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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的身世之谜

 高天明月图书馆 2019-10-21

苹果的身世之谜

苹果的身世之谜

苹果

朹,檕梅。

—《尔雅·释木》

苹果的身世之谜

今天最普通的苹果,在古代曾是稀罕物。苹果鲜见于诗文歌赋,在水果王国中,乃一介平民,似乎离“文化”太远。跟荔枝、仙桃、木瓜、青梅、枇杷、海棠这些星光熠熠的、浑身缀满了名诗名篇的水果明星相比,实在没法等量齐观。

然而关于苹果却大有话说。因为它身世复杂,学贯中西;因为历史告诉我们,千百年后,它将鹊起于江湖。

一代行踪诡异、神秘莫测的大侠横空出世。而且,与传说中的少年剑客一样,苹果与另外几种见诸典籍的水果佳人韵事不断、纠缠不清、瓜葛难尽,风流天下闻。

苹果的一生充满了谜团,它本身就是个香帅传奇。

苹果的身世之谜

谷雨苹果花开

(一)谜团

塞尚、马蒂斯、蒙德里安、高尔斯华绥、蒲宁以及格林……苹果缤纷散落在西方任何形式的文本之中 :绘画、小说和诗歌。比如我最喜爱的波兰诗人米沃什这首《窗》:

黎明时我向窗外望去,

看见一棵年轻的苹果树在晨光中几乎变得透明。

当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

一棵苹果树缀满果实站立在那里。

或许经过了许多岁月,

但我记不清在睡梦中发生了什么。

苹果的身世之谜

米沃什诗意图

然而在中国,历史上的苹果似乎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隐匿于无形,确实“经过了许多岁月”—从“诗三百”到“唐诗三百首”,从《尔雅》到《通雅》,从“诸子百家”到“古文八大家”,及至宋词、元曲,我们都找不到“苹果”的身影和足迹。

要晓得,中国文人有一个特点 :但凡一个新鲜的名词被前人提及,大家就都跟上,谁逮住谁就用,当然是往自己的诗文里用,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古人把这种跟风行为叫做“用典”—往坏处说这叫“掉书袋”,往好里说这叫保持和强化文化的传承。

因而,苹果没有被“用典”, 绝不可能是被人忽略。它“幸运”或“不幸”地成为漏网之鱼,只有两个原因 :一、苹果来晚了 ;二、苹果有过曾用名,而我们不知道。

苹果的确来得太晚了。

1620 年,中国历史上一个普通的年份,却发生了两件值得我们注意的事情。第一,这一年,皇帝朱翊钧去世,宣告统治中国时间最长的皇朝之一万历朝结束,明朝这个庞大帝国多年积聚的沉疴全面迸发,从此走向没落,距离它的覆灭也只有二十几年,而华夏文明从此再也没有能量绽放起唐宋王朝的灿烂光华。第二,万历三十二年进士王象晋的植物学传世巨著《群芳谱》大功告成,这部耗时十年之久的杰出著作日后将成为中国农学家、植物学家、环艺家、画家乃至文人学者的心仪宝典,至此,我们今日所见的绝大部分花果草木都可以在这本书里找到。

天启元年 (1621),这部四十万字的著述出版。而本文的神秘主角“苹果”,也终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

苹果:出北地,燕赵者尤佳。接用林檎(qín)体。树身耸直,叶青,似林檎而大,果如梨而圆滑。生青,熟则半红半白,或全红,光洁可爱玩,香闻数步。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美。(《群芳谱·果谱》)

苹果的身世之谜

小苹果

苹果的来历至此似乎已很明了,王象晋说,苹果,即苹婆果的简称。但恰是这个简称引来更多的麻烦。就在“苹果”条目之前,王象晋写道 :“柰(nài),一名苹婆。”

苹果就是苹婆果,现在又冒出一个“柰”,它也叫苹婆。到底谁是苹婆?或者都是苹婆?

而这个“柰”又是谁?

