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传，汉孝惠帝刘盈的正妻张氏至此仍是完璧之身。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传闻，是因为一本叫做《汉宫春色》的书，这本书中曾这样描述张氏的完璧之身。 后既无骨肉懿亲在侧，小敛时，侍女为后沐浴，验视后之下体，皆曰：“可怜哉，后真处女也。”《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二（并叙跋）》 这便是汉孝惠皇后至死仍完璧的最初出处。 但这部名为《汉宫春色》的书并不是史书，既不是正史也非野史，而是实实在在的笔记小说，其真实性相当于金庸小说，难道若干年以后，我们要举着金庸先生的《鹿鼎记》说，清康熙年间的确有个叫韦小宝的人，还被康熙皇帝封为鹿鼎公了呢。 或许有人要抬杠了，说，“《汉宫春色》虽是笔记小说，但其中的记载或有所本呢。”有什么本呀？如果有所本，这本书中的说法就不会出现大量的讹误了。  且不说侍女为皇后遗体洗浴时检视皇后下体这种大不敬的错误做法，单说《汉宫春色》中对汉孝惠皇后生父张敖的记载，就是极端错误的。 六月，汉都栎阳，立太子，令诸侯子为宿卫。公主性甚贤淑，高帝钟爱之。帝曰：“当为之择一佳婿。”张耳之子敖，方在汉宿卫，年十四，仪容俊雅甚都。许负相之云：“当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绝之女。”敖未之信。《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并叙跋）》 这里说，汉孝惠帝刘盈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孝惠皇后张氏的父亲张敖年仅十四，正在栎阳做护卫。 这段文字明显是根据《史记》相关记载进行加工的，但在加工张敖年龄的时候，搞出了明显和史实相悖的问题。 如果刘盈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张敖仅有十四岁，那在刘盈被立为太子的前两年，张敖应当只有十二岁，而据《史记》的记载，刘盈被立为太子前两年的巨鹿之战中，张敖已经可以“北收代兵，得万余人”了，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可以独自将兵可以独自收拢万余名散卒。 据记载，秦始皇二十二年，孝惠皇后张氏的爷爷张耳的家乡大梁被秦军攻占，而在秦军攻占大梁之前，张耳早已娶富家女为妻，并效仿信陵君，拥有了很多门客，门客中就包括后来成为汉高祖的刘邦。  孝惠皇后张氏的父亲张敖是张耳的长子或独子，从秦始皇二十二年到刘盈被立为太子的汉王二年，长达十九年，就算张敖出生于秦始皇二十二年，在刘盈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张敖也应当有十九岁了。 张敖也至少得有这样的年龄，才能在陈胜举事的时候被陈胜封为成都君，否则，按照《汉宫春色》的说法，张敖在十岁的时候就被陈胜封为成都君了，岂不奇怪？ 《汉宫春色》中又提到了刘邦要派鲁元公主到匈奴和亲的事。 九年，张敖废为宣平侯，家属皆徙长安。会高帝用娄敬策，将以鲁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对张敖流涕，阿嫣亦牵公主衣而泣。高帝闻而怜之，吕后复力言於上，乃止。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并叙跋） 显然，这一提法是根据《史记》相关记载进行编排的。 据《史记》记载，汉高祖刘邦的谋臣娄敬曾建议刘邦派鲁元公主到匈奴去和亲，一旦和亲成功，鲁元公主必成匈奴的“皇后”，即冒顿单于的阏氏，如果鲁元公主为冒顿生下太子，匈奴未来的单于则是刘邦的外孙，匈奴也必将对大汉恭敬有加，再不敢骚扰大汉边境。 按照司马光的考据，娄敬献策和亲一事发生在汉八年，那时候张敖依旧是赵王，并未因赵相贯高谋刺刘邦一事而被捕，鲁元公主也依旧是赵国的王后，所以娄敬才认为此事特别难办，怕刘邦不肯。  但在《汉宫春色》中，娄敬献策和亲之事恰巧发生在赵王张敖被捕之后，虽然显得更合情合理，但文字中所表现出的巧合程度，跟金庸小说相仿，更坐实了《汉宫春色》只是一本笔记小说而非野史的论点。 