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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娟:挣扎

 昵称815848 2019-10-29

挣扎

李晓娟

我背着儿子又踏上了这条熟悉而又亲切的乡间土路,习惯性的在路旁的果园边停下了脚步,想看看父亲今年务弄的苹果长势。一排排,一棵棵果树,被父亲修剪的通风透光,树枝间个个稀密适度,排布均匀,光线都能透射到内膛和下层,达到上不遮下,外不遮内的程度。茂密油绿的叶片下藏着一个个希望可人的小果实,偶尔透过阳光的空隙暂露一下嫩绿鲜活的小脸。我用一只手遮住太阳,顺剪树声音的方向望去,浓密的树叶中,只看见父亲被太阳晒得油光发亮的头向上仰着,一只手吃力的抓住树杆,另一只握剪树剪刀的手往高处的树枝上伸去——    使劲的一握剪柄,一下,两下……空中的手有些不听使唤,站在枝杈上的两条空裤管似的腿不停.颤抖,我的心紧紧的悬着,不敢眨眼的盯着六十多岁的老人,这不是攀高的年龄了,随着沉沉一截枝条的落下,我眼里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如释重负的淌了下来。“爸” 就这一个叫了三十年的字,这一刻间在我的嗓子好像被一团棉花似的东西堵得发不出清晰的音,父亲这才意识到我站在他身后的树下。“天热的快把娃背回去,我把这棵树剪完回来看这个“磨镰水”。”  父亲疲惫的眼神里透着对外孙子无尽的疼爱。

        我背着睡得正香的儿子,腿像灌了铅似的往回挪,这时迎面急急的走来了衣衫破旧,显得更为苍老瘦削的母亲,她手中端着一个缺了半截壶嘴的茶壶,看来是给父亲泡的茶水,一路踩着零乱的碎步,那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沾在了一张皱纹纸似的脸上,看到我和儿子,像看到了救星和希望一样高兴,嘴里念叨着:“明天正准备给苹果套袋,你来了还能帮我一把,还把“磨镰水”背来了……”   这一激动,那本来就有病的手更不听大脑指挥的抖个不停,那淡淡的茶水也像滚豆子似的从半截壶嘴里跳了出来,砸在了脚下的路面上,同时也砸在了我不堪一击的心上,像水滴一样碎了一地。

        傍晚时分,暮色渐渐笼罩了小院,温热的微风中带着丝丝凉意,我和忙了一天的母亲坐在院子里歇凉,两岁多的儿子和小狗也围着我们嬉戏追逐,释放着他们一天的沉闷情绪,东墙角边猪圈里的猪也爬出窝外,哼,哼哼.……舒适悠闲的享受着夏夜的清凉,花猫带着她的儿女在树枝上,跳来弹去的打抖,还不时发出喵呜——喵呜的训斥声,偶尔空中飞过几只叽喳归巢的麻雀,不论换成谁,坐在这户农家院子里,感觉都很和谐,而且颇有一翻诗情画景,也就在这样的这个时候,六十多岁的父亲像一架工作旧了的机器一样拖着松垮的骨架才从果园里踏着暮色归来,肩上费劲的扛着一架三角铁梯,手腕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剪树工具篮,显得十分吃力而笨拙的把铁梯靠墙放定,顺势跌坐于墙根下,长长的舒了囗气,从衣袋里摸出他的烟锅和烟口袋,装了一锅老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烟火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的闪着。这一锅老旱烟,在这种时候恐怕是唯一能解除父亲一天疲劳的有效药。

        夜越来越静,那活跃了半傍晚的猫儿,狗儿,鸟儿都栖息了,父亲这时候显得从容娴熟的在鞋邦上轻轻掸掉烟灰,起身回到那间破旧只能遮风挡雨的房间,卸掉一脸疲惫,笑意满面的俯身在炕沿前,拍着外孙子的光屁股,在炕上哄外孙子睡觉的母亲有些不悦的开囗了:“一闲下来就知道一锅接一锅子的抽烟,我给你打的洗脚水都凉了,快洗去,别惹道“磨镰水”了。”  父亲没有吱声,默默的把一方毛巾浸在水中,又拧干,擦把脸,把水倒在洗脚盆,我看着父亲疲倦的样子,“爸,我给您洗。”  父亲这次没有做声,换做往常他总会说,我有能动弹,我自己洗,可今天父亲很快坐在那个已坐了几年的旧沙发上,脱掉烂布鞋,把脚伸进水盆,我拿来擦脚毛巾蹲下身,当我要给父亲洗脚时,我的手僵在了半空,盆中的水里像两截受伤的干柴棒一样的脚,我有点心颤的捧一掬清水,至上而下的慢慢给父亲搓洗,抚摸他脚上那旧痕新伤和那些被岁月磨出的老茧,我心像锥剜一样疼,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和哥哥的臭脚丫子常常是父亲洗的,我的脚不耐冻,每年冬天冻得像红烧猪蹄一样胖实,而每年都是心细的父亲,半夜半夜的为我用冻萝卜片,洋芋片烙热敷脚,为我熬茄杆水洗脚,这一幕就像在昨天。而今天成为人妻人母的我,为儿子,为丈夫洗头洗脚却疏忽了将我养大的父亲,一种内疚亏欠的负罪感让我深深低下了头,那夜,我为父亲细心的修剪指甲,伤口上敷药,包扎。