还有那个“林檎”,它跟苹婆、苹果和柰,又是怎样的关系?

而当我们试着拨动历史的时针,我们才发现,更大的麻烦其实还在后面。1578 年李时珍在他的医药学专著《本草纲目》里说 :柰“梵言谓之频婆。”“柰与林檎,一类二种也。”半个多世纪后的 1639 年,徐光启的农学圣经《农政全书》也说 :“柰,一名苹婆。”问题是,他们只重视“柰”,“苹婆”仅仅是作为柰的别名,更没有理会“苹果”,尤其是跟王象晋基本同龄的徐光启,对于苹果只字不提,好像在他们眼里,“苹果”根本就不存在。

有一件事我们必须首先抓紧去做,那就是摸清这个“柰”到底是什么来路。也许,它就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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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惠帖图

(二)柰

她是与苹果关系暧昧的头号人物,然而她的资格实在远比苹果要老,老得多。柰绝非等闲之辈。

桐花最哀怨,碧柰空参差。(柳如是《拟古诗十九首》)

一代才女柳如是轻描淡写的这一句,写尽柰之美。对于“柰”,今人太陌生,可古人却太熟悉。下面这则故事是后世流传的关于苏东坡众多趣闻轶事中的一个 :

刘贡父请客吃酒,苏东坡因事先走一步,贡父曰:“幸早里且从容。”东坡答:“奈这事须当归。”

表面看,两人的对话太过寻常,实则这是一次轻描淡写间呈现的电光火石般的言语交锋。贡父的一句话六个字里面包含了三种水果和一种草药的名称 :杏、枣、梨、苁蓉。东坡的回答与之巧妙呼应 :柰、枳、柿、当归。

故事的真实性不必追究,我所关注的是这样的事实:“柰”对于古人来说司空见惯。汉代司马相如《上林赋》:“枇杷橪柿,亭柰厚朴”;西晋潘岳《闲居赋》:“二柰曜丹白之色”;左思《蜀都赋》:“朱樱春熟,素柰夏成”;南北朝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记载华林园有“柰林”;北宋韵书《广韵》:“柰,果木名”;《千字文》:“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千字文》的编撰者只为追求背诵者琅琅上口,我们却万不能拘泥于字眼而断言 :李子和柰是果中之极品,芥和生姜是蔬菜之王。三国魏曹植《曹子建集》载有《谢赐柰表》:“柰以夏熟,今则冬生,物以非时为珍。”不难了解只有冬季出品的柰才显得珍贵,而应季的柰果则十分寻常。

事实上,柰和桃李一样,是再寻常不过的水果,而且显然历史极为悠久。《尔雅》写 :“朹(qiú),檕(jì)梅。”晋朝博物学者郭璞注释说 :“朹树似梅,子如指头,可食,赤色,似小柰也。”

所谓朹、檕梅,就是山楂。今天我们知道,山楂、苹果、李、梅、杏子,这些都是蔷薇科家族的近亲。郭璞说山楂果像小柰,可见柰在汉晋时期是比山楂更常见的水果,而且它的个头要比山楂大。对于柰这种古老的国产水果而言,本来没什么可疑惑的。从两汉、魏晋、南北朝直至唐宋的史料中,我们都可以找到柰的身影。可偏偏到了元明时期,大概随着引入的洋货越来越多,人们开始眼花缭乱,对于果物的名实也众说纷纭。正是在这个时期,典籍中第一次出现了苹果,当然更常见的名字是“频(苹)婆”。其实,这一切在元明以前,不管苹果也好,苹婆也罢,根本不存在。

元明之前的中国人,就知道两个与苹婆或苹果关系密切的家伙 :一个是柰,另一个叫做林檎。

柰是否就是我们熟悉的苹果呢?答案看来似乎是否定的。明代王世贞《弇(yǎn)州山人四部稿》:“频婆今北土所珍,而古不经见,唯《楞严》诸经有之。或云元时通中国始盛耳。”周祈《名义考》也提到频婆果乃“故西域种,不知何时入中国也”。可见,苹婆果与古人早已熟稔的柰好像不是一码事。