其实，如果你把《汉宫春色》和《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对比来读，能很清楚地发现，《汉宫春色》的作者巧妙地糅合了史书中的原始记载，从而使《汉宫春色》笔下的事情像真实的历史，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作者没有一手史料也没有新的发现，只能根据史书的原始记载进行发挥。 作者的发挥起初很是克制，后来竟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如编排孝惠皇后去世时的场景： 不数日后薨，年四十一。侍女闻空中奏乐声，异香数日不散。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二（并叙跋） 这种侍女集体出现幻觉的事，得是多么脑洞大开，才能想象出来呀？ 还空中出现奏乐声？难道说两千年的汉初已经有了飞机，一队乐手坐在飞机上奏乐，通过巨大的喇叭传到侍女的耳朵中？ 还异乡多日不散？难道说两千年前的汉初已经懂得了制作添加剂，乐队在飞机上奏乐的时候往空中撒高浓度的添加剂，使添加剂的香味久久不散？ 就是扯淡嘛，就是传奇嘛，不把故事写得这么传奇，怎么会为人所津津乐道？同样道理，《汉宫春色》说孝惠皇后至死仍是完璧之身，也是为了把故事写得传奇，使故事更具有自传播的属性。 虽然孝惠皇后至死仍完璧的说法来源于《汉宫春色》，但《汉宫春色》的作者也是根据班固所著的《汉书》进行了美化汉孝惠帝刘盈丑化吕太后的推演。  据班固记载，孝惠皇后张氏是汉孝惠帝刘盈的亲外甥女。 是岁十月壬寅，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为皇后。《汉书·五行志》 或许班固看到了司马迁看不到的史料，又或许是班固在抄《史记》的时候手滑，把孝惠皇后张氏抄成了汉孝惠帝的亲外甥女。 我倾向于认为，是班固在抄《史记》的时候手滑了，所以才搞出了孝惠皇后是孝惠帝亲外甥女这样的大乌龙，毕竟班固还曾弄混韩信和韩王信呢，把孝惠皇后的生母张冠李戴成鲁元公主，也不是不可能的。 班固在《汉书》中出现了明显矛盾的两处记载： 韩信为治粟都尉，亦亡去，萧何追还之，因荐于汉王，曰：“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于是汉王齊戒设坛场，拜信为大将军，问以计策。信对曰：“项羽背约而王君王于南郑，是迁也。吏卒皆山东之人，日夜企而望归，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民皆自宁，不可复用。不如决策东向。”《汉书·高帝纪》沛公为汉王，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王独居此，迁也。士卒皆山东人，竦而望归，及其锋东向，可以争天下。”《汉书·魏豹田儋韩王信传》 很明显，这两段文字记载的是同一件事，但指向的却是两个人。第一段记载指向的是韩信，第二段记载指向的是韩王信。  对比《史记》的相关记载可知，这件事的主角毫无疑问就是韩王信，班固因为淮阴侯韩信和韩王信同名同姓就把两人弄混了，把孝惠皇后张氏从鲁元公主继女的身份弄成鲁元公主亲生女儿的身份，也不奇怪，对吧？ 我为什么认为孝惠皇后张氏是鲁元公主的继女呢？因为据《史记》的记载，张氏只是张敖的女儿，并非鲁元公主的女儿。 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史记·吕太后本纪》吕后长女为宣平侯张敖妻，敖女为孝惠皇后。吕太后以重亲故，欲其生子万方，终无子，诈取后宫人子炎子。《史记·外戚世家》 这两段文字是《史记》中关于孝惠皇后出身的记载，按照这两段文字，我们只能认为，孝惠皇后是张敖的女儿，吕后因为鲁元公主是张敖妻子的身份，才选择张敖的女儿作为孝惠帝刘盈的皇后，这属于亲上加亲。 同是在《史记》中，记载鲁元公主亲生儿子张偃的时候是这么写的： 鲁元公主薨，赐谥为鲁元太后。子偃为鲁王。鲁王父，宣平侯张敖也。 宣平侯张敖卒，以子偃为鲁王，敖赐谥为鲁元王。