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周兴陆 | “文笔论”之重释与近现代纯杂文学论

 子夏书坊 2019-10-22

“文笔论”是六朝时期文学批评的重要论题,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揭明它的基本内涵。唐代以后随着古文运动的兴起,“文笔论”归于沉寂,直至清代中期随着骈文派的崛起,又重新被提起,特别是阮元对“文笔论”作过专门的探究,并提出新的见解,发生了广泛的影响,至近代刘师培尚沿承其说,当然也激起章太炎等的抨击,黄侃采取调停纷争的态度。郭绍虞则在辩驳的同时吸收了阮元“文笔论”的有益因素,并与外来的纯文学、杂文学观念相接榫,而对传统文学批评史作出新的诠释。

一、阮元:

为骈文立基而曲解“文笔论”

阮元,作为扬州人,自小就受到深厚的《选》学传统的浸润。后与汪中、凌廷堪、孙梅等扬州学派人物交游,成为清代中期骈文派的中坚力量,仪征骈文渐有与桐城派古文分庭抗礼之势。桐城派响应官方的程朱理学,授人以法,文士学子纷纷响应,乃至后来有“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之叹;但扬州学派坚守“选学”传统,提倡骈文,以相抗争。阮元早年对“文笔之辨”并不自觉,汇辑有韵无韵文章的别集还命名为《诂经精舍文集》《揅经室文初集》。至道光年间刊刻《学海堂集》《揅经室集》时,则都只名曰“集”,而不名为“文集”。除了《文言说》之外,阮元还作了《文韵说》《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与友人论古文书》等,申论他的“文笔论”和骈体文学观,并在学海堂以“文笔”策问课士,教儿子阮福与弟子拟对。阮福、刘天惠、梁国珍、侯康、梁光钊等人均撰《文笔考》之类文章,收入《揅经室集三集》卷五或《学海堂集》卷七,并单独刊刻行世,以扩大影响,成为嘉庆、道光年间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事件。

阮元

阮元重新提出“文笔论”并加以新的诠释,实则是一种学术策略,旨在为骈文派的主张确立理论的根基。具体来说,其要义如下:一、采用“依经立论”的方式,将用韵比偶的骈文观上溯至《周易·文言》,试图确立其文学观念的正统合法性。二、兴起“文笔之辨”,曲解刘勰“文笔论”的内涵,将有韵、无韵之别偷换为骈、散之分。三、发挥萧统《文选序》的文学观,严格地将“文”与经、子、史分别开来,本意旨在排斥当时的桐城派古文,客观上强调了“文”的独立性。

刘勰《文心雕龙·总术》曰: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这是当时人们对于“文笔之辨”的基本认识。阮元及其弟子的“文笔考”,虽然采用汉学家的考据方法,勾稽大量史料作考辨;但很明显,他们并没有遵守实事求是的原则,恪守“文笔论”的本来含义,而是有意地加以曲解,在是否有韵之外还加上了骈散的问题,将“文笔之辨”转化为“骈散之争”,并表现出鲜明的尊“文”黜“笔”的态度,这实际上是在为骈体文争取合法性,是攻击当时桐城派古文的一种学术策略。当时受到阮元影响的年轻人力钧在《文笔辨》中直接说:

“六朝近于文,八家近于笔。今之骈体、散行,即古文笔之名所变焉者也。”

可见,阮元的这种曲解在当时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影响。

问题是,“文笔”与“骈散”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并不可以无缝对接。骈体文的基本特征是句式骈俪对偶,而不是押韵。事实上,大量的骈体文章是不押韵的,只有其中的骈体赋,才讲究押脚韵。因此按照刘勰的说法,不押韵的骈文应该是“笔”而非“文”;骈文派标举的典范即萧统《文选》,既收有韵的文,也收了无韵的笔,并非如阮元等人所说是“文”而非“笔”。可见,将“文笔之辨”转化为“骈散之争”,并不能自圆其说。

阮元在确立了“用韵比偶”的骈文观的同时,明确在文与经、子、史之间划界,突出骈文的正统性,而将唐宋以降的古文一概归入子、史之中,排除在“文”之外,剥夺古文的“文”的资格。阮元的逻辑是:从骈散的角度说,经、子、史多奇少偶,唐宋八大家取以为法,尚奇不尚偶;若将经、子、史排斥在“文”之外,那么唐宋八大家的古文,自然就是“笔”而非“文”了。阮元等人之所以反复计较文、笔的分别,就是要消解桐城派“好古之士”尊崇韩、柳、欧、苏散行古文的正统性和合法性,而为骈文派张本立说。

阮元等人如此执拗地崇骈黜散,难免陷入理论的谬见。他在《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竟然提出“四书排偶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为一派,为文之正统也”,把八股文视为正统,恰是暴露出他的骈文理论的褊狭。

二、刘师培、章太炎与黄侃:

“文笔论”的现代延伸与清算

“骈散之争”自清代中后期形成犄角之势,一直延续至晚清民国,是贯通传统与近现代文学理论的一个话题。刘师培虽然是阮元的同乡,饱受《选》学沾溉,但是他提倡骈体文绝非乡曲之见。阮元重释“文笔论”,旨在从根本上消解桐城派古文的理论基础,为骈体文的兴起确立根基,开辟道路;刘师培主张骈体文,重提“文笔论”,则是面对新的时代问题而做出的回应。阮元立论的侧重点在用韵比偶,刘师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强调藻饰。他采用训诂的方法,证明“文章之必以‘彣彰’为主焉”,“盖‘彣彰’即文章之别体”,“文以藻绘成章为本训”。之所以如此强调文的藻饰性,就是旨在针砭桐城派古文和当时流行的“报章体”之不讲究辞藻文采。

刘师培《中古文学史讲义》

章太炎感慨“今世文学已衰”,不满于当时文科“尚文辞而忽事实”“重文学而轻政事”等弊端,以返古求真的态度,重新训诂“文”的意义。提出“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把一切有句读的文章和无句读的表谱之类都囊括在“文”的范围之中,可谓是真正的“泛文学观”。依据这种“泛文学观”,章太炎既批驳了刘师培以“彣彰”解释文章,又驳斥了阮元“俪语为文,单语文笔”的“文笔论”。在20世纪初纯文学引入国内大行其道时,章太炎的“泛文学观”没有得到人们的响应,连他的学生鲁迅等也难以接受。在“泛文学观”之背后,章太炎对文坛“尚文辞而忽事实”“重文学而轻政事”的针砭,也没有得到人们的关切。但是,他所谓“文即诗赋,笔即公文”的“文笔论”,对于稍后郭绍虞用纯文学、杂文学来解释“文笔”有着直接的启发。

章太炎《国学演讲录》

章太炎的弟子黄侃,喜好骈文,20世纪20年代前后在北京大学讲授辞章学和文学史。他的《文心雕龙札记》试图在其师“泛文学观”和阮元的骈文观之间做出调停,给予折中。至此,“文笔之辨”似乎可以平息了。

三、郭绍虞:

以近代纯杂文学论解释传统“文笔

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奠基者郭绍虞,自1927至1937年,在十年中先后发表了多篇文章研究“文笔论”与传统的文学观,并将其成果贯彻于最早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编撰中。郭绍虞以当时比较盛行的纯文学、杂文学的辨别来解释“文”与“笔”,提出:

“以文笔对举,则虽不忽视文章体制之异点,而更重在文学性质之分别;其意义与近人所谓纯文学、杂文学之分为近。”

郭绍虞的辨正,主要有以下几点:将“文笔之辨”的内涵转换为纯文学与杂文学的分别,即从文章体制之异上升为“文学性质之分别”。二、将“文笔之辨”上溯至先秦两汉的“文学”“文章”之辨,首次细致辨析了“文学”“文章”的内涵。三、依据文学观念演进与复古的二元对立,将中国文学批评史“系统化”,从而抨击道学家功利派的文学观。

郭绍虞

文史学术多带有时代性。合乎时代潮流,响应时代呼唤,也必然会有时代的局限性。郭绍虞用“文学观念的演进与复古”来叙述中国文学批评史,在当时就受到钱锺书的置疑(《论复古》)。郭绍虞用近代的纯文学、杂文学来解释“文”与“笔”的分别,是继阮元、刘师培之后对文笔的新阐释,是受到了章太炎“文即诗赋,笔即公文”的启发,而直接动因则是“五四”后新派学者受西学的影响,借鉴近现代理论把旧学讲得系统化的学术模式。

郭绍虞著《中国文学批评史》

但是,六朝时期的“文笔”可以解释为纯文学、杂文学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六朝时期是否就已有了纯文学、杂文学的明显分别呢?这也很难说,只能说抒情性的诗赋在当时的文学体裁中得到重视,但并未从应用与审美的角度做出明显的区分。梁元帝的“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也并非“接近于近人所谓的纯文学”。杨明先生说:

“萧绎之说不但未突破押不押脚韵的界限,而且其说实与刘勰并无不同,所谓‘文笔’的概念实无所谓传统革新、前期后期之别”。

郭绍虞从“文笔论”中衍生出纯文学与杂文学的分别,与阮元从“文笔论”中䌷绎出骈、散之别来一样,都是“六经注我”式的过度阐释,今天需要重新予以审视。

话又说回来,阮元的阐释虽不切合“文笔”论的原本含义,但是它为清代骈体文的中兴提供了理论支撑,是有意义的。同样,在纯文学观与杂文学观相互交织、相互冲突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郭绍虞将“纯文学”这种外来观念本土化、历史化,从中国文学传统中梳理出纯文学观念的发生、发展,将传统文论与现代文学观念相接榫,虽然结论并非无懈可击,但是这种现代学术眼光和理论探索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传统就是在不断的再阐释中获得新生命!

* 作者自注:原文发表于《文学评论》2015年第5期,人大复印资料《文艺理论》2015年第12期转载。微信版作了大量删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