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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爬非洲最高峰和欧洲最高峰的

 木蘭猫不睡 2019-10-28

上一篇文章里,我发了自己最胖时候的照片,那时候是我21岁在非洲登山。

我22岁登顶过乞力马扎罗,25岁登顶了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都把过程写了文章。搜了一下发现网上不太能找到这两篇文章,所以我把文章整理一下发出来,可能是史上读起来最丧气的登山经验谈😁

前方不燃预警:

乞力马扎罗(2011年大年初二)

01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非洲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我们到了镇上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 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乞力马扎罗的挑夫(一起登山的老狼摄)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02

    出发前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图是网上照的,但与所见非常类似了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92岁才开始写诗的柴田丰,我最喜欢她的一首诗叫做《致大夫》

请不要叫我

老奶奶。

 “今天礼拜几呀?

9+9等于几呀?

拜托

请不要再出

这类

傻瓜题。

 “柴田女士

您可喜欢

西条八十的诗?

您如何看待

小泉内阁?

你这样提问

才合我心意。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3700米的营地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我妈说看起来不像登山的,像是被拐卖进大山的

0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一个绝望的小胖子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

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我和向导Eric,愉快地讨论他想娶几个老婆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登顶那天

这时,同行的人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

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死亡在海明威笔下有种奇妙的诱惑。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海明威1936年8月发表在Esquire上的短篇《乞力马扎罗的雪》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

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登顶纪念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04

下了山,去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同行的老狼摄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非洲人待自然如自己的一部分。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我们住的酒店,大象和长颈鹿会走到很近的地方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 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 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 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四年过去了

厄尔布鲁士·我痛故我在(2014年5月)

我大概是专业登山人士最讨厌的那类登山票友:不仅缺乏经验,而且缺乏能力;不仅缺乏能力,而且缺乏自知之明;唯一有的,只是满腔热情,以及诱发热情的虚荣心而已。
在登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之前,我对于登山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登顶那一刻的仓皇。冲顶过程中的疲惫让人站在顶峰时很难兴奋起来,再加上担心天气突变不能久待,基本上在山顶惶惶然地站一会儿,拍几张照片,就得连滚带爬地下撤,跟我想象中睥睨群山、舍我其谁的风范完全不一样。
登山的前两天是适应训练,攀登到高海拔,再回到大本营。适应训练要穿着雪鞋和冰爪,如同带着镣铐的囚犯,行走并不轻松。

    拉练


大本营是铁皮桶,里面六个床位,墙壁光溜溜的,小窗户外是皑皑白雪,呆在里面近乎禅修,让人想到日本那种著名的茶室:仰慕地进去,被其中的寒苦吓一跳,但立刻出来也不礼貌,只好在里面与墙壁或是同伴面面相觑,呆了一会儿,尴尬让心理活动格外活跃,竟像是真的悟出了点什么。
到了吃饭的时间,就去一个大的食堂铁皮桶,每顿饭吃的一模一样:奶油汤,没有味道的面包,一点番茄或是黄瓜。做饭的胖胖厨娘说自己少女时曾是艺术体操的冠军。看俄罗斯的少女,总让人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她们变老从不像一根皱纹爬上另一根那样缓慢可预期,而是轰然一声,她们的明艳就像是有根蜡烛在身体里灼灼燃烧,为她们的美心惊,更为不知道这烛芯什么时候烧完而心惊。

害怕好天气猝然结束,教练决定把登顶的日子提前一天。登顶都是半夜出发,因为要赶在上午登顶及时下撤,这样下午天气与天光都难测,拖到下午下山很不安全。
我刚睡醒懵懵地穿上装备,却发现自己出了问题:因为借来的雪鞋并不合脚,之前几天的拉练里我的膝盖迎面骨被反复摩擦,几乎磨掉了一层皮,只要穿上雪鞋行走,就痛得难以忍受,几乎寸步难行。
我询问教练要不我就不登顶了,做欢迎大家凯旋的人,教练不同意,给我穿了两层厚袜子,膝盖前面贴了两片卫生巾,吃了一颗止痛药,就拍拍我让我上路。
正式出发是在凌晨三点,坐雪地拖拉机上到5100米,再开始向上登顶。

