时,是相通的,是没有国界的。”朱晓玫说。

巴赫去世后,长眠于德国莱比锡的圣托马斯教堂。2014年6月21日,朱晓玫应邀在那里演奏了《哥德堡变奏曲》,她是第一位在巴赫墓前举办独奏音乐会的钢琴家。在接受采访时,她说:“在巴赫的墓前与他对话,弹他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我知道巴赫就在我旁边。中国人总会到亲人的墓前讲一段话,甚至哭一哭。我跟巴赫说,你不认识中国人,但是我们中国人热爱你的作品。”

圣托马斯大教堂内的巴赫之墓

“我祈求上天,
再给我一次机会”

朱晓玫努力地把自己藏起来,藏在音乐的后面,做作曲家的“仆人”。她试图在演奏中忘掉自己,把音乐纯粹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我希望观众在听完我的演奏会后,不记得是谁演奏的,而只记得是谁作的曲子。”

在全世界弹过600多场巴赫作品的朱晓玫,唯有两次,忘记了观众的存在,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演奏,进入了她所追求的最高演奏境界。“我经常在心里祈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惜我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过那种感觉。其中有很多原因,有时候是场地的问题,有时候是观众的问题。”朱晓玫感叹。

在美国求学时,有一堂课令朱晓玫终生难忘,她刚刚弹了五分钟,就被老师打断:“你可以回去了,好好研究谱子。如果你连谱子都没有好好看,我没有办法教你。”朱晓玫清楚地记得,那堂课要100美元。而她当时做清洁工的工资是一小时5美元,工作整整20个小时换来的一堂课,上了5分钟就被老师请回去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教训,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教给我的不是怎么弹的问题,而是面对艺术的态度,不能投机取巧、走捷径。”

有一次,朱晓玫和老师一起听音乐会,台上音乐家的演奏技术十分精湛,简直像机器一样分毫不差。朱晓玫感叹: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这样的福气,不会拥有这样炫丽的技巧。老师却说,我也没有他那样的技巧,但我并不觉得遗憾,我觉得我可能比他幸福,因为我演奏的是音乐,而最好的音乐是能打动人的,而不只是让人兴奋的。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朱晓玫,她从此慢慢地走上了一条独特又寂寞的艺术之路,她不追求极致的技巧,排斥哗众取宠,她一心追求的是如何用音乐打动人心。

朱晓玫的生活至今还非常简朴,即便早已在全世界享有盛誉,她依旧日复一日地隐居在塞纳河边的小公寓里练琴,不喜欢接受采访,乐迷们找她签字留影,令她苦不堪言。直到不久前,她才迫不得已开始使用手机。她怕外界的喧嚣会令自己失去原本很朴素的东西。有人称她是苦行僧,她却说:“幸亏我吃过苦,正因为吃了这些苦,才促成了我对音乐的感觉。当我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有一种满足感,因为我尝到了音乐的最高境界带给我的快乐。”

2014年,朱晓玫在上交音乐厅

朱晓玫谈《哥德堡变奏曲》

 《哥德堡变奏曲》是德国作曲家巴赫晚期的一部羽管键琴作品,曾被人喻为“一匹人人均想驾驭的战马”,也是音乐史上规模最大、结构最恢宏的一首变奏曲。

我经常开玩笑说,这部作品是应该在药店里卖的,因为它能让人找到平衡、舒畅和安宁的感觉,而不是让人睡觉。对我来说,如何才能不让人睡觉呢?我永远记住每段变奏都是古代的舞曲,都要有自己的性格,绝不能千篇一律,而且注意每段舞曲之间如何衔接,时间留白多长,会让人一直渴望听下去。

这部作品共分32段,有主题、30段变奏和主题重现。30段变奏好像是我人生的30个章节,我人生的各种经历都能在里面找到。

我经过多年的思考、揣摩和现场演奏,将30段变奏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主题到变奏24;第二部分,变奏25;第三部分,变奏26到主题重现。

变奏13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它的旋律简单而感人,甚至想把它无限制地重复下去。

很多人认为变奏25是最重要的,很感人,有很多不和谐的音程,非常现代,很浪漫。有人觉得它很像肖邦。我演奏的时候,总会想到耶稣被彼得背叛的故事,耶稣去世后,彼得痛哭不止。巴赫在《马太受难曲》里有一段哭腔,我觉得和这段很像,也让我想到京剧里的哭腔。

 《哥德堡变奏曲》已有100多个录音。巴赫不会想到,近300年后,一位中国钢琴家也会用毕生精力演奏它。当年,凯塞林克大使用一只装满100枚金路易的金杯酬谢巴赫,这也是巴赫获得的最大一笔酬劳。今天,它已经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了,它是属于全人类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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