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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书乐散文】被风带走的温度——人物散文系列之二

  清泉 2019-10-22

被风带走的温度

——人物散文系列之二

康书乐

大概每个人都有一本丰厚的回忆录,里面记载着许多章节。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不能删除掉里面的一段段旧时光。在我记忆里就有一个人,一直占据着一段时光,他便是孩子王——郑子琼。

郑子琼是离我家不远的邻居,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换一句话说,我们是一对拆不开的歪把葫芦——各自心中都珍藏着半生半熟的籽儿。郑子琼比我大几岁,自然籽儿的成分更加复杂。我们两个同是小儿麻痹症的印证者,可叹的是命运也嫌贫爱富,他家有钱,只落下了一条腿划沟。所以,人送外号——郑划勾;而我家贫穷,我则落下个四肢瘫痪,从而我就成了任凭他呵斥的跟班。

郑子琼心灵手巧,在当地堪称一绝,就像大雨中的河水,不断冒出奇思怪想的水泡。他用自行车的废链条制作的手枪,虽没有准头,却风行一时,成了那个时代孩子们抢手的玩具。他可以把竹竿做成水箭,也可以用猪膀胱做成灯笼。不少老人们都说他是一块上好的镔铁,可惜钉在了马掌上。

郑子琼之所以敢称王,不只因为他的聪慧,还因为他拥有一个在阿尔巴尼亚打工的大伯,还因为能在家中拿出别人没有见过的外国香烟,或拿出鸡屎一样的巧克力来,还因为他父亲是在县城能挣到工资的一名工人。

郑子琼欺负我是小菜一碟,如同一只狐狸面对一只病鸡。我每日里都活的忍气吞声,受了欺辱回家也不敢声张。因为父母再三强调不许我和他打架,说这是个可伶的孩子,从小他父母就离了婚,是奶奶将他一手带大。整个村庄的人对他都宽看一眼,要我别去招惹他。

我了解郑子琼家的概况,他父亲是个工人,母亲是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两个人由于没有共同语言,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婚。虽然他母亲回了娘家,但一直没有再嫁,自己一个人靠种地为生。郑子琼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母亲熬着油灯缝制出来的,她把他当成了养老的依靠。

懂事后的郑子琼,也不断瞒着父亲和奶奶,从家中偷出一些米面来,给母亲送去。即便有时被奶奶与父亲发现了,他也会歪着脖子据理力争。他的家长没办法,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们都知道什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一年端午节,郑子琼从家中偷出几个粽子,拖着一条划沟的腿给母亲送去,正巧他母亲下地干活去了,他就抱着几个粽子,坐在门口睡着了。等他母亲回家发现他,已经是星星露头的时分。母亲抱住他大哭了一场。此事传开,他就成了这一带有孝心的孩子。

我和他本来是光屁股一起玩大的发小,却因为他独占别人的成果要给母亲显摆,导致了我们大打出手。那是个很冷的冬天,一场大雪把村庄与山峦深深的陷住。那些日子,田野就成了孩子们撒欢的乐园。他们打雪仗,造雪人,划雪橇,玩的兴致勃勃。我俩由于腿脚不方便,便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地,支起一个筛子,并在地上铺上一层谷糠,撒上一些谷粒,开始捕捉麻雀。我们三天共捕到三只,他却一只都不给我,说要给他娘送去烧着吃。我很是气愤,便与他争论,一言不合就和他动起手来。

打架,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知道我家兄妹多,不敢对我下重手,怕我的哥哥们报复,就把我按在地上,骑着我的脖子,在我的头上撒尿。我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最后,我冷不防一回头叼住了他的蛋囊,他才杀猪般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他的母亲,他的奶奶都来求我松口,为他家保留一条根脉,甚至不惜给我下跪。我谁都不听,我既然逮住了机会,就一定把他制服。我知道,一旦放过他,我将会后患无穷。直到我的父母也闻讯赶来,用棍子使劲的打我,我才不得已松了口。获救后的郑子琼,以后见到我总是绕着走,只要我瞪他一眼,他就会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裤裆。我由此得了个外号,扯皮“叼”蛋的人!

岁月流年,不知不觉时光已经漫过了我们的童年,到了成年。郑划勾在县城工作的父亲,考虑到儿子娶媳妇成了老大难,就提前退休,让他接了班。还没等郑划勾到城里去正式上班呢,村中的媒婆就接二连三的登门了。一时间,郑划勾就成了村中姑娘的抢手货。

郑划勾结婚那天,据说他奶奶不让他离婚的娘参加婚礼,他娘就在门口来回走动,从凌晨一直走到傍晚。整整一天没吃没喝。逢人就说她儿子结婚了,每说一次就笑一次,眼里带着闪烁的泪花。

从童年到中年,人生有无数个变数。而每一个微小的变数里,都有着肉眼看不到的特定成分。就如同郑划勾,一个用脚划沟的人,却被一个农转非的接班工作改变了命运,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这足以让周围一大群落单的小伙伴半生长叹。可是,随着星转斗移,郑划勾与我们的距离也渐行渐远,轻易看不到他的影子。偶尔相遇,他也是说话仰着头,用一种鹤立鸡群的姿势来突出自己的今非昔比。

转眼间四十年过去了,儿时的羡慕嫉妒恨就像天上的云朵,早已被岁月的风吹的不知去向。我与郑划勾互不往来,已是多年。我们各自在命运的格式里安身立命,经营着自己的时光。谁都没有精力去关注对方的生活。偶然见了面,也是不咸不淡的打个招呼而已!

今年春天的一天,我正在田间劳作,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蹒跚到我的面前。我仔细端详,才看出是郑划勾的父亲。和小时候对他的印象一样,他依旧和蔼可亲,让人联想到寺院里供奉的弥勒佛。他告诉我划沟的母亲死了,接下来说出了一件令我心潮澎拜的事情。

从他父亲的嘴里,我了解到郑划沟的母亲一直住着摇摇欲坠的两间土坯屋,独自度日。前几年得了脑淤血,落下一条腿失灵,生活无法自理,就去找郑划勾赡养。好景不长,老病重犯,彻底住进了医院,郑划勾既要上班,又要照顾病人,忙的手脚朝天,想让媳妇帮忙。媳妇说最好回家养病,她才方便照顾。他娘知道自己生活不能自理,极不愿回家。是划勾与媳妇假借转院,把她娘骗回老家的。回家不到十天就去世了,当人们发现她的尸体时,她的嘴里塞满了从墙上抠下的墙皮,据左邻右居们回忆,从那天划沟两口子送他娘回家后,就再也没有见他们露过面。

郑子琼的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故事的讲述者而已。就好像死去的人不是他的前妻,而是被他从家中赶出来的一只下过蛋的老母鸡。我越听心里越空旷,闭上眼睛回忆,再也找不见儿时那个怀揣几个粽子在门口等娘回家的孩子了。我仿佛感到面前有两个男人在磨道上推磨,在推石磙子一样的责任。我生平第一次为那个饿死的女人感到悲哀。

第二年元宵节的晚上,我在街头遇到了郑子琼两口子烤柏树枝叶火。在火光的映照中,我怎么看她们的脸怎么像扭曲的麻花。直到火舌把柏树的枝叶全部吞噬,弥漫起燃烧的味道,直到一场大风袭来,把剩余的有温度的灰烬,带向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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