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诗豪刘禹锡: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有多难?

 圆角望 2019-10-16

    来源:彭敏先森(pengmin3066)

    文 | 彭敏

    公元793年,正月,大唐长安城一年当中学霸含量最高的时节。

    来自全国的考生云集京师,使出平生所学,只为了在自己简历当中加上“某某科进士”的字样。

    接连数日的考试,在一些人的兴奋,另一些人的焦灼当中落下帷幕。

    没多久,成绩揭晓,一千多考生中,三十二个幸运儿脱颖而出,他们的名字,将迅速传遍帝国的每个角落。

    二十二岁的苏州考生刘禹锡是第一次参考,他早就听说进士科难于登天,很多人考到两鬓斑白也一无所获。所以,当他在皇榜上看到自己名字时,唯一的反应就是:是哪个老前辈,取了个和我一样好听的名字?

    在确认了自己居然真的一举中第后,他拔腿就是一阵狂奔——好像有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力量不允许他再在原地呆下去了。至于跑去哪里,去向谁报告这天大的好消息,一时间却没来得及考虑。

    刘禹锡漫无目的的奔跑很快就被一件障碍物阻断了。两个同样瘦弱的肩膀,因为这激烈的碰撞,几乎散落一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里发现了同样的光芒。

    “兄台……也是这次考中的新科进士吗?在下刘禹锡,原籍洛阳,在苏州嘉禾长大,很高兴认识。”

    对面的年轻人看起来比刘禹锡还显稚嫩,只见他不慌不忙扶好被碰歪的帽子,向着刘禹锡一拱手:

    “在下柳宗元,河东人,很高兴与兄台同年!”

    很多同科考中进士的人,都会结成一辈子的政治盟友,荣枯与共。但,很少有人会像刘禹锡和柳宗元这样,从中举到下基层,从飞黄腾达到一落千丈,几乎都踩着完全一样的节奏。

    很多故事从这一年的放榜开始。历史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万众瞩目的舞台,斑驳陆离的灯光,以及反复无常的观众。

    现在,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熬过眼前的寂寞与平淡。

    公元805年二月,大唐长安。

    酝酿已久的大项目“永贞革新”,终于成功上市。

    一时间,眼前道路似乎全由鲜花铺就,创始团队的眼里热泪纵横。

    曾几何时,他们不过是身份卑微的棋士(王叔文)、书法家(王伓pī)、普通公务员(刘禹锡柳宗元),谁能想到,命运迷人的腰肢如今就在他们掌上翩翩起舞。

    取消宫市、罢黜贪官、驱逐五坊小儿、释放无宠的宫女……即便是反对革新的大文豪韩愈也不得不承认,民间社会对此的反应是:

    百姓相聚欢呼大喜、人情大悦。

    只可惜,中国古代政治,从来不以民意为转移。

    鲜花着锦的背后,口含毒液的苍蝇从没放弃过他们邪恶的舞蹈。

    在既得利益者的连环暴击下,革新派噩耗不断:

    藩镇不听使唤、宦官把持军权、王叔文遭免职、反对革新的李纯当上了太子……

    面对飘摇风雨,本应由董事长出面主持大局。

    悲催的是,永贞革新的董事长——大唐顺宗皇帝,早在上市之前就因中风瘫痪在床,不仅举手投足需要旁人牵引,就连开口说话的机能也已经彻底丧失。

    一句话,跟所有老板一样,根本指望不上。

    大厦将崩,狂澜欲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八月,顺宗被逼退位,太子李纯登基,是为宪宗皇帝。

    在不到半年的惊艳表演过后,永贞革新宣告退市。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横亘在创始团队面前的,将是毫无新意的残酷命运:赐死、贬谪、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

    湖南的冬天,冷起来和长安没什么两样。

    朗州(今常德)城外,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不停朝手掌哈着气。

    作为革新派曾经的中流砥柱,诗人刘禹锡需要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朗州司马。

    名义上还是朝廷命官,实际相当于半个囚徒。

    唐时的朗州,“地居西南夷,士风僻陋,举目殊俗,无可与言者”。

    任何中原人士到了此地,都只会有一个念头:

    其实我想走,其实不想留。

    和所有远谪蛮荒的官员一样,从进城那一刻起,刘禹锡就开始为重返长安而努力。

    这个过程自然无比艰难,坏消息接二连三:王叔文死了,王伓也死了,就连唐顺宗也极为可疑地死在了深宫之中。

    对于残存的革新派,唐宪宗态度鲜明地给予了“特殊照顾”:再怎么大赦天下,也没这些人的份!

