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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40年 | 贾平凹:老人

 昵称815848 2019-10-16

贾平凹,《当代》荣誉作家。一九五二年古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机遇,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浮躁》《废都》《白夜》《怀念狼》《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极花》《山本》等,以英、法、德、俄、日、韩、越等文字翻译出版了二十余种版本。曾获全国文学奖多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2008年《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古炉》获得施耐庵长篇小说奖。2013年,获得法国大使馆颁发的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带灯》获评“2013年度中国好书”。2016年《老生》获得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当代》发表作品一览


《老人》1981年1期
《西北口》1985年6期
《艺术家韩起祥》2000年3期
《高兴》2007年5期
《古炉》2010年6期,2011年1期
《老生》2014年5期
《人家》2018年2期

贾平凹《古炉》手稿

作家的独特才华与成就无可替代,难能可贵的是,功成、名就、位高之后,仍然一如既往地关注中国的现实命运和历史变迁,亲身实践“文学记录中国”的使命。如今,为乡亲作文,为乡村作传,已经不是他的职业习惯,而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使命。于是,他关照现实中国的系列作品,就有了生命和力量。

老人

文 | 贾平凹

春天里,我在丹江北岸的故寺村驻队,可能是因为戴副眼镜的缘故吧,农民都称呼我“老师”;时常有人来托我写写信,或者出个主意什么的。这天夜里,露水已经上来,月亮爬过了屋檐,满院子幽幽的冷光,我思谋不会有人再来了,就坐在葡萄架下,凑近灯看报纸。心思才静下来,忽听墙头有咝嗤咝嗤的响声。一抬头,发现院墙的豁口上,露着一个光脑袋。我认出是下院姓陆的老人;他患有哮喘病,趴在那里,喉咙里扯着痰。我招呼他进来,他眯着眼笑,不进来,也不走去;再招呼,他笑出了声,从院门进来了,说:

“夏老师,打搅你念字了。”

我说:“夜这般深了,怎么还未歇下呢?”

“活该我是苦虫!心里有点事,垫得睡不下,你要给我拿个准儿呢。”

他手伸进怀里,窸窸窣窣的,掏出一个手巾包儿,在石磴上摊开,是一堆紫黑黑的桑椹儿。

“趁露水摘的。甜吧?”他坐下来,双着手,笑笑的。

“是要给你儿子写信吗?”老人孤单,独生儿子在城里工厂当工程师,信一向是我替他写的。

“你看看这个。”

老人绽着袖子,从里边取出一个叠成片儿的纸来。我看了,是他儿子写来的信,大意是要他无论如何将家产给侄儿留下,进城去住。我便乐了,说他福重,有这么一个孝顺儿子。

“这是第四次叫我去了。”他说,脸却黄了起来,伸手在头顶摘下一片葡萄叶,蘸了唾沫拍拍,贴在太阳穴上。

我说:

“你也早该去了。在儿子跟前,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有口热水喝。”

他看着我,又扯起痰来,似乎整个身子都在收缩。

“可我那房子呢?四间上房,三间厦屋,还有那棵桑树,有盆盆粗了,一年摘三百斤桑椹……”

“你真是,城里什么没有呢?”

“你说城里好?”

“好啊!”

“我就想讨个主意哩。”他说,一滴口水未噙住,掉了下来,“咱是土命人,离得开土坷垃吗?听说城里连酸菜也没有,路都是平的,没咱山路走着腿软和;死了,还得再受一次火烧的罪呢!”

我笑起来了。

“你笑话我老汉了?”

我说:“你尽快去好了,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孤单了。”

“这倒是真的,不象人家过活。”

他捏起一颗桑椹放在嘴里,仄起头,没了牙的嘴便嚅嚅起来。月光落在他的额头上,分明地显出几条粗粗的皱纹。他看着我,嘴微微张开来,露出一个黑的窟窿。默然了一阵,终于站了起来,说是要回去了。我送他出了院门,他还嘟囔着什么,看着夜空,说:

“我真作难,夏老师,你说我这是该去的了?城里那么高的楼,夜里星星怕都看得少哩。”

我回到葡萄架下,重新看着我的报纸,想这老人,今夜他回去,那四间上房、三间厦屋的院落里,空空寞寞的只睡着他吗?听说他年轻的时候,英武过人,有把碾盘从井里捞上来的力气;好容易一生经营了这一院房,现在却要留下一切去城里了。中国的农民辛劳了一生,到头来最难舍得的,莫过于他劳动过的熟土。可来去匆匆,人毕竟是要老的啊!

第二天一早,我挑了桶去村口井台上吊水,路过老人的院门口。院门开着,看得见庭院里收拾得很是干净。墙边的那棵桑树,枝叶铺了半院凉绿,桑椹不时熟落下来,那仙物儿很嫩,溅着汁水儿,印得台阶上、甬道上斑斑点点的紫黑。上房的门锁着,老人就坐在门下,脖子上吊着一只牛角布袋,鼓囊囊的沉重,旁边放着鞋拔子,衣服是穿得很厚的,外边的却比里边的一件短出一截。他痴呆呆的盯着阶下的鸡吃谷子。鸡的腿缚了,扇打着翅膀。

“陆伯,还没起身呀?”我走进去,“别误了买票的时间。”

老人抬起头来,使人吃惊的是他的眼圈差不多是青黑色的了。

“夏老师,我这腿软得不上一丝儿劲了呢。”

“要我用自行车送一趟吗?”

