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古已有之,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国风.郑风.溱洧》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旧时的道学先生常摇头说:“郑风淫”,这首诗也不例外,那个迂腐腾腾的朱熹就斥之为“淫奔者自叙之词”。这首诗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抄下余冠英先生所译的文字:溱水长,洧水长,溱水洧水哗哗淌。小伙子,大姑娘,人人手里兰花香。妹说:“去瞧热闹怎么样?”哥说:“已经去一趟。”“再去一趟也不妨。洧水边上,地方宽敞人儿喜洋洋。”女伴男来男伴女,你说我笑心花放,送你一把芍药最芬芳。 原来这首诗描写的是三月上巳之辰,郑国溱洧两河之畔,男女杂集,春游欢会的情景,有人说古人用芍药中的“药”(此字我们这里方言还念“约” )字代表相约,所以芍药也成为男女间定情的象征,诗中的男子将一朵鲜媚的芍药送到女子手中,爱情之花也在彼此心中绽放。 这情景,这诗句,打动着千古以来的痴男怨女。《红楼梦》中的林妹妹,第四十回行牙牌令时表现很有点“失态”,一会说《牡丹亭》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一会说《西厢记》中的“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最后又来了句“仙杖香挑芍药花”,这芍药花,正象征着蓬蓬勃勃的爱情。 所以宋人张镃在诗中赞道:“自古风流芍药花。” 扬州帘卷东风里姜夔有一首词《侧犯.咏芍药》,说的是扬州的芍药:
北宋时扬州芍药就极为繁盛,苏轼有诗:“扬州近日红千叶,自是风流时世妆。”当时扬州每年举办芍药万花会,官吏搜聚绝品十余万株观赏欢宴,一时热闹非凡,扬州芍药自此名闻天下。后来苏轼见太过扰民,曾一度废止了这种行为,但只禁得一时,扬州芍药还是“佳种年深亦多变”,品种和数量越来越多。 然而到了南宋,金兵南下洗劫扬州(一一六一年)后,城破人亡,芍药也无复往日之景。姜夔重过扬州时就写下了我们熟知的“二十四桥仍在”“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著名词句。 然而写芍药时,还是不得不提起扬州,正像写牡丹离不开洛阳一样,南宋大奸臣贾似道有诗:
贾似道人坏诗不坏,这首写芍药的诗倒也不错。要说古时做皇帝也不容易,奸臣也不是个个都在大白脸上写着“奸臣”二字,单看这诗,怎么能想到他是奸臣庸臣? 另外,元末诗人杨允孚《咏芍药》里这样写道:
清代塞尔赫有七绝《白芍药》一诗:
到了明清,扬州芍药规模虽不如宋代,但却培育出极为罕见的黑芍药,此品种花朵色深紫近黑。明末清初的扬州,园林极盛,各园中也都广泛种植芍药。 《鹿鼎记》中写韦小宝因当年受过扬州禅智寺里和尚的气,找借口要将扬州的芍药花尽数掘掉,后来有个叫慕天颜的人讲了个“四相簪花”的故事(来历见后文),韦小宝欣喜之下,对芍药也起了爱惜之心,不再有意为难。 韦小宝当时要掘毁芍药,找的理由是“战马吃了芍药,奔跑起来便快上一倍”,这当然是信口胡言,但芍药确有药用价值不假,芍药有养血敛阴、柔肝缓中、止痛收汗等功用,对于一些女性特有的疾病更是有显著功效,故有“女科之花”的称谓。 好为花王作花相芍药,和牡丹的形貌非常相近,但牡丹是木本,花大枝粗,有雍容华贵的气象,而芍药是草本,显得娇小柔弱,所以古人评花时以牡丹为第一,芍药第二。如宋朝陆佃就在《崥雅》一书中写道:“今群芳中牡丹品评第一,芍药第二,故世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常觉得,牡丹像是那种朱门甲第中的贵族少妇,而芍药则是像红娘一般的大丫头。 宋代邵雍有诗:“要与牡丹为近侍,铅华不待学梅妆”,方回也说:“可止中郎虎贲似,正堪花相相花王”。所谓“中郎虎贲”,是这样一个典故,说东汉时的蔡邕(蔡文姬的父亲),曾做左中郎将,有一个勇士与蔡中郎长相特别相似。所以后来形容两人面貌相似,就用“中郎虎贲”。这里是说芍药和牡丹的“容貌”相似。 杨万里有诗:
