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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著之竹帛,不可传于子孙”——论医业之传承

 华北老狼 2019-10-19
中国古代自出现专职医生后,医学发展进程迅速加快,朝廷有“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供医事”的“医师”,民间也有许多由几代师徒组合的医学团体,医学事业渐成规模。其医业及医术的传承于国于民也就成为一宗大事。《史记》记载了先秦的扁鹊(秦越人)和汉初的仓公(淳于意)为代表的两个医学团体行医拜师授徒的过程,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史料。而同期撰著的《黄帝内经》(《素问》与《灵枢》)则以更开阔的视角,全方位记述了此期医业传承和医学教育的盛况,个中的理念、模式与方法,至今仍不乏教益。
一、得其人乃传
视医学为神圣的事业,是(《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多位作者的共识。《内经》认为:世间的一切,人是最宝贵的,“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素问·宝命全形论》),“人者,天地之镇也”(《灵枢·玉版》)。因此,敬畏生命,关注健康,却病延年,“君王众庶,尽欲全形”(《素问·宝命全形论》),是医生之职业的最高追求。故《素问·灵兰秘典论》称医学为“精光大道,大圣之业”,将医学在社会分工中的地位推向至高。

医学又是仁慈的事业。《灵枢·九针十二原》借医家代言人“黄帝”之口说:“余子万民,养百姓,而收其租税,余哀其不给,而属有疾病。”因衣食不足而连续发生疾病,令医生深为痛心,于是为解除万民的病痛而千方百计地寻找有效的疗法。若不能挽救病人的生命,则被视为不仁之举:…能杀生人,不能起死者,余闻之则为不仁”(《灵枢·玉版》);“余念其痛,心为之乱惑反甚,其病不可更代,百姓闻之,以为残贼”(《素问·宝命全形论》)。此“残贼”之说,当源自《孟子》。《孟子·梁惠王下》有云:“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同时也表明儒家孔子贵仁,孟子仁义并重的思想,已深深地渗人到医学领域之中。
《内经》认为,治人之道与治国之道相通,治人有利于强国。《灵枢·师传》说:“余闻先师,有所心藏,弗著于方,余闻而藏之,则而行之,上以治民,下以治身,使百姓无病,上下和亲,德泽下流,子孙无忧,传于后世,无有终时”,“治民与自治,治彼与治此,治小与治大,治国与治家,未有逆而能治之也,夫阴顷而已矣。”此治人、治民、治家、治国,一理贯之,与《国语·晋语》所载医和之论“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一脉相承。由于医学是关乎国泰民安、子孙繁衍的伟业,故医学事业的发展传承自然成为举世关注的神圣而庄严的大事。不能满足于心藏口问,须“著之玉版,以为重宝”(《灵枢·玉版》),“藏之金匾,不敢复出,乃藏之金兰之室”(《素问·气穴论》),“藏灵兰之室,以传保焉”(《素问·灵兰秘典论》)。秘藏保存是为了传承下去,而对于接班人的选择是要慎之又慎的。《内经》多次申明:“非其人勿教,非其真勿授。”(《素问·金匾真言论》)“得其人乃传,非其人勿言。”(《灵枢·官能》)“必明为良方,著之竹帛,使能者踵而传之后世,无有终时。”(《灵枢·玉版》)若认定某人不成器,即便是自家子孙,也不能传给他,即“可著于竹帛,不可传于子孙”(《灵枢·病传》)。这是因为,“传非其人,慢泄天宝”(《素问·气交变大论》)。其选拔传承对象之严格,于此可见一斑。