    原因不言自明:当初老子想当太子,是你们推三阻四,老子想当皇帝,是你们从中作梗。你们不让我升职加薪,我就让你们一辈子呆在基层!

    尽管如此,年复一年,刘禹锡仍死马当活马医地给各种沾亲带故的朝中权要(宦官除外)写信求援,就连革新派的死对头武元衡都没有放过。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这些人要么已读不回,要么随便打个哈哈,敷衍了事。

    有点感人的是刘禹锡的前领导杜佑,中学历史课本都会提到他写过一本书叫《通典》,不过他最传世的作品,却是一位我们非常熟悉的诗人——写“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杜牧。是的,刘禹锡的这位前领导,正是晚唐诗人杜牧的亲爷爷。

    杜佑《通典》

    812年,接到刘禹锡求援的信件后,认真的杜爷爷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先做了一番田野考察。

    然后他就发现,七年过去,朝中气氛已经有所缓和,对于革新派的怨念与恶感随着岁月流逝正在逐渐变得稀薄。

    于是杜爷爷兴高采烈地给刘禹锡写信:好消息!据我观察,你们重回长安的时机几乎就要成熟了!你只要再耐心等待一下下,就一下下,一有合适机会,我就全力以赴替你争取!

    杜爷爷的许诺在刘禹锡心中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他赶紧回复:七年了!日子太苦了!领导太好了!内牛满面啊!等你消息哦!

    刘禹锡兴奋过头,忽略了一件小事:杜爷爷当时已是七十八岁高龄,这种人约你下周斗地主你都最好不要信,何况是没说具体时间的“等一下下”……

    果不其然,还没等刘禹锡的回信送到长安,杜爷爷就两眼一闭不睁,撒手人寰了……

    杜爷爷虽然说话不算话,但有一点并没有骗人:朝中的确有不少人认为,对于刘禹锡柳宗元这些“司马”们的惩罚已经足够,是时候给他们机会悔过自新了。

    就在杜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朝廷特地召开专题会议讨论这件事。

    十几位谏官一开始兴致勃勃,嚷嚷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等到发现主持会议的宰相大人一直黑着个脸,所有人都沉默了。

    “其实,有些错误是不能轻易原谅的……”一位谏官试探着说。

    看到宰相大人面露赞许之色,大家顿时心领神会,迅速统一了意见:此事万万不可!

    刘禹锡盼星星盼月亮苦等了多年的机会,就这样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可恨吗?气人吗?

    其实,这事说起来一点也不冤。

    主持会议的宰相名叫武元衡,和杜佑一样曾是刘禹锡的顶头上司。永贞革新开始后,身居要职的武元衡一直唱反调,还和刘禹锡闹出了老大不愉快。这就没啥好说的了,咣叽一声,武元衡就从实权部门的重量级领导变成了太子身边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官。

    在打击异己时,革新派是毫不手软的。

    如此刻骨铭心的一箭之仇,武元衡岂能轻易忘记?

    虽然“二王八司马事件”发生后,武元衡也曾装模作样给远谪蛮荒的刘禹锡写过慰问信,还寄过几件衣服,在他内心深处,对这伙人的警惕性是很高的。

    武元衡:其实,我也是诗人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堂上同情刘禹锡的声音又起。加上那两年,许多大臣抱团去世,人才断档现象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却放着刘禹锡柳宗元这样的良金美玉,在山穷水恶的地方十年不挪窝,就显得超级浪费。

    在这样的形势下,815年春,刘禹锡、柳宗元以及其他几个当时被贬出去的司马,终于奉诏入京,回到了阔别十年的长安城。

    谪居朗州期间清闲无事,刘禹锡写了不少诗打发时间,记录心情。

    其中最著名的,要属《秋词二首》: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敲黑板划重点:这可是贬谪下放期间写的诗啊!在人生的低谷,居然还可以这么明朗俊逸,晴空万里!

