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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天涯、岁月如歌——边塞画家舒春光往事回忆

 收藏推荐 2019-10-31

*   往   事   回   忆  *

1941年,我出生在甘肃省康乐的丁哈坪村。父亲舒映川,按我家里祖辈的贯例,从八岁起,他到离我家不远的西峰窝寺当喇麻,信奉藏传佛教,直到十八岁我伯父去世,我爷爷兄弟三人无男丁传宗接代,我父亲才还俗,结婚生了我。我老家有此贯例的家庭,祖上不是藏族,便有藏族血统。履历表上我填写的是汉族,但与藏族确有渊源。1957年,初中毕业时,图画老师何世荣鼓励我报考西北师范学院艺术系预科,何老师任过南开大学张伯苓校长的秘书,懂英、日、德语和藏文。我报考成绩最差,但因自编自画的两套连环画,被系主任刘文清看中,破格录取。刘文清老师是1947年同吴冠中一起考取的留法学生,当年只有两个名额,1950年和吴冠中一同回国。

1958年,西北师范学院美术系合并到新成立的兰州艺术学院,1959年我升入国画专业本科。从那时起,我的家庭发生了很大变化。

父母相继去世,弟妹由三舅领养,我自顾不暇,毫无收入,开始了极端贫困的大学生活。全国进入三年困难期,甘肃尤其。我是农村来的,饭量又大,一个月的饭票半个月就吃完了,下半月向别人借,有时一天吃二两,或忍着不吃饭。没有办法,只好到黄河里捞鱼,用土制的通电装置煮鱼,差点触电。还在下课后,到农民的地里挖菜根子充饥。在学期间,从一楼到三楼教室,我要休息三次,骨瘦如柴,得了褥疮。

有次到兰州工人俱乐部听老师洪毅然讲解大众美学,公共汽车上,我身上的饭卡被盗,学校不补发,只得请了一个月假,回老家帮朋友盖房子,干体力活混饭吃。

虽然饥肠辘辘,但我的学习情绪却很高涨。除了认真完成课堂作业外,对艺术概论、美术史均悉习研究,有独特见解。对博大精深的古代绘画崇拜得五体投地,找来资料反复临摹。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宋代山水画家范宽和赵伯驹,元代画家倪云林,明代画家仇英,清代的石涛、八大、虚谷,近代的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都是我顶礼膜拜的画家。

我的文化课成绩也很好,上预科时(相当于附中)我的作文几次被中文系老师拿给中文系本科生朗读。

每天早起,我第一件事是朗读古代诗文,与古人跨时空神交,作画时尽可能发挥创造性,创作《劈开万重山》,画面上是一个民工正身系安全带,准备从山头下去开山,另一件作品《春雨》,画一个回族老农,一手搭着前额仰头看天,另一只手伸出掌心向上接雨,充分地运用了中国画空白作用,得到大家的赞许。

当时长安画派的石鲁,第一次用中国画表现黄土高原,对我启发很大。我开始对甘肃的山水进行写生。头戴草帽,身背水壶和画夹,是我的打扮,我画过兰州的桑园峡,白塔山,五泉册,兰工坪,关山。也画过洮河的浮桥,康乐的虎狼关,莲花山,广河的古城,和政的滴珠山和松鸣岩,临夏的北塬,榆中的兴隆山等等。有人问我:“你四处写生花了多少钱。”我回答:“一分钱也没有花。”我当时身无分文,一贫如洗,外出写生,有时住在同学、朋友家里,有时天晚了就敲农民家的门,说明原委,要求借宿。虽然与主人互不认识,但淳朴的乡情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不但能过夜,还能喝汤汤儿(农村因困难时间持续很长,人们已经把真正意义上的吃饭叫喝汤汤儿)。有一次到回族农民家借宿,正值男女主人新婚,没有地方住,新郎新娘和我在炕上坐了一夜,我给他们讲故事打发时间。