清朝人陈淏子写于 1688 年的园艺学著作《花镜》这样介绍柰 :

柰,一名苹婆。江南虽有,而北地最多。与林檎同类。有白、赤、青三色。白为素柰,凉州有大如兔头者。赤为丹柰,青为绿柰,皆夏熟。凉州又有一种冬柰,十月方熟,子带碧色。又上林苑有紫柰,大如升,核紫花青……西方柰多,家家收切,曝干为脯,数十百斛以为蓄积,谓之苹婆粮。

如此看来,这里所描述的柰,实实在在就是苹果。《花镜》的注释者也在该条目下直接解释道 :“柰是我国苹果的古名。又名苹婆、苹婆果、苹果。”而清代的《广群芳谱》则明确指出柰和苹婆、苹果是同一种果树 :“本草不载苹果,而释柰云 :一名频婆……频婆又当属此果名。”

看来这就是李时珍和徐光启为何对“苹果”只字不提的原因 :苹果无非是苹婆的别名,而苹婆也好,苹果也罢,都不过是柰的新名词。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柰是从何时起拥有了“苹婆”这个新名词的呢?柰又是如何演变成所谓的苹婆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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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檎图

苹果的身世之谜

蔡襄林檎图

(三)苹婆

我们已经知道,在明朝人的观念里,苹婆这个词汇已经十分普通,关于苹婆果的记载比比皆是。那么再早一些呢?比如元朝……

元末熊梦祥《析津志》“物产”门中“果之品”首列葡萄,其次为“频婆”,并标注道:“大如桃,上京者佳。”而同样生活于元朝末年的周伯琦在《扈从诗后序》说:“宣德……有御花园,杂植诸果,中置行宫。果有名平波者,似来檎而大,味甘松,相传种自西域来,故又名之曰回回果,皆殊品也。”从这段描述中,我们可以得到如下信息:一、苹婆应是元朝末年自西域引入;二、其时“苹婆”又名“平波”,两名称皆为音译,同时出现,经常混用;三、苹婆自西域传入后并未广泛栽培,而是作为珍品仅在皇帝的御花园试种。

甚至到了明朝初期,苹婆和平波两个不同的译名还都在同时使用。明成祖永乐四年(1406)朱有燉《元宫词百章》就写到苹婆 :

兴和西路献时新,猩血平波颗颗匀。捧入内庭分品第,一时宣赐与功臣。

兴和西路大致在今陕西、甘肃、内蒙古及以西一带,即引进西域苹果的早期繁盛地。可见即便在明朝早期,平波还是稀罕物,皇帝拿它奖赏优秀的领导干部。再看看明朝大学士张居正之子张懋修在《谈乘》里的描述,更能断定“苹婆”确实是个音译外来词,而当时珍奇的苹婆果正是在元朝来到了中国 :

燕地果之佳者,称频婆,大者如瓯,其色初碧,后半赤乃熟,核如林禽,味甘脆轻浮。按古果部无此,宋人品果亦无之,或以为元人方得此种于外远之夷,此亦或然。按燕中佳果,皆由枝接别根,而土又沙疏,是以瓜果蔬菜易生。若频婆者,得非以林禽接大梨树而化成者乎?……或曰:矧如由接而成,何以名频婆乎?曰:此胡音也。(张懋修《谈乘》)

其实,即使在整个明朝,苹婆也始终是一种奇珍异果。晚明的徐渭吟诗曰 :

石密偷将结,他鸡伏不成。千林黄鹄卵,一市楚江萍。旨夺秋厨腊,鲜专夏盌冰。上元灯火节,一颗百钱青。(徐文长《频婆诗》)

抛开对徐渭诗的各种隐喻性揣测,仅仅就诗论诗来看,这首诗其实只表达了一个中心思想 :赞美苹果。徐渭是怎么赞美的呢?