    同样被贬湖南,隔壁永州司马柳宗元是怎么写诗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

    压抑吗?感觉到窒息了吗?

    柳宗元只活47岁而刘禹锡活到了71岁,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啦,很快,刘禹锡就要开始品尝写诗带来的苦果了。

    进京路上,刘禹锡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

    雷雨江湖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
    (《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诸君子》)

    在他看来,自己这条蛰伏了十年的“卧龙”,终于要一展拳脚,一飞冲天了!

    雷雨江湖,我来了!长安,我来了!

    到达长安后,各种故友重逢,少不得趁春色踏青游玩。在著名景点玄都观,刘禹锡写下千古名作《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正是这首诗,让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刘禹锡,再次堕入命运的马里亚纳海沟。

    司马们虽然奉诏入京,对于如何安置他们,其实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同情和抵制两种情绪处在激烈交战的动态平衡之中。

    惜才怜才的论调固然不易反驳,但不要忘了,两个最大的领导——宪宗皇帝和宰相武元衡可都不怎么想看见这几个坑货。

    此时,任何一个环节的轻微变动,都有可能导致天平向一端倾斜。想要平稳过渡,最好的策略毫无疑问就是夹起尾巴装孙子。

    “雷雨江湖起卧龙”是可以的,从中看到的是对革命事业的极度期待。柳宗元在同一时期写下的“莫将波浪枉明时”也是可以的,体现了投身祖国现代化建设的高度热情。

    但,“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政治觉悟就明显不够高了,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玄都观的桃树是你贬官后种起来的,那如今这满朝新贵,一个个腰金拖紫,岂不也是你老人家走后才有机会爬上来的?当初你老人家要是没走,如今这朝堂之上可就该是另一番风景了吧?

    不要觉得这么解诗太过深文周纳,仅仅凭借几句捕风捉影的差评就要罢官甚至杀人这种事,革新派当年也是干过的。基本的游戏规则,大家都懂。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写这种诗呢?

    不好意思,谨小慎微,畏首畏尾,从来就不是刘禹锡的风格。

    桃花诗一经发表即风靡全城,就在刘禹锡洋洋自得之时,接到通知:宰相大人召见。

    找过工作的人都明白,这就相当于一次终极面试啊!可刘禹锡竟然不拍武元衡的马屁,也不向皇帝老爷表忠心,对于公司这些年取得的成就,明显缺乏认同感。

    更要命的是,当武元衡表示,桃花诗他已经读过,担心这诗会惹麻烦时,刘禹锡竟然没有马上跪下来痛哭流涕,扯着对方衣角求原谅。

    在他内心深处,写了便是写了,真他娘的痛快,至于旁人的玻璃心,他是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的。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升职加薪可以啊,但,别指望老子低下高贵的头颅。

    刘禹锡的表现,应该很合唐宪宗和武元衡的心意。

    这俩人本来正愁找不到借口继续抵制,现在好了,现成的罪名自己打好包送货上门来了。

    武元衡的终极面试过后没几天,朝廷的处理意见就下来了:京城生活压力太大了,还是请各位去十八线城市发展吧!

    这一去,又是十多年。

    在唐诗江湖上,刘禹锡被称为“诗豪”,从这个绰号你也能看出来,快意恩仇,不拘小节,比较符合他的人设。

    就像《天龙八部》里的乔峰,每次出场都要飞到空中打一套降龙十八掌,哪有工夫去关注阴暗角落里,苍蝇的舞蹈、蚊虫的叫嚣。

    这种风格如此刚烈,不仅自己容易招黑,身边的朋友也免不了要陪他一起挨冷箭。

    桃花诗让刘禹锡成了连州(今广东连州)刺史,柳宗元则成了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乍看上去,司马变刺史,级别提高了,可实际上,“官虽进而地益远”,条件更艰苦了。

    在南下赴任的路上,刘禹锡和柳宗元结伴而行,一看这架势你就知道,不可能不写诗。

    这次行程的创作高潮出现在湖南衡阳,这里是他们分道扬镳各奔前程的地方。从此,江湖相望,水远山长,再想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只能是在梦里了。

    柳宗元给刘禹锡写了一首七律、一首七绝、一首五绝,刘禹锡回了一首七律、一首七绝、一首五绝。

    颇有现代人聊微信斗图的意味。

    憋了一路的柳宗元,终于忍不住说了心里话——哥们,别再出风头招黑了,以后写诗还是管住嘴吧: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柳宗元:能不能听兄弟一句话?