他摇起头来,问:

“你说我这房子呢?”

“哎呀,又是你的房子!这是金銮殿不成?”

“你是不知道我的, 我一辈子落下个什么呢?就是这房子。我祖上是没留下一根椽的, 我盖起来了,我这病就是那阵累的。”

我同情起这老人来。我想象得出,这房子耗去了老人多少心血,又给了老人多少慰藉。可是,房子终是有了年岁,瓦槽上已秀了绿苔,东西来的风硬,山墙开始脱起泥皮,屋檐也有些弯曲了。燕子还没有南飞,在檐下呢呢喃喃的叫着。

“一早我就收拾要走的了,我煮了一布袋玉米棒子,拿着路上吃。鞋拔子我也带了,城里不兴草鞋,但我拿着去用用支心慌吧。那些大母鸡我也提上。可猪怎么带呢?猪已经八十斤了,到年底就是百二,能杀七十斤肉哩!还有这桑椹,正熟着的......”

他说着,大声咳嗽起来,脸憋得赤红。好不容易的咯出痰来,眼泪、鼻涕挂了满脸,没一丝儿气力了,瘫得象一摊泥。我不忍看着他,终于说:

“一切给侄儿丢下,你还是走吧!”

他没有言语。

“你觉得吃亏,就卖给他吧。”

他还是没有言语。

我说:

“唉,你老一大把岁数了,把世事看透些。房子虽然不是你的了,可你儿子那里什么没有呢?他当工程师,能是平地卧着吗?”

老人有些愤愤不服起来:

“他在别人面前英武,在我眼里,几斤几两,我不清楚?我年轻的时候,给人家担盐,一根扁担养活七张嘴;他两口都挣钱,才养一个娃。”

这时候,门外一群孩子在探头探脑。老人立即跳起来,抄了一根竹棍从门里扑了出去。孩子们哄的一声逃散了,站在远远的地方叫道:

“铁公鸡!铁公鸡!”

老人骂道:

“我还没走,就要拾绝孽了?!”

他走回来,对着我说:

“你看,我能走吗?这伙崽子又来吃我的桑椹了,我怎么能走呢?”

我慢慢挑起桶走出来,孩子们还远远的站在那里叫着,几个稍大的竟又走近去,馋着口水望那树上的桑椹。我一时觉得老人也太那个了,他或许受过贫困,有过凄惶的经历,可他孩提的时候,或许也是和这些孩子们一样的呢。

整整一个白天,我在田地里忙活着,但心里还惦念着这老人:他搭车走了吗?我祝福老人,去到了城里,去到了有儿有孙的家庭里,眼界宽了,他将会为自己的离开而异常欣慰的笑逐颜开。

傍晚时分,我绕着村道向他家走去。远远的山岭上,云雾开始升起来了,山岭在冲淡,淡了那顶儿,淡了那脊儿,溶溶的,没了那铁铅般的庄严,显得混沌了。一行大雁向南飞去,漫空里,是一个大大的“人”字。我来到了老人的院门口。

院门并没有上锁。走进去,悄寂寂的,唯有一群麻雀在那里跳跃,忽的飞了,留下一个空白。一片孤叶被风托着,方向不定的在起伏。

“他真是走了呢。”

我自语着,不免又有几分隐隐的伤感。我想那老人的侄儿住进这院落后,是应该记住这老人,而珍惜这里的一棵小草,一块碎石的。但突然间,我听见了咝嗤咝嗤的声音,扭过头来,就在山墙根下,老人分明坐在那里,正在打盹:满脸满身的泥巴,手里还握着泥页,那痰从肠腔吸上喉咙,又从喉咙落下肠腔,单薄的身子缩得象一只虾米。那被雨水冲洗脱落的墙皮,已经被泥抹了一遍,却又脱下来了一片。听见我的脚步声,他睁开眼来,叫着:“夏老师!”

“你还没有走呀?”我惊叫起来,几乎是生气了。

“我有房子啊,这猪八十斤了,桑椹这么繁的......”

我冲他嚷着说:

“咳,这些你能带到棺材里去吗?”

“夏老师!”他突然难受起来,腰弯得更厉害了,脸上的皮肉抽搐着,是那么僵硬,几分钟也恢复不了原状,那双树根一般的手在空中发颤。“夏老师,我也难受啊,我知道我这样下去会受罪的,儿子怪我,侄儿恨我,孩子们骂我,可我不能走呀,我一生还有什么呢?只有在这块土上,才能显出我的功劳。往年儿子儿媳春节回来,他们总是依我来的,我没了这块土,去依了他们,往后他们待我不好,我还往哪儿去呢?我不死,我就守着这块土。我死了,也就什么都不管了。”

老人的脸上,泪水纵横了。

夕阳从桑树的枝叶里筛下来,在院子里忽忽晃晃的动,落山的日头是匆匆的,那树影很快移在屋墙上,似乎那墙也在动起来了。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可怜的老人,这块土,这院落,这家产,使他赢得了生活的自豪,也成了他生活的负担了啊!

八〇、七、十一夜于太白山


原刊《当代》1981年1期

图片来源本刊及网络

本期微信编辑:翟慎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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