高后为外孙鲁元王偃年少，早失父母，孤弱，乃封张敖前姬两子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元王偃。《史记·吕太后本纪》 这三条记载明确说明，鲁元公主去世，鲁元公主生的儿子张偃继承了鲁元公主的封地，成为鲁王，鲁王张偃的父亲是宣平侯张敖，张敖去世之后，因为儿子张偃是鲁王，所以张敖被赐谥号为鲁元王，吕后因为鲁王张偃年纪小，父母都过世得早，就封张偃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为侯，以辅佐张偃。  如果孝惠皇后张氏果真是鲁元公主的亲生女儿，司马迁在介绍她身世的时候，也一定是这种写法，说她是鲁元公主的女儿，而非强调她是张敖的女儿，之所以强调孝惠皇后是张敖的女儿，就说明孝惠皇后张氏和张侈、张寿一样，跟张偃都是同父异母的。 《史记》中这三条记载也充分说明，早在鲁元公主嫁给张敖之前，张敖已经有了至少两个姬妾，且两个姬妾各为张敖生了一个儿子，且两个儿子在吕太后七年时已经长大成人。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或许孝惠皇后张氏的年纪比张敖的两个庶子年纪还要大，张氏很可能是张敖娶鲁元公主前的正妻所生，在嫁给汉孝惠帝的时候与汉孝惠帝年龄相仿或略小于二十岁的孝惠帝。 既然孝惠皇后并非《汉宫春色》所言的鲁元公主亲生女儿，嫁给孝惠帝的时候并非《汉宫春色》所称的十一岁，她就不可能不跟汉孝惠帝行房事。 更何况，在吕后把戚夫人做成人彘之后，汉惠帝病了一年，而后便沉迷于酒色之中不可自拔，沉湎于酒色的后果有两个，一是早死，二是多子。这样的一个汉惠帝，在母亲的重压之下，怎么可能不跟孝惠皇后张氏行房？ 也正因为行了好多次房事之后仍旧不怀孕，才会有司马迁笔下的“欲其生子万方”，就是说，吕后和张氏甚至包括汉惠帝想尽了一切办法，张氏仍旧不怀孕。  吕后没有办法，才想出了“杀母夺子”的方法。 吕后之所以如此地帮孝惠皇后张氏，乃是因为吕后不希望政权不稳定。 刘邦驾崩前，吕后为了政权的稳定，征求相国候选人，刘邦依次给出了曹参、王陵、陈平、周勃等人，孝惠帝和吕后当政期间，相国之位也几乎在这几人之手。 刘盈继位后，吕后为了政权的稳定，毒死了曾跟刘盈竞争太子之位的赵王刘如意，并想毒死刘盈同父异母的兄长刘肥。 刘盈驾崩后，吕后为了政权的稳定，大肆分封诸吕以拱卫少帝，打压刘邦日益成长起来的其他儿子，皇六子刘友、皇五子刘恢相继被杀，皇八子刘建意外死亡，吕后又派人毒杀了刘建的独子。 为了政权的稳定，吕后更是幽杀了亲孙子，即汉前少帝。 汉前少帝本是刘盈姬妾所生，但被孝惠皇后据为己有对外宣称前少帝是她张氏生的，前少帝的亲生母亲则被吕后处死。 前少帝渐渐长大，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做出改变。”吕后听闻前少帝的言语，担心前少帝翅膀硬了之后因为亲生母亲的事情而闹起来，使其失去“嫡子”的身份，皇帝之位再次引来争夺，所以忍痛杀了前少帝，将不稳定因素及时地消灭在萌芽阶段。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吕后机关算尽，身死之后，政权还是出现了一度的不稳定，刘邦的长子长孙刘襄主动发难，陈平、周勃、灌婴等人积极努力，使皇后最后落到刘邦第四子刘恒的手中，长达半个世纪的文景之治就此开启。  参考资料：《史记·高祖本纪》、《史记·吕太后本纪》、《史记·外戚世家》、《史记·陈涉世家》、《史记·张耳陈馀列传》、《史记·魏豹彭越列传》、《史记·淮阴侯列传》、《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汉书·高帝纪》、《汉书·五行志》、《汉书·魏豹田儋韩王信传》、《资治通鉴·汉纪四》、《汉宫春色·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并叙跋）》、《汉宫春色·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二（并叙跋）》 插图来源：电视剧《大风歌》，插图角色分别是孝惠皇后张氏、汉高祖刘邦、汉高后吕雉、汉鲁元公主、汉文帝刘恒、韩王信。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