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里,我发了自己最胖时候的照片,那时候是我21岁在非洲登山。 我22岁登顶过乞力马扎罗,25岁登顶了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都把过程写了文章。搜了一下发现网上不太能找到这两篇文章,所以我把文章整理一下发出来,可能是史上读起来最丧气的登山经验谈😁 前方不燃预警: 乞力马扎罗(2011年大年初二)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非洲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我们到了镇上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 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乞力马扎罗的挑夫(一起登山的老狼摄)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出发前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图是网上照的,但与所见非常类似了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92岁才开始写诗的柴田丰,我最喜欢她的一首诗叫做《致大夫》 请不要叫我 老奶奶。 “今天礼拜几呀?” 9+9等于几呀?” 拜托 请不要再出 这类 傻瓜题。 “柴田女士 您可喜欢 西条八十的诗? 您如何看待 小泉内阁?” 你这样提问 才合我心意。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3700米的营地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我妈说看起来不像登山的,像是被拐卖进大山的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一个绝望的小胖子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 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我和向导Eric,愉快地讨论他想娶几个老婆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登顶那天 这时,同行的人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 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死亡在海明威笔下有种奇妙的诱惑。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海明威1936年8月发表在Esquire上的短篇《乞力马扎罗的雪》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 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登顶纪念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下了山,去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同行的老狼摄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非洲人待自然如自己的一部分。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我们住的酒店,大象和长颈鹿会走到很近的地方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 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 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 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四年过去了 厄尔布鲁士·我痛故我在(2014年5月) 拉练 英俊小生契诃夫 契诃夫的哥哥画的英俊小生契诃夫 登顶快速拍照之后就得让位给下一批登顶的人,排队如网红打卡地 下了之后,大家都在“精神聚餐”,开始说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从伊比利亚火腿说到了油焖笋。我也忍不住想,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发现自己最怀念的是马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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