对某一重要理论或技术的传授,《内经》主张要举行庄重的仪式,受业者须洁体宁心明志,“非斋戒择吉日,不敢受也”(《素间·灵兰秘典论》)。《灵枢·禁服》生动地描述了这庄严仪式的全过程:“黄帝曰:善乎哉问也!此先师之所禁,坐私传之也,割臂敌血之盟也。子若欲得之,何不斋乎。雷公再拜而起曰:请闻命于是也。乃斋宿三日而请曰:敢问今日正阳,细子愿以受盟。黄帝乃与俱人斋室,割臂献血。黄帝亲祝曰:今日正阳,献血传方,有敢背此言者,反受其殃。雷公再拜曰:细子受之。黄帝乃左握其手,右授之书,曰:慎之慎之,吾为子言之。凡刺之理,经脉为始……”服,习也。禁服,即学习秘不外传的禁方书。坐私传之,禁止轻易私下秘密传授。割臂欲血,刺手臂出血含于口中或涂于口旁,为古时订盟的一种仪式。在那个社会背景下,这种盟誓会有极大的约束力。或许并非巧合的是,当黄帝和雷公们在华夏大地上庄严盟誓之时,在世界的另一方,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也让学生宣读“终生以我术广惠泽”的《誓词》,告诫其不许背叛。今日之医学生誓言,正是中外先贤思想与精神的传扬。

二、传道授业有方
《内经》中有一整套医学教育理论,其中既有总体的导向,也有具体的学习方法。这些原则和方法,比较集中地体现在以黄帝与雷公问对为表现形式的篇章之中。这样的篇章《内经》全书计有11篇之多。

《素问·著至教论》载:“黄帝坐明堂,召雷公而问之曰:子知医之道乎?雷公对曰:诵而未能解,解而未能别,别而未能明,明而未能彰,足以治群僚,不足治侯王。愿得授树天之度,四时阴阳合之,别星辰与日月光,以彰经术。”诵、解、别、明、彰为习医五步,背诵经文、理解经义、辨别疑似、融会贯通、学以致用以弘扬经旨彰显功效,环环相扣,当是成为良医的必由之路。而树天度、合阴阳、彰经旨则是一个总体导向,指出医术是通天地阴阳的,没有必要的知识结构,便不可能把握经旨,深通医理。

因此,《素问·示从容论》明确提出:“汝授术诵书者,若能观览杂学,及于比类,通合道理”,“援物比类,化之冥冥”。所谓“杂学”,当指医学之外的学问,即春秋战国以来的儒、道、名、法、阴阳等百家之学,特别是各家都在研究的哲学和思维科学。上古时期,那些丰富的但零散的医学实践内容和心得体会,正是借助于“杂学”才得以归纳整理,从而上升为系统的理论。“通合道理”即“且以知天下,何以别阴阳,应四时,合之五行”(《素问·著至教论》),“人有精、气、津、液、血、脉,余意以为一气耳”(《灵枢·决气》)。

古医家引进气一阴阳一五行的哲学思想,运用“援物比类”之意象思维等思维方法,来建构医学理论体系,确立“上合于天,下合于地,中合于人事”的开放医道和整体医学模式。
明乎此,才能学习和掌握“阴阳表里内外雌雄相输应也,以应天之阴阳也”的藏象学说,以三阴三阳为架构的经络学说,六气五志(后世演为六淫七情)的病因学说,“察色按脉,先别阴阳”的诊法学说,“法天则地”、“从容人事”的治疗学说,以及“法于阴阳,和于术数”的养生学说,等等。时至今日,懂得一点“杂学”,对于步人中医学殿堂的初学者及已登堂人室者,都是非常必要的。
“小针之要,易陈而难人”(《灵枢·九针十二原》),“至道在微,变化无穷”(《素问·灵兰秘典论》),学医并不容易。若想学懂学通,必得下一番苦功。《灵枢·禁服》描述了雷公从师学医的状况:“细子得受业,通于九针六十篇,旦暮勤服之,近者编绝,久者简垢。然讽诵弗置,未尽解于意。”是说雷公学针道,从早到晚勤奋学习,以致简生垢,穿连简册的皮条断了,还没能全懂,仍须继续苦读求解。看来,这勤奋刻苦是第一位的。