我的画得到了山水画老师汪岳云先生的肯定和鼓励,却遭到了另外两位老师的严厉批评和否定,说我的画很俗气,太黑,说我心理阴暗,弄得我很苦恼。我査了画论,说俗气是天生的,要除去唯一的办法是多读书,这我可以做到。说我的画黑,我想不通,李可染、黄宾虹先生的画比我的更黑,至于画黑与人的心理阴暗,更没有直接关联,心理阴暗应该属于别的范畴。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尊重批评我的老师们。

我抓紧白天的时间学习,还是感到时间不够用。就像齐白石刻的一方印文“痴思长绳系门”。我晚上开夜车到很晚,同学们都睡觉了,我还在教室作画。有时不但创作一幅画,还把画当晚托裱出来,第二天想给同学老师一个惊喜。因为我很晚回宿舍,同学有意见,说我影响了大家的睡眠,就把宿舍门反扣起来,我只好从门顶的小窗爬进去,走路轻手轻脚,就像京剧中时迁偷鸡似的。后来同学把小窗也钉死了,我进不去,只好回到教室,睡在画桌上过夜。

长安画派的口号是: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除了学习研究传统,我还特别注意体验和观察生活。我画过农民秋收时“磥垛子”的场面,也画过磨镰刀的老人,去工地的藏族民工,水利工地的青年爆破手。

1960年,我校在武威黄羊镇办了一个农场,这个农场在戈壁边缘,不远处有方长城,我们拖着疲乏的身体,干着繁重的农活。当时烧饭用的燃料特别困难,劳力的一半要去长城外打柴禾,所谓柴禾只不过是戈壁滩上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骆驼刺,我每次干这种活都把速写本带上,抽空画劳动场面。柴禾捆好,背在身上返回的路上遇到大风,连人带柴禾刮翻在地,速写本也飞上了九天。

戈壁滩上的古长城,没有八达岭长城那样雄伟,但它蜿蜒逶迤伸向远方,我登临古长城时发现有筑进墙体的白骨,我凭吊这百代英雄征战的圣地,诵读《饮马长城窟》的诗句。我想,一千多年前,就产生了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边塞诗歌,形成了强劲的边塞诗派。那么在今天,条件优于古代,为什么不能产生边塞画派呢?我抚摸着秦砖汉瓦,立下了探索边塞山水画的夙愿。

有一次农场派人去距黄羊镇八十多公里的武威市郊区的公社背大白菜,本来没有我的事,但我也要求参加了,每人可以发三个菜包子,还没有出门,我就吃下肚了,我背了四十二公斤大白菜,夜里十二点回到黄羊镇坐上拉煤的敞篷车,我穿的衣服很单薄,河西走廊的十一月份,夜里天气很冷,火车开动后,“风头如刀面如割。”寒风穿透我的衣服,也穿透了我的皮肤,甚至穿透了我的心,我差点儿被冻死。回来后,又和同学走散了,背着白菜摸黑在戈壁滩上转了一夜,还遇到了狼群。好在没有伤害我,第二天才找到住地。

1962年,兰州艺术学院撤销,我们又回到甘肃师大(后改名西北师大)。同年赵望云先生的祁连山写生画展在兰州展示,我如饥似渴地在展会上临摹他的作品。有一天,赵先生由汪岳云先生陪同在展会上看了我临摹的画,便指着我问汪先生:“你说的那个学生就是他吗?”汪先生点头说:“是。”看来,汪先生已把我的情况给赵先生介绍过了。汪先生多次给人讲:“我在全国的许多大学任教,从来没有遇到舒春光这样的好学生。”那天,赵望云先生给我讲了很多。

在兰州求学的日子里,生活的难关,一道又一道横在我的面前。我姑父劝我退学照顾家庭,他举例说:“你现在是裁酸刺挂羊毛,挂了羊毛赶毡,你什么时候才能把毡赶好呢!”我说:“快了,毕业就把毡赶成了。”三舅也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但他比姑父有远见,有一次我从他家出来,身上背着大号画夹上山写生,村里人指看我的背影问三舅,“你外甥背的啥东西?”三舅风趣地回答说:“那是他的自留地。”他还对我说:“你现在是把碌碡(农村碾场的石滚子),拉到半山上了,快到山顶了,一松手就滚下山了,前面的努力就白费了。你一定要咬着牙,把碌碡拉上山顶。”三舅朴实的忠告,给了我完成学业的勇气,使我没像别的同学那样因困难辍学回家,依旧当农民。