石密就是白糖,一说是梵语的冰糖,又是樱桃的代称,总之起首一句是说苹婆果很甜,而“他鸡伏不成”,要联系后两句理解,“千林黄鹄卵,一市楚江萍”——黄鹄就是天鹅,把苹婆果比作天鹅蛋考虑的不光是形状,更重要的意思是说苹果这种奇珍绝不是母鸡之流可以孵化得了的,它可是天鹅蛋啊、它可是楚江萍啊!什么是楚江萍?杜甫有诗在先 :

荣华贵少壮,岂食楚江萍?(《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楚江萍,就是楚昭萍。该典故见于《孔子家语》及《说苑》:

楚昭王渡江,有物大如斗,直触王舟,止于舟中。昭王大怪之,使聘问孔子。孔子曰:“此名萍实,令剖而食之。惟霸者能获之,此吉样也。”(刘向《说苑·辨物》)

刘向记述的这则典故充分展示了孔夫子的“忽悠”功夫。楚昭王渡江,见到一个超大的水葫芦(或其他浮萍类植物),所谓“肉食者鄙”,楚昭王大概确实不认识这玩意儿,就咨询孔子。孔子一看机会来了,于是大做文章 :“这事挺大!知道这是啥吗?这叫萍果(不是苹果)!只有成大业者才能碰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您赶紧吃了,吃了吉祥!”

要说孔子胆子也真够大的,在缺少必要的浮游生物聚集实验和药理分析的前提下,就敢唆使楚昭王去吃。话说回来,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年头,死个王侯将相的根本不算啥事,孔子认准就算楚昭王死了也不会有人来找他算账——活着的肯定都忙着争夺王位去了,还得谢谢他老孔呐。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孔子确实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据说连《尔雅》都是他老人家编撰的,《尔雅》没记录的,他当然也认得。从这一点我们得到的结论是,要想取得人生最辉煌的成功,成就霸业,最好不要学太多的知识,更不要看《尔雅》《温文尔雅》这些没用的书籍和文章。要学楚昭王那样,把精力用在政治工作上,文化知识这些东西,需要时向知识分子们咨询就行啦。

言归正传,徐渭接着夸 :“旨夺秋厨腊,鲜专夏盌冰。”这是说苹果色香味俱全,“旨”就是“脂”,苹果的皮瓤光泽诱人,香爽如腊 ;而其鲜美的口感则如同暑天里吃上一碗清凉的冰。“上元灯火节,一颗百钱青”,又在说其价值之高昂。可以参考清朝人张新修的记述 :“频婆……柔脆嫩软,沾手即溃,不能远饷他邦。贩者半熟摘下,蔫困三四日,俟其绵软,纸包排置筐中,负之而走。比过江,一枚可得百钱。以青州产为上。”(《齐雅》)

结合张新修和徐渭的描述,我们可以判断 :苹婆果当时的品性、价值和地位相当于唐朝时的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与今天的苹果不同,明清时期的苹果一概是不耐储藏的,所以导致了商人通过跨越时间(搁至元宵节售卖)、跨越空间(从北方销往南方)两种方式销售苹果而大获其利。

由此,我们不难推出另一个结论 :即便当时已经出现“苹果”的字眼,古时的苹果与今天也并不相同(一说即今日绵苹果)。而明代王世懋的《学圃余疏》记载 :“北土之苹婆果,即花红一种之变也。吴地素无,近亦有移植之者,载北土以来,亦能花能果,形味俱减。然犹是奇物。”

文中提到了“花红”,花红,又名林檎。林檎在前文已经多次出现,这位与苹果关系密切的另一位神秘人物终于再次浮出水面。按照明人的说法,是林檎造就了苹婆果。它们之间的关系,突然上升至非常的高度,而柰则遭遇冷落。这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位花红姑娘。

正所谓 :真花不露相,露相不花红。花红,的确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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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图

欲知后事如何,请参见《温文尔雅》(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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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文尔雅(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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