第二要专心致志。要求学生在学习医理和行医实践中都要聚精会神,心无旁鹜。《素问·征四失论》言及雷公循经受业之得失时指出:“所以不十全者,精神不去,志意不理,外内相失,故时疑殆。”精神不专注,思考问题不得法,则见表不知里,疑惑丛生,学习成绩当然不理想。行医实践也是一样,《素问·宝命全形论》记载将医术昭告天下之事,谓“针有悬布天下者五”,其第一项便是“治神”。王冰注云「41“专精其心,不妄动乱也。”关于神的要义,《素问·八正神明论》有专论: “何谓神?请言神,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灵枢·五色))也说:“积神于心,以知往今。”可见,积精全神,久之便能对纷繁复杂的事物,奥妙难穷的义理,做到“独悟”、“独见”、“独明”,进人一个极高的境界。

第三要力戒骄矜。《素问·征四失论》将“受师不卒,妄作杂术,谬言为道,更名自功(巧)”,甚至“不能循理,弃术于市,妄治时愈,愚心自得”,作为必须加以惩戒的重大过失。从师不终,不能卒业,妄用江湖杂术,大肆炫耀,剿窃他人,或偶一有效便自矜其功,洋洋得意。其结果必然是半途而废,一事无成。

第四要由博返约。《内经》一方面主张习医者必须博学:“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素问·著至教论》)“圣人之治病也,必知天地阴阳,四时经纪,五脏六腑,雌雄表里,刺灸贬石,毒药所主,从容人事,以明经道。”(《素问·疏五过论》)就是说,从医者既要全面掌握医药知识,又要兼通天文地理熟悉人类社会,成为一个通才。而另一方面,从实际运用角度,又需要将已学的大量知识加以整合,形成纲要。即如《灵枢·外揣》所说:“夫九针者,小之则无内,大之则无外,深不可为下,高不可为盖,恍惚无穷,流溢无极,余知其合于天道人事四时之变也,然余愿杂之毫毛,浑束为一可乎?”“何可小大深浅,杂合而为一乎?”即需将包罗天地人巨细不一的各项内容统一起来,纳人一个体系提炼出精要。《灵枢·禁服》将“浑束为一”又简称为“约之”或“约方”: “夫约方者,犹约囊也,囊满而弗约,则输泄,万成弗约,则神与弗俱”,“未满而知约之,以为工,不可以为天下师。”已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各种知识混杂在一起,可谓满,如不“约之”,则散乱无序,杂而不精,不能出神人化,运用自如,而知识不全即过早精简,则只能成为一般的医生,不能成为闻名天下的高明医生。由博返约,才能真正做到“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灵枢·九针十二原》)。

另外,《内经》也曾提及按培养对象的自身特点和专长,进行因材施教,培养专门的技能,此亦见于《灵枢·官能》的黄帝与雷公的问答中:“各得其人,任之其能,故能明其事”,“明目者,可以视色。聪耳者,可使听音。捷疾辞语者,可使J传论语。徐而安静,手巧而心审谛者,可使行针艾,理血气而调诸逆顺,察阴阳而兼诸方。缓节柔筋而心和调者,可使导引行气。疾毒言语轻人者,可知唾痈咒病。爪苦手毒,为事善伤者,可使按积抑痹。各得其能,方乃可行,其名乃彰。”即根据习医者的体质性格及语言行为习惯,在职业群体中予以分工,以扬长避短,各尽所能。惟“唾痈咒病”一条,当属祝由术,其与《内经》反对神学巫术的一贯立场不合。《内经》对祝由治病只承认其历史意义,现实中已持淘汰态度,此“唾痈咒病”之语恐属汰除未尽者。
总之,上古及秦汉时期,医界严格的选拔制度,庄重的传承方式,精良的授业方法,保证了医之大业后继有人。《内经》以降,名家辈出,薪火相传,中医学历久不衰。同时也应看到,古时那种秘不外传的禁制,也会使一些绝技秘术失传。好在已“著于竹帛”的《黄帝内经》,经数代人传抄、纂辑、次注及至刊印,而流传下来,使我们至今仍能捧读这部博大精深的光辉之作。

责编/小鱼

来源/海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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