除了生活的困顿,政治上的压力也如影随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同学要求进步,靠拢组织,汇报思想,本来应该重点汇报自己的思想,可是汇报我的情况,便成了汇报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因为我专业好,就成了只专不红,白专道路,这项帽子的份量越来越重,其中增加了落后甚至反动的成份。美术系开会,多次点名批判我,甚至省美术界开会,也举我为例。其中一条是我在引洮工地“画死人”,实际情况是我画了河对岸二百米之外的一个小帐蓬,我不知道,里面正在抢救事故中受伤的人,只画了几笔帐篷顶子就回到住地,怎么就说我“画死人”呢?况且1962年这件事已甄别,向全系同学宣布了。但一些人置事实不顾,不停地造舆论,攻击我。我觉得形势越来越严重。有人在男厕所写了反动标语,有关领导就把我叫去对笔迹,好在案件很快破了,是物理系的一个同学干的,不然就麻烦大了。

只专不红,白专道路的枷锁套在我的脖子上,枷锁越收越紧。我被列入被“处理”的对象,成天提心吊胆。当时已有几个低年级同学被“处理”了,所谓“处理”就是开除、退学。其中有我认识的两个同学,我打抱不平,给他们出主意,要他们去找任兰州艺术学院的党委书记、省宣传部部长吴坚。这件事被系总支的人知道了,把我叫去宣布:“这几个学生处理不下去,原来你在后面捣鬼,你想不想上学了!”要是失去了历经磨难得来的学习美术的机会,等于判了我事业的死刑。

一次系里总支开会研究“处理”我的事情,刘文清先生进来了,问明开会的内容,刘先生说:“舒春光这么好的学生怎么能处理呢,这个学生太好了,好的不得了。”他越说越激动,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开会的成员个人面面相觑,会开不下去了,“处理”我的事暂时搁浅了。

其实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系总支发函到我老家外调,搜集我反对三面红旗的事情(这是他们的想当然,以为我必然反对三面红旗,对社会主义不满),老家公社大队,以为我要入党了,回函写得特别好,说我在农村积极宣传党的政策,高举三面红旗,表现特别好,已经完全具备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其实当时我连共青团员都不是),弄得系总支哭笑不得。

我爱甘肃的山山水水,它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但觉得当时留在甘肃探索边塞山水画自己的情况有点局限性,于是就把目光转向古代边塞诗的发祥地新疆。在此之前,我班已有三个同学自流去了新疆,其中一个还在兵团政治部《生产战线》报当美编。他回兰州后,大谈新疆如何如何好,说乌鲁木齐人民剧场后面的博格达雪山,夕阳下如何迷人。我又想起歌曲《新疆好》中展现的天山南北好风光。我是被饿怕的人,听说新疆能吃饱饭,那我就好好干。在兰州火车站,看到上海等地的青年穿着新军装(不戴帽徽的兵团战士)坐火车奔向新疆,新疆成了我十分向往的地方。

五十年过去了,我在新疆工作了三十多年,又在北京工作二十多年,但在兰州求学的经历,如黄河的涛声,在我的身边挥之不去。我的艺途虽几多坎坷,但还算顺畅。如果取得成绩的话,我要说:我要感谢故乡甘肃,感谢兰州,感谢苦难!

兰州是我艺海杨帆启航的码头,那些曾与我有过节的人,当时也是大环境影响所致,我早已也谅解了他们!今后,不论我在艺途上跋涉多远,我永远忘不了兰州,忘不了西北师大。它给了我骨中的钙,坚强的四肢,明亮的双眼!