    自古以来,给好朋友提建议,都是毛用没有。何况是刘禹锡这样性格死硬死硬的家伙。

    果然,刘禹锡就没去接这个茬,而是专注于打感情牌: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再授连州至衡阳酬赠别》)

    就这样,两个好兄弟渐行渐远,把离别的场景深深埋在各自心底。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衡阳这个地方和他们的缘分远不止此。不用几年,刘禹锡就将再次路过这里,并在这里得到柳宗元去世的消息。

    如果说永贞革新展露的是刘禹锡政治上的棱角,那么桃花诗就是向世人宣示他在文学上的锋芒。从此,诗豪先生在文字的世界里仿佛身背大宝剑的侠士,遇到看不惯的事,就是一通猛砍。

    爽翻了。

    轰走刘禹锡柳宗元之后,武元衡的心情那叫一个美美哒。当然了,令人心烦的事也不是没有,比如打击藩镇割据。在这个问题上,哪怕困难再大,武元衡的态度也十分坚决,以至于给自己惹来了灭顶之灾。

    一天早上,武大人照常通勤上班,刚出家门没几步,一场震惊朝野的刺杀开始了。

    一伙蒙面大汉鬼魅般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散保镖,刺死武大人,还残忍地割下了他的脑袋,打包带走(似乎是个好习惯)。

    同时遇刺的还有御史中丞裴度,他也力主削藩,但这位大人命大,只受了点重伤。

    虽然十几人的刺客团队在一个月内就被抓住斩首示众,但,藩镇胆子之大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平心而论,武元衡作为宰相还是颇有几分作为的,他这样喋血街头,是国家的重大损失。但,鲁迅先生说得好,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谁还没点自己的私心呢?就在举国沉痛悼念武大人的时候,我们的诗豪刘禹锡先生也不失时机地出手了,这就是极具争议的《代靖安佳人怨二首》:

    宝马鸣珂蹋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
    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
    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
    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秋萤飞去来。

    你是不是皱着眉头在想:这诗有什么可争议的,不就是写武元衡遇刺后,他的小老婆们如何如何伤心难过么?青春守寡,旧事难忘(新人又还没有着落),可以理解嘛。

    如果你这样想,你可就太善良无邪了。在此,我不得不郑重指出刘禹锡先生在政治家和诗人之外,另一个隐藏的身份了,那就是:坟头蹦迪之王。

    他老人家那魔鬼的步伐一旦启动,天王老子的坟头也将寸草不生!

    在中国古代政界,如果一个男人毫不避讳地沉迷于闺阁柔情,舆论往往就要给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觉得这是格局太小,没有出息的表现。

    所以,南唐后主李煜亡国后写《破阵子》,最后几句: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就被苏东坡给了个大大的差评:老兄你沉迷于温柔乡把国家都搞没了,你不对着文武百官、列祖列宗和老百姓哭,你还有脸抱着个宫女哭?

    巧的是,喜欢美女,恰恰就是武元衡最大的爱好。武元衡遇刺后,全国上下扼腕叹息的仁人志士多了去了,就连白居易都按捺不住,言辞激烈地给朝廷上书。

    而刘禹锡不提这些正能量的东西,却偏偏去写武大人的小老婆们如何对他念念不忘,这是几个意思?难道武大人的人生境界、人生价值,就只停留在这些个花枝招展的美女的层次吗?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也就是那个“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永),放在落魄文人身上可以传为美谈,可类似的事情搁在一位政治家身上,就太羞辱死者了。

    武元衡遇刺事件发生的时间点很有意思——就在他借着桃花诗把刘禹锡扫地出京的当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刘先生在武大人的坟头玩得这么开心了吧。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到历尽艰辛重返长安,花掉刘禹锡二十多年。

    中间本有一次机会提前结束厄运,却因一首玄都观桃花诗而使风云突变,历史教训不可谓不惨痛。

    那么,刘禹锡因此学乖了吗?