关于芍药为“花相”一说,还有以下的来历:北宋著名科学家沈括,在他的《梦溪笔谈.补笔谈》中记载了“四相簪花”的故事: 韩琦于庆历五年(一○五四年)上任扬州太守时,其府署后园中芍药一干分四歧,歧各一花。每朵花瓣上下红色,中间围一圈金黄色花蕊,是一种叫“金带围”的新品种,韩琦十分高兴,又邀了三人,同来观赏。这三人为大理寺评事通判王珪、大理寺评事佥判王安石、大理寺丞陈升之,酒至中筵,剪四花,四人各簪一朵。过了三十年,四人都先后当了宰相。因芍药中“金带围”品种与宰相的金色腰带相似,从此,芍药便成了“相”的代表。 每个朝代的审美标准不大一样,在盛唐,人们喜欢体态丰腴的美人,所以富贵雍容的花王牡丹更为得宠,刘禹锡在《赏牡丹》一诗中就这样写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静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里就贬芍药而重牡丹。 但是渐渐地到了唐代后期,人们对于芍药也越来越喜欢了,晚唐诗人王贞白有诗道:“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而唐宋八大家中韩愈、柳宗元这两位唐代人物都不约而同地喜欢芍药,柳宗元有诗《戏题阶前芍药》:
柳宗元这首诗遵循了古体诗含蓄、典雅的特点,比较内敛。而一向板着脸做正统模样的韩愈,在芍药诗中不知为什么非常狂放,甚至激动得有些失态:
在我们的印象中,李白花下高歌,自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时候不少,也不足为奇,但韩愈却是儒教的忠实信徒,常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面对芍药花,居然花前醉倒,自命为楚狂接舆,可能是对芍药太过喜欢了吧? 宋明清之时,人们更喜欢体态轻盈的芍药,常作为美人之喻,钱谦益写了《有美》这样一首长诗来称赞他的少妻柳如是,其中就说“芍药翻风舞,芙蓉出水鲜”。 尚留芍药殿春风芍药虽然不及牡丹,但花容绰约,也自有可观之处。而且芍药的花期比较晚,俗话说:“谷雨三朝看牡丹,立夏三朝看芍药。”芍药盛开之时,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花事冷清的时节。所以芍药就更值得人们珍惜了。宋人陈棣有诗:“谁为东君得意忙,尚留红药殿群芳”,洪炎也说:“山丹丽质冠年华,复有余容殿百花”,赵葵的《芍药》诗说:“芍药殿春春几许,帘幕风轻飞絮舞”。 邵雍有诗:“一声鸪鴃画楼东,魏紫姚黄扫地空。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当“魏紫姚黄”这些名贵品种的牡丹凋零殆尽时,芍药却像百花群中殿后的主力军一样,及时地盛开,给春残寂寞时节增添了几许色彩,正是“天怜独得殿残春”(陈师道《谢赵生惠芍药》)。 元代散曲家刘敏中的这首《清平乐》词更是表达了百花净尽后,突然又见芍药怒放时喜出望外的心情:
芍药虽然不如牡丹更有花王风范,但她更娇媚可人,风姿绰约。《本草纲目》中这样说:“芍药犹绰约也,美好貌。此草花容绰约,故以为名。”芍药的名字是不是真是由此而来,大可商榷,但芍药姿态柔美,却是一点也不假。 宋人张嵲这首诗把芍药的娇媚之态写得很是动人:
当然,把芍药写得更妩媚娇懒的,还当数秦观这首诗:
金人元好问曾嘲笑过此诗:“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他认为和韩愈苍劲古拙的“山石”类的诗句比起来,秦观这诗就太娘了。但这不能证明秦观这首诗不好,世上有万种风情,芍药一般的娇柔之姿、女儿之态,也是大自然赐予人间众美中的一种。 最后我们再来看一首宋人曹勋的《代花心动.芍药》:
这首词写得婉转细腻,里面也包括了我们上面提到的众多典故。芍药虽比不上花王牡丹那样冠绝群芳,引人注目,但她却像普天下千千万万的寻常女儿家一样,朴实、纯洁,又不失娇艳明媚,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喜爱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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