1963年西北师大美术系本科全班同学毕业合影

(左前一)为舒春光

 舒  春  光  古  体  诗  欣  赏

  ——  甘   肃   风   貌  ——  

康乐西蜂窝寺

藏传佛教有高僧  学富五明能论经

释教当年接玉印  蒙文创制动朝庭

注:巴思巴是西蜂窝寺第一任主持,后共有六位主持做元朝国师。

莲花山花儿会

万伞盛开绚古川  花儿唱醉莲花山

拦路对歌多奇趣  乡土情怀遍陇南

注:莲花山花儿会民歌对唱。早在三百年前即已兴盛,规模宏大。程序过程分拦路、游山、对歌、敬酒、告别等过程。语言的乡土性为其最大特点,俗称“野花儿”。 被国内外学者誉为“西北之魂”。首先敬酒问候,以酒传情。 喝酒对歌,饶有情趣。经国务院批准已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薇菜

嫩芽出土绿油油  周粟商薇莫细究 

怅叹夷齐能饿死  空谈忠义可含羞

街亭

更改成谋让乱山  兵家大忌是空谈

诸葛斩将曾挥泪  先主遗言回耳边

临洮姜维墩

山上剩留姜维墩  蜀降汉灭莫能争

  名将痛心空有胆  可怜阿斗太庸平  

陇上

眼前兰岭排挞过  耳畔河声挥不开

人事百年天未老  终极禅悟画中来

玉门

玉门无玉矿  玉是昆仑材 

尉迟通玉石  姓从于田来 

铁门关

锁钥难开惟谨严  停云闭路一雄关

透出孔雀金霞里  振羽东飞去不还

炳灵寺

高梯云路费攀援  实步登临亦是禅 

俯看水流出远域  仰观佛像上摩天 

黄羊镇

黄羊镇里无黄羊  树少坑多存旧伤

当日垦荒如梦里  朔风割面口无粮

松鸣岩

三峰耸起景犹佳  古刹半遮避浮华

松子落时秋正好  钟罄声里亮灯花

臊子面

岐山始自小家中  臊子谐音梢子同

总为三秦多美味  遍传南北和西东

兰州牛肉面

一清二白已销魂  四绿三红最可人

毛细非宽选韭叶  垂涎牛肉不藏筋

洋芋搅团

临洮街市小吃城  将近已闻木杵声

洋芋捣成糊胶状  辣麻浆水各不同

洮砚

深埋洮水万千年  一遇知音复见天

巧手天工雕镂后  凤翥龙腾墨池边

洮水流珠

洮河滚滚冻云浮  九甸浪花溅玉珠

粒粒珍珠浮水上  随波北去无影踪

洮河放筏

林海茫茫边何在  清涛滚滚爽风来

行筏急驰洮河上  浪花心蕊一同开

黄河水车

水轮环转慢悠悠  作响吱呀春复秋

不用鬼推钱自省  岸边汲水润田畴

夏河晒佛节

彩旗飘动鼓锣声  山麓高原人沸腾

信徒如潮争叩拜  佛图浴日沐天风

兰州太平鼓

鼓声震耳炸雷开  托举腾挪踏节拍

听取黄河翻巨浪  雄风卷地到天台

临夏牡丹

临夏花王惟牡丹  姚黄魏紫共嫣然

花中魁首无俗态  无尽相思一梦牵 

舒春光,1941 年生于甘肃省康乐县。1963 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曾在新疆工作过三十年。现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央文史馆书画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作为边塞山水画的倡导者,多年来他潜心研究中国画新技法,将东西方优秀的绘画要素融合在一起,又保持、丰富和发挥了东方文化的特色和神韵。

他的作品不但受到国内观众的喜爱,也受到西方藏家的欢迎,并在美国、加拿大、 日本、韩国、法国、荷兰、意大利、新加坡、印度、突尼斯、澳大利亚等国家及中国香港、台湾等地区,参展、举办个人画展和讲学。

舒春光艺术作品欣赏:

舒春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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