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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旦:我们为什么要读阿城?

 昵称14934981 2019-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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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钟阿城
文  刘元旦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可以让你相信,天才是存在的,譬如阿城。

阿城姓钟,钟阿城。他的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著名电影美学理论家钟惦棐,现在学电影专业的,还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么?我不是学电影的,当然是因为阿城的缘故,才知道他。网上关于阿城的简介,常常有这么一段:“十二三岁时就已遍览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名家著作……1979年回北京后,帮助其父钟惦棐撰写《电影美学》,期间与父亲研讨马克思的《资本论》、黑格尔《美学》、《易经》、儒学、道家、禅宗等……”,我每次读到,心里总是惭愧:我至今不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

第一次读阿城,是大一刚入学时,选修一门文学导论课,一堆阅读材料发下来,于是就手翻看篇目,其他几篇即便没读过,也至少听说过,唯有一篇《棋王》,作者阿城,既没听说过,更没读过。读完之后,惊得我下巴都要脱臼了,只有一个反应:妈的,小说居然还能这样写?!

《棋王》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后来给我们讲解阿城《棋王》那堂课的,是我的老师董丽敏女士,她在介绍阿城时用了一句短语:“二十世纪中国最后一个通才”,口气好大。我至今不知道这句评语典出何处,亦不好意思问她是否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但当我熟读了阿城之后,必须承认,这个评价非但不过分,简直太精准了。

因此,说阿城是天才,还不算准确,应该说是通才。所谓“通才”,如果不小心想象成钱锺书那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就错了,阿城是“杂家”,是那种真正可以称得上“什么都懂”的人,而且他的知识不仅在书本之内,更在书本之外。阿城身上有一种手艺人的气质,写小说在他看来大概也不过是手艺的一种,他还能教别人弹钢琴、能够自己打全套的木器家具,甚至可以自己用零件组装一辆老爷车……当然,很多人忘了,他其实最早是个画画的。这样的人,倘若只用“作家”或“画家”之类单一身份简单概括,怠慢了。

如果仅以作家而论,相较于读者更为耳熟能详的一些人,阿城毕竟还是一个较为冷僻的名字,只能算是小众。不过没关系,不知道钟阿城是谁,不是错;知道了而没有读过他的书,也不是错;但是,读过他的书而竟然不觉得好的,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要打手心了。

当然,我再这么说下去,难免会让人感觉有吹捧之嫌,何况,妄谈阿城本人,终究是隔靴搔痒,而且我也没有想要将他神化的意思,不如回过头来,老老实实谈他写的书。
 
1980年代中期,阿城接连发表中篇小说《棋王》、《树王》、《孩子王》(即后来所谓的“三王”),在文学圈子里造成的影响,用“横空出世”四个字来形容,大概不为过。据说他原来的构想是要写“八王”,第四篇《车王》的稿子被邮局寄丢了,后来既没有重写,也没有再写别的“王”,反正三十年过去了,我们仍然没有见到续篇,这三篇遂成为绝响。这种损失,真是无法估量,这已经不是遗憾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以至于让我每每思之都咬牙切齿,觉得阿城这个人真是残忍,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不写了呢。我一直在幻想,有一天,有人会突然在某个邮局的仓库角落里意外发现一个旧邮包,打开一看,里面是《车王》的手稿。可我又实在难以想象,如果他真写成了“八王”,当代文学史该是一幅什么景象。

七十年代初的阿城(右)在云南长途汽车站

随后的九十年代,阿城陆续写成并发表短篇小说系列“遍地风流”,散文集《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1998年,作家出版社陆续出过一套阿城的作品,薄薄的五册。然后,阿城的名字从读者的视野中消失了,大陆的读者再一次读到阿城的新书,要等到2014年中华书局出版他的《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这不是文学作品,而是艺术造型史,多年后回来的,已经是另一个阿城了。
 
其实,阿城对于因文学而带来的名声和所谓的“作家”身份,从一开始就有着深刻的自省,他在很早的时候给《作家》杂志写的一篇小短文中就曾这么说道:
 
若自己的稿件被《作家》选登,需极清醒。万不可以为名字在《作家》上出现,便是作家。我的一篇短文《会餐》得到《作家》小说奖,没有不高兴的道理,但我知道我仍只是一个作者,还远不能成“家”。人们常常说的成名成家,实际并不是一回事。成名很容易:去卧一次轨;飞起一砖,击碎商店玻璃。总之,造成社会的同情或扰乱治安以及产生种种社会影响,你便成名,令人挂在嘴上。成家极难。首先,要是一种劳动;再能将劳动的量变为质,通规律,成系统,有独创,方能成家。
 
这种清醒,已到了冷酷的地步。但惟其如此,阿城才是独特的,他是那种少有的在写作上始终保持自觉的人。

发表《棋王》的时候,阿城三十五岁,一出手就是成熟的,但并不是“大器晚成”,他的“遍地风流”系列,有一些是二十多岁插队时,闲来无事写成的,根本不会有“发表”的念想,只是自己看看,间或给熟悉的朋友看看。这样的写作,其实最为真诚可贵,而且在我这种人来看,阿城二十多岁时就已经找到了他自己的风格,用朱天文的话来说:“阿城打到的高度至今还高悬在那里。”但他自己却不以为然,以为这些短篇还是太幼稚,有“腔”,他后来一直强调写作要“脱腔”,即摆脱那种文艺腔、文革腔、翻译腔。直到《树王》和《棋王》,他仍然觉得不满意,认为口气虚矫,唯一稍感满意的,只有一篇《孩子王》而已。——还有哪个写作的人对自己的文章这样不留情面么?我所看到的人里,只有阿城一个。
 