夜半时分,我被母亲轻轻推醒,说父亲高血压又犯了,我吓的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跪在呻唤着的父亲身旁,伸手摸摸父亲的额头,滚烫滚烫的,父亲血压上升是感冒引起的,首先要退烧,降血压,母亲说她已找过药了,连平时吃的降压胶囊和止痛片也没有了,我忽然想起我包中常为爱发烧的儿子备的小儿退热药,立即取出给父亲加倍加量的服上,母亲用冷水毛巾轮换敷着父亲的额头,我用白酒给父亲擦洗脚手,想达到较快较全面的降温,也就是擦手的刹那间我又一次感到父亲现在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生活是多么的艰辛,手背上,一条条青筋突起,皮肤像贴上一层薄薄的皱巴巴的青色纸,手掌上全是些口子和厚厚的老茧,手指个个都像得了大骨节病一般弯曲变形,我轻抚着刻满生活刻满心酸的手指,一滴一滴心疼的泪水滴在我与父亲的手上,他为了儿女为了家,他与母亲里外操劳,在农村来说,也在我当年的记忆中,我们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买第一辆自行车的是我家,看上第一台彩色电视机的也是我家,我与哥哥呢也成了最有钱的小孩,不论和村上那家孩子比吃,比穿,我们都那么自豪,高人一等,但我们从不欺负或看不起穷家的小孩,因为父亲的品德也影响着我们的一生,宁可让自己受伤,自己吃亏,也不伤及别人,这般善良纯朴的人,就在日子红红火火,家庭团团圆圆,我们幸幸福福的家中,父亲与母亲乐呵呵的为儿子操办了婚礼,等着农村人所企盼的“抱孙子”享清福,心劲十足的父母最终因种种原因……  他们一生完美的梦想碎了……    

        老了,老了,又要风风雨雨,跌跌绊绊为自己,为这个丢弃给他们的孙子拼命,挣扎……一晃二十年了。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可怜的爷奶省吃俭用,为其承担一切,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加之时常多病,本该安静的享受晚年一个老人应该拥有的一切,可他还要承担一个大学生的学费,生活费,以及他和老伴的医药一切费用,想想,钱从何来?仅有的只剩几亩薄田,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拼命外,就是养几只鸡,两头母猪来挣点连功夫钱都不够的汗水钱,接济这个上学的孙子,眼前这一幅心酸的局面谁能改变,谁能扭转?恐怕只有天资聪明的孙子是老人最后的安慰和最大的希望寄托。

        这一夜,我躺在父母亲的身旁,躺在我曾经躺过二十年的土炕上,母女俩心对心,囗对口地拉话,母亲说:“为这个可怜的娃上学,也挂欠了你们不少,等这两年难关过了,我们就会松一口气,我和你爸身体越来越不争气了,今年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二亩果园上了,现在套袋,打药已投资四千多元了,这果子才杏子大一点,今年猪价也不行,你爸原想两窝猪娃换点钱,哎——咱弄啥,啥便宜,有时一想真没法过下去,峰峰这娃还准备读本科,还得四年,我们上了六十岁的人,银行都不给贷款了,说无偿还能力了……”母亲和我小声的嘀咕着,这时,父亲重重的翻了一下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和母亲立即住口去看父亲,“如今到了这份上,宁可挣死牛,也不能翻了车呀,我不是在想办法嘛,死老太婆你不睡觉给女儿瞎叨咕个啥,一天尽闲操心。”父亲幽幽的声音传来,我这才意识到我和母亲的谈话,父亲一直听着,他烧退去并没有睡,我摸摸父亲的额头,汗津津的,我们都沉默了好久,父亲的手慢慢在枕头下摸索出他的烟锅和旱烟袋,结结实实的装了一锅烟,燃着,那缕缕青烟,笼罩着父亲一副忧悒的脸。良久,在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眼角淌下一行青泪打在枕头上,我三十多岁了,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我想用话语宽慰父亲,可一时半会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只得自己胸囗像被铁丝一圈圈勒紧,勒紧……我想放声哭出来,但在一双泪人面前,我没有!我想,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父亲的这一生了。

        父亲就像一棵挺拔的大树,我能够看清树上的每一道伤痕,那一道一道的伤痕是父亲为儿女们努力付出的印痕,多半辈子,老人的心情就没有平静过,他把自己一段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他的向往和追求,可,生活对父亲是严酷的,命运并不偏爱他,他付出的越多,收获的越少,一辈子,父亲有他的生活方式,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如今他这棵大树就要倒下,其心何甘?“养育之恩”是很简单的四个字,可这背后沉甸甸的是父母含辛茹苦的一生啊!

        黎明时分,病了一夜的父亲和熬了一夜的母亲又挣扎着那把老骨头从炕上爬起来,父亲给已下炕站在地上的母亲说,给他再加件衣服,心里冷得慌,望着头重脚轻的父亲像一架没有支撑点,没有重心平衡的机器一样又朝着他们所谓“希望”的果园走去,这是用一种生命和爱在作动力……

        繁茂的果园在晨风中发出阵阵悲鸣,晨露像泪水一样在微风里飘洒,树下一对孤独沧桑的老人,颤颤的,但又分明在用一种力量开始为一个希望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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