坐的雪地拖拉机,不知道面板上的数字是不是指外面零下四十三度

登山过程就是闷头走路,听自己的呼吸,指挥自己的肌肉——抑或是让它指挥你。一行人在灰暗的天色中痛苦行走,仿佛走向自己的流放地。
走神是战胜肉体痛苦的最佳方式,让痛苦发现自己没有战胜你——看吧!你并没有占据我的心神,我脑海中正在哼着歌呢。
我开始想契诃夫,傲娇的契诃夫曾经在书信里写:”当今俄国有两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厄尔布鲁士和我。“他还在信中大剌剌地找人要钱,说:“我没有钱用,但又懒得去挣钱。请您给我寄一些钱来吧!我只懒到5月份,6月1号我就开始写作(作家的嘴,骗人的鬼)。“
就是这么懒的契诃夫在知道自己已经患有结核病的情况下,自愿开始一段为期11周的旅行,跨越西伯利亚去萨哈林,因为萨哈林被流放了大量的苦刑犯。
契诃夫坐马车穿越西伯利亚的旅程跟登山过程很像,他给他哥哥的信里写着:“旅程没有尽头,途中几乎看不到新奇而有趣的东西……“但后面几乎是精神分裂似的兴奋起来,说:“……可这是你在莫斯科花100万卢布也买不到的经历,你应该来西伯利亚!让法庭把你流放到这里!
——当然可以想象契诃夫的兴奋。他原本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身处空虚之中,觉得被时代隔离在外,而他终于找到了填充空虚灵魂的方式:寻着痛苦的气味,到黑暗的地狱里去,小说家从此就获得了夜视的能力,能看见并且描摹别人看不到的情状。
我记得我看契诃夫的萨哈林游记,里面写他观察绝望的苦刑犯每次有了想获得自由的念头,就狠狠地用鞭子抽自己几下,让自己放弃这想法。这是任何想象也编造不出的细节。

英俊小生契诃夫

契诃夫的哥哥画的英俊小生契诃夫

萨哈林

继续登山,最后300米,山骤然变陡,每一步都需要用雪杖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最危险的一段,不仅陡,还有几块让人无法落脚的滑石。路边有让人握住的安全绳,反而徒增心理压力。走过这段,离顶峰不过15分钟,人也变得身轻如燕。登顶之后,看着山顶有些简陋的登顶标志,我反而有片刻的茫然:这就结束了?比完成的幸福感更强烈的,反而是无法继续前进的失落。

    登顶快速拍照之后就得让位给下一批登顶的人,排队如网红打卡地


下了之后,大家都在“精神聚餐”,开始说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从伊比利亚火腿说到了油焖笋。我也忍不住想,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发现自己最怀念的是马桶。
大本营几十上百号人只有两个厕所的蹲位,厕所木门关不严,我手短,也无法手动拽着门,有时在厕所里只能绝望地看着一阵风把门吹得大开,我与门口排着队的男女对视,有友善的外国大哥很绅士地说:“take your time.'
登山时更没法上厕所。登山前我吃了小药丸,说是促进产生血氧,防止高原反应,另一个副作用是利尿剂,所以我走两步就需要上厕所,登山时不能离队,一人蹲下,全队站着等,人退化成了动物。
登山过程毫无乐趣,登顶时所谓“征服”的快感只能维持几分钟,下山之后怀念的都是平常事物,那为什么还要登山?
或许是一种强烈的存在感。
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我想这是因为他没用过智能手机、没去过苹果总部,科技的发展将让自主思考可能不再是人类独享的。只有痛苦是无法分享的感受。痛苦,让人无比清晰地感到自己肉身疼痛的方式;痛苦的结束,则让人比平常更能体会细微的幸福感。
人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痛故我在。书里的契诃夫、我那贴着卫生巾的左小腿同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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