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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的两封绝交书

 西纳 2019-10-17

嵇康的著作流传颇丰,其中有两篇著名的绝交书,即《与吕长悌绝交书》和《与山巨源绝交书》。 

   《与吕长悌绝交书》很短,只有300多字,言简意赅,没有浮华的文笔。吕巽(字长悌)是当时名士吕安(?~262,字仲悌,山东东平人)的同父异母哥哥。嵇康和吕安是好朋友,“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与吕长悌绝交书》中的“阿都”,是嵇康对吕安的称呼。阿都年纪比嵇康小,妻子徐氏是个有姿色的女人。一次,吕巽趁吕安不在家,灌醉弟媳妇奸污了她。阿都回家后,妻子告诉他这件事。吕安很愤怒,想到官府去告禽兽不如的兄长。吕安也把这件事告诉了嵇康,嵇康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在嵇康的劝说下,阿都没有去告发吕巽。谁知吕巽却去官府诬告弟弟不孝,又勾结钟会把阿都送进了监狱。嵇康很气愤,他挺身而出为阿都做证,为这件冤案辩白。 

    当时,司马懿父子同曹魏集团的权力斗争已是白热化,嵇康目睹了许多名士被押赴刑场。嵇康对司马氏集团咄咄逼人的气焰以及阴险的篡权行径极度厌恶,但他只能冷眼旁观,以老子、庄子为师,过着闲居读书、求仙访友、纵酒弹琴、如履薄冰的生活。嵇康把壮志深深埋在心底,希望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中找到一条新出路。 

    嵇康不合作的态度,屡屡得罪推崇孔孟之道的当权者,加上钟会嫉贤妒能,怂恿吕巽不但告弟弟不孝,而且告弟弟谋反,借此闹大事态,把为阿都做证的嵇康牵连进来。司马家族想除掉的人,是与魏宗室联亲、与时政不合、能招引群情让三千太学生为他请愿的嵇康,并非阿都。结果,嵇康因为为不孝、涉嫌谋反的人做证被处死,阿都被流放继而致死。嵇康提出“薄汤武而非周孔”,其实是在制衡当时重礼法儒学的体制。他这么做,或许只是出于本能。嵇康所处的时代,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太少。嵇康站到了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嵇康也曾习练、重视养生之道,也知“机智善辩,仁者长寿,和则养生,乐观豁达,泰然处事,是治国之道也是处世之道”。嵇康最初住到山阳(今辉县市吴村镇东山阳、鲁庄之间,竹林寺西、竹林泉北侧),曾采药于汲郡辉县北山中。隐者孙登曾对他说:“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用其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世。子无求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嵇康选择的是正义、大道,临刑弹琴,至死不悔,尽管他也作诗自责自己“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下,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赧良朋”。嵇康以其傲然挺立、宁折不弯的文人品格,赢得后世许多仁人志士的景仰和追崇。《与吕长悌绝交书》涉及的是沉重、肮脏的现实,表达的是嵇康仗义执言、痛斥包藏祸心的吕长悌,并与之绝交的内容,没有虚言。 

    《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嵇康听到山涛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举荐自己代其原职的消息后写的,内容较长,有1700余字,文采斐然。山涛出于好意、举荐嵇康出仕,遭到嵇康拒绝,确有其事。嵇康在信中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申明自己赋性疏懒,不堪礼法约束,不用勉强。他强调放任自然,既是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也是他崇尚老庄消极无为思想的一种反映。全文奋笔直书,内容丰富,说理透辟,文词犀利,明指、暗喻交织在一起,表面看是与山涛绝交,其实是与当时荒乱虚伪的政治名教、丑恶浮华的现实世风绝交,字里行间洋溢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兀傲情绪,并含有叛逆言辞,具有鲜明个性。这是嵇康借给山涛写绝交信,从而撕破名教的虚伪和罪恶,这是人性从压抑中觉醒的悲戚呼唤、发泄。 

    山涛与嵇康互为知己,契若金兰。《怀庆府志》(卷之二十四·人物·列女)记载,晋代,山涛的妻子韩氏觉察山涛与嵇康、阮籍的交往不同一般,就问山涛怎么回事。山涛说:“我当年可以为友者,惟此二生耳。”从而引得韩氏在夜晚捅破窗户纸偷听、偷看嵇康、阮籍。《晋书·山涛传》云:“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嵇康临刑前,把儿子嵇绍托付给了山涛。山涛对待嵇康的儿子很好。后来,山涛举荐嵇绍为官,嵇绍后来还成为晋朝的忠臣。这两个例子说明山涛与嵇康等人的友情,他们是好朋友、知己。嵇康与司马政权不和,被视为眼中钉,出仕是较好的保护办法,比如阮籍、王戎就全身隐逸于官场。嵇康并非意识不到山涛的好意,他认可山涛的出仕做法、政治选择,说明自己不愿出仕的意愿,请山涛理解。嵇康兀傲、愤世嫉俗的性格与思想使他无法接受山涛的举荐而动情作文予以谢绝。刘勰《文心雕龙·书记》中称:“嵇康绝交,实志高文伟。 

《与吕长悌绝交书》

 康白:昔与足下年时相比①,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②,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③,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及中间,少知阿都志力开悟④。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间令足下因其顺亲⑤,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系都⑥,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⑦,不复兴意。
  注释:
  ①足下:指吕长悌。吕巽,字长悌。《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锺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世说新语·雅量第六》注引《晋阳秋》曰:“初,康与东平吕安亲善。安嫡兄逊(巽)淫安妻徐氏,安欲吿逊(巽),遣妻以咨于康。康喻而抑之,逊(巽)内不自安,阴告安挝母,表求徙边。安当徙,诉自理辞引康。”《文选·思旧赋》李善注引干宝《晋书》:“安,巽庶弟,俊才,妻美。巽使妇人醉而幸之,丑恶发露,巽病之,告安谤已。巽于钟会有宠,太祖遂徙安远郡。遗书与康‘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云云。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
  ②笃(du)意:隆情厚谊。汉孔融《与诸卿书》:“先日,多惠胡桃,深知笃意。”
  ③至交:至深之交,关系最密切的朋友。
  ④阿都:吕安的小名,为吕巽的弟弟。开悟:领悟、解悟;(心窍)开通。《史记·商君列传》:“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
  ⑤间:私下。顺亲;谓志趣一致而相顺相亲。
  ⑥系:同“击”。

  ⑦释然:疑虑、嫌隙等消释后心中平静的样子。


《与山巨源绝交书》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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