    公元828年,刘禹锡以主客郎中的身份重返朝廷,等待新的任命。

    此时,当年那个和武元衡同时遇刺的裴度当上了宰相,而他恰好力挺刘禹锡,想让刘禹锡担任一个令人垂涎的职务:知制诰。

    从投(混)闲(吃)置(等)散(死)的主客郎中,到掌管国家诏命的知制诰,简直是从秩序白银直升至尊星耀,即便是看多了世间荣辱的刘禹锡,在这张权力的入场券面前,在这座拔地而起的人生巅峰面前,也克制不住兴奋的心情。于是,他又干了一件作死的事。

    是的,写诗。

    当时的长安,吃喝玩乐的地方很多,可刘禹锡却偏偏情有独钟,又去了玄都观。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里繁华不再,门可罗雀。不仅满园桃花荡然无存,就连那个种桃道士也不知所踪。只有兔葵燕麦在风中招摇,欲言又止。

    从灿烂繁华到荒凉破败竟然可以切换得如此突兀,又如此顺畅,这实在是作诗的绝佳题材。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开工吧!

    在创作的过程中,刘禹锡的眼前不时就会浮现出一位亡友的面容,这个人用几乎是抽搐的表情试图制止他: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啊兄弟!

    可灵感女神的诱惑,刘禹锡先生从来都无法抗拒。

    很快,一首没有桃花的桃花诗就在京城传开了: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再游玄都观》)

    创作手法和十三年前那首桃花诗如出一辙,用心却更加陡峭了:当年你花枝招展,当年你炙手可热,现在呢?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你们在哪里?

    如果说“桃树”、“桃花”是在讽刺那些曾经烜赫一时的权贵,把“种桃道士”也拉出来示众,简直就是暗戳戳地把矛头指向了最高统治者——唐宪宗。

    幸运的是,唐宪宗这次竟然拿刘禹锡没办法,因为他已经在八年前“龙驭上宾”了。死得还挺不舒适,据说是被宦官弄死的,死亡方式是“暴崩”。

    佞佛、服金丹、被宦官杀害的唐宪宗,同时又是一位中兴之主,史称“元和中兴”

    武元衡遇刺挂掉时,刘禹锡写诗玩得很开心,可大领导毕竟是大领导,所以唐宪宗“暴崩”时,刘先生很克制,啥都没写。当别人都在哭天抢地举国悲痛,他只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不过有些东西可能会迟到,却不会缺席。作为坟头蹦迪之王,刘先生很有耐心,他等到送葬的队伍远去了,祭祀的人来得没有从前频繁了,坟头的草高过了膝盖,这才暗戳戳地跑过去开始蹦。蹦出风格,蹦出水平,蹦成了自己的代表作。

    只可惜,对于坟头蹦迪者,坟里的人无计可施,坟外的世界却不会含糊。新鲜出炉的桃花诗,再次引起了当局的注意。

    在提干政审的关键当口,还不忘记说风凉话讽刺人,这德性怎么能当领导?等到他牛得上了天,他不得低头朝大家脸上撒尿啊?

    提拔刘禹锡做知制诰的事,可以就此打住了。

    这一年,刘禹锡五十七岁。通往人生巅峰的末班车,就这样完美错过。

    此后十多年里,刘先生虽然也荣膺了一大堆头衔,听起来挺高大上的,却终究没能杀入权力核心,重新成为帝国的头面人物。

    众所周知,当我们人生的重大机会来临时,往往会有小人跳出来从中作梗。

    而像刘禹锡这样,每次都出面主动配合小人给自己使绊子,也算得上一绝了。

    乍看起来,似乎显得刘先生智商情商都不太高的样子。但是别忘了,刘禹锡写什么诗最拿手?

    怀古咏史诗。

    一个对历史兴衰、人性幽微处洞若观火的人,怎么可能不谙熟人情世故,不懂得说话之道?

    刘禹锡当然明白,装孙子是门回报丰厚的好生意,夹着尾巴更有利于升职加薪。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内心住着的那个大爷表示:老子不答应!

    你有你的八面玲珑,我有我的至情至性。

    你有你的说话之道,我有我的不平则鸣。

    你有你的虚与委蛇,我有我的铁骨铮铮。

    每个人都把算盘打得啪啪响,都想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我,更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如此而已。

    彭敏:作家,中央电视台中国成语大会冠军、中国诗词大会亚军。微博@彭敏同学。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