棋王.樹王.孩子王》中国大地出版社 2007年版

阿城的小说,不以情节取胜,纯以文字和意象取胜(这并不是说他不会讲故事)。除了《棋王》最后那场以一对九的车轮大战稍有些传奇色彩,其他的几篇,从人物到故事都极其简单,这也正是他的小说耐读的地方,结局早已知道,却仍然愿意一读再读,回味无穷。他的“三王”,我每篇都已读过大约不下二十遍,“遍地风流”的短篇也基本被我翻烂,但每一次重读,都不会空手而归,时看时喜。

阿城很推崇古人文章里所谓的“闲笔”,令文章一下荡开。其实他自己的文章也有这个特点,使人读来有意外的收获。用阿城自己的话来说:“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他的文字,直追古人,动词有古意,短句用得好极了。如他自己所言,他文章中的标点符号,不是为了断句,而是为了在节奏上起作用:
 
“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棋王》
 
“父亲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后来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天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孩子王》
 
“进西厢房,什物散乱,中立一竖式钢琴,有肤白者垂首卧沙发中。介绍了,白臂伸上来,握蜻蜓点水手,侧头颔首,眼含薄泪,示意坐下。”——《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
   
“冬天,公共澡堂像医院,等叫到号才挤得进去。父亲年纪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晕倒。在热水里,父亲紧闭着眼睛,舒服得很痛苦。”——《父亲》
 

他在《孩子王》中的文字,其实已经臻于完美,浅白,天然去雕饰,有一种举重若轻之感,若有心细读,是可以真正使人领略汉语之美的。阿城在文字上的修为与火候,其实是得益于古代的白话小说,《水浒传》、“三言二拍”,以及明清笔记体小说——他的《遍地风流》本身就可以看做优秀的笔记体小说。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用阿城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他在知识结构上与同龄人不一样,他的启蒙来自琉璃厂的旧书店,五十年代,因为父亲在政治上的变故,他在学校里理所当然地被边缘化,索性跑到旧书店里看书,看文物,看字画,看各种各样的旧东西,犹如免费的博物馆。

今天我们读他的文章,如果感到奇怪或别扭,那是因为我们对汉语本身已经疏远,尤其是古代汉语。我们更为熟悉的,是五四以后欧化了的汉语。说得大一点,阿城无意中接受到的是古代中国的知识系统,而今天因为教育的差异,绝大多数人是在那个知识断层之下的,我们对于古代其实已经陌生,别的不说,仅就语言文字一项,古文对很多人而言其实已经是外语,遑论其他。

《遍地风流》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在读书这件事上,阿城提倡古人所说的“素读”,就是看书的时候先不要带自己观点,看它说什么,看完之后再用自己积累的认识在思想上和它做一个对谈,这也是我们今天很多人忽视的一个问题,常常把自己比在作者之上,书还没看,已经有结论了。阿城在《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等散文集里,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传达和纠正一些最基本的概念性问题,即他所谓的“常识”,几乎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什么是“文化”?很多人一谈文化,深奥得不得了,玄之又玄,阿城却给出了一个绝对通俗易懂的解释,文化是相对“武化”而言的,文是一种关系。我读到的时候,心里咦了一下:这么明白的事情,怎么从来没人说过呢?
阿城就是这样,用一种冷峻而旁观的视角,在关键的地方,点拨一下,让读他书的人眼前一亮。虽然他常常在文章里自嘲,说自己是个愚笨的人。——这当然是谦虚,岂止谦虚,简直已经是傲慢了:以阿城的聪明,他岂能不知道自己的聪明?

他的那本《洛书河图》,原是给中央美院的学生的讲课稿,从“洛书”、“河图”两个东西出发,讲中国古代衣帛与器物上的造型,讲得朴素而生动,一家之言,却已在我的知识范畴之外,只能边读边想:哦?真的是这样吗?倒是他讲课中的一些插科打诨,常常能让我会心一笑,想起那个写小说的阿城。
 
去年和今年,中华书局陆续再版了两种阿城的作品,最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更是一口气出了七本,使人惊喜之余几乎要吓一跳。由于许多文章都是演讲对谈之类的文字稿,阿城随口说来,大约难免有不宜刊出的文字,于是被谨慎的编辑小心删去,换成一个个方框,提示你这里是删了字句的(以前删了就删了,不会那么周到)。初读时尚有些不舒服,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仿佛是学生时代做语文填空题,我在读的时候常常忍不住要联系上下文,猜猜里面是哪几个字,只可惜没有参考答案供我对照。不管怎样,细细读完了这七本书,使我自己心里终于洗净了多年来无缘读到“八王”的遗憾。

谈论阿城,对我而言,是能力之外的事,我自知并无谈论他的资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我自以为阿城实在是写得很好,不将他推荐大家,是我的冷血。所以愿意硬着头皮写几句,将阿城介绍给那些不幸读到我文章的读者,至于我说了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去读他的书。

虽然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过我既然找到了,不妨指给大家看,省了大家找寻金子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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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 树王 孩子王
作者: 阿城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5-12-12
页数: 267
ISBN: 9787020108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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