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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谈“鲁迅与许羡苏”|余锦廉|溯流文化

 明日大雪飘 2019-11-03

我谈“鲁迅与许羡苏”

|余锦廉

近年来,国内外发表了一些介绍鲁迅与许羡苏的文章,有的流露出来鲁迅与许羡苏之间有过超越友谊的暖昧关系;有的则直接写着“在师生之间好象有了秘密关系,朱安用女人的感觉也是可察觉的”,只是后来许羡苏的任务“由同一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许广平代替”了。看其势头,不久就有可能出现以鲁迅和曾在鲁迅身边生活过的女性为角色的,类似琼瑶小说的“故事新编”了。

许羡苏是我的母亲,自幼就听她给我们讲鲁迅先生三兄弟和他们家人的故事;不过只是当做普通的故事听,并没有想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今年一月末,有人打电话告诉我:《长春日报》上有篇文章,是写你母亲和鲁迅的。找来报纸一看,是吴作桥先生写的《鲁迅与许羡苏》(登在《长春日报94.1.7.7版)。吴先生文中,不同意在近来国内外发表的一些文章里,暗示鲁迅先生与许羡苏之间,有过“儿女私情”的说法。这才知道,鲁迅先生以及我母亲,在长眠地下许多年以后,还有人要把他们编到“桃色新闻”里去。

为了弄情真相,多方设法寻找这些文章;哥哥姐姐也从不同的渠道发现了类似的“情况”。等到把这些文章汇集到一起仔细读过之后,觉得它们具有不少共同之处,归纳了一下它们有这么些事实根据:

1)鲁迅与许羡苏之间,曾有约200封之多的书信往来,比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还多。许羡苏在《鲁迅日记》中出现过250次之多。

2)鲁迅曾多方帮助、关照过许羡苏。

3)许羡苏曾在鲁迅家里住过三次,最长的一次(26年至30年)将近四年之久。

4)许羡苏曾为鲁迅找过(砖塔胡同的)房子。

5)许羡苏曾保护过鲁迅;关心过鲁迅(以及他的家庭)的生活。

6)在1926年至1929年鲁迅与许广平南下之后的四年时间里,许羡苏仍旧非常关怀鲁迅。

7)许羡苏给鲁迅编织绒线衣和围巾。

8)在19295月鲁迅在北上探望母亲的时候,告诉许羡苏,他和许广平已经有了将要出生的孩子之后,许羡苏于19303月,离开北京去河北大名。

9)在许羡苏离开北京、上海,于1932年去了成都之后,就没有再和鲁迅通信了。

以上这些事,在与鲁迅有关的文献里都可以查到;而且这些资料,自从它们“诞生”以后,一直躺在那里,没有人“发现”有什么“奥秘”。

但是,到了九十年代,这些多年来不大引人注意的“宝藏”才被开掘出来,并且被赋予新的生命;几位可敬的作者利用这些材料,经过精心的编排之后,要让现代的年轻人(他们忙于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没有时间和条件去仔细研究鲁迅时代的文献资料)在他们的引导之下,把“鲁迅与许羡苏”的往事,编织成一个琼瑶式的曲折缠绵的故事。

我以为,这也和我们进入市场经济有关,在文艺界和别的领域一样,商品意识逐渐增强起来;有人想方设法挖掘题材,竞相及早写出新鲜东西来;于是就像假冒的名牌商品一样在文艺界也出现这类“假冒商品和伪劣商品”。

这里再插进一些也许不是题外的话:古生物学家在发现有价值的化石的时候,即使是残缺不全的碎片,也要极力恢复其原来面貌,让人们尽可能看到古生物的真实原形,足见科学家的诚实;而我们的某些文人,在利用历史事实的时候,却不那么老实,他们只采纳他们觉得能吸引人进入“太虚幻境”的部分;对他们的故事不利的部分,则予以删除。

下面我们就来逐个查看上面所列的几个事实。

1)鲁迅与许羡苏之间200封来往信件。据许羡苏写的《回忆鲁迅先生》一文:

鲁迅先生离开北京的时候,虽也带走了许多书籍和拓片,但到厦门后仍然有许多刊物和书籍要转寄,几乎三天两头有信往还。鲁迅先生记忆力真好,每次写信来要书,说在那一屋那一柜的第几格的那一头,你去找的时候很快的就可以找到它们,拓片也一样,说是要的几张在第几口箱内,也很快的可以找出来。

一九三〇年当我离开鲁迅先生的家往河北第五女师去的前夕(这里说明一点:此文出版的时候,把许羡苏离开北京的时间一律错印为1931年,实际上应当是1930年),我把鲁迅先生的来信,捆成一包交给了朱氏,以备有事要查查。后来不知她怎样处理了。在整理故居的时候,在朱氏的箱内,并没找到。否则可以多一些手稿,并且可以了解当时许多事情。(原载于《鲁迅研究资料》第三辑,215页)

由此证明,这大量的信件是因鲁迅的写作和教学需要而产生的。同时还有一个重要事实,被多数人忽略了,诸位可以仔细查查鲁迅日记,从19268月鲁迅南下至19303月上旬(许羡苏离开北京)的近四年时间里,有没有鲁迅与他母亲的通信的记载?没有。鲁迅离开之后,在旅途和以后的一切行踪,几年时间里鲁迅母子间的信息交流都包含在“寄淑卿信”和“得淑卿信”中了;而到了1930312日,就有“上午得俞芳信,代母亲写”,314日就有“午后寄母亲信”的记载了。许羡苏在“太师母”眼里,差不多就是周家的亲人;但是,亲人和“情人”却有着根本的区别。这里再引一段未发表过的手稿:

这年秋天他终于不能不离开北京往厦门去了,在厦门大学,他有国学院的功课,时常要来调他的曾经自己收集的各种拓片,我就时常帮他找藏在四个白纸箱中的拓片,转信,转杂志,也转稿子。北京方面因长期欠薪,北大、师大等校发外薪的时候也由我去领取,教育部的欠薪是有人送来的。因为太师母爱热闹,我就从南房迁到老虎尾巴居住,每晚在鲁迅先生的写字台上批改学生(数学)的作业。太师母最爱看小说也爱看报的,我早上七点半出去到下午四五点回去,一进门,太师母就拿了一张报纸等着我,提出问题,或要求第二天买什么,或叫写信给大先生什么什么。(未编发的手稿第17页)

2)鲁迅帮助许羡苏。鲁迅先生曾帮助过许许多多的人,随便都可以举出很多:青年作家、穷苦学生、女工;我想用不着我们多费笔墨去列举多少例子。为什么帮助自己弟弟的学生,就会有人神经过敏呢!

3)许羡苏在鲁迅家住过三次的来龙去脉是怎么回事呢,《回忆鲁迅先生》有明白的记载,第一次:

一九二〇年是五四运动的第二年,北京大学已经招收女生,并且在学的女生也可以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我在这一年的秋天到北京,投考之前,原来也想在公寓里住一段时间的,但不料公寓不收未入学校的女生。我没有住处,就找到周建人先生,在八道湾住了一段时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之后,在星期天或别的假期也常常去看老太太。不久发现俞芬在女高师附中上学,就时常同她一道去,因为她也是绍兴人,也是建人先生在绍兴女子师范教书时的学生。(原载于《鲁迅研究资料》第三辑,199-200页)

第二次和第三次:

这回要说的是我又两次住过宫门口西三条鲁迅先生家里。我当时在北京是个无住处的人。考进女高师,搬到学校不久,支持我到北京来上学的我的房叔许宗益(当年北大理科的学生)病死在家乡之后,我在北京除建人先生和俞芬之外再也没有一个直接的关系人了,建人先生就无形成了我的监护人。一九二一年建人先生去了上海工作之后,这监护的责任就落到鲁迅先生头上,有事就求助于他。一九二一年我转学到男高师生物系的时候,他给我当了保证人,以后又由他帮助仍然回女高师的数理系学习。一九二四年我在女高师毕业之后,鲁迅先生介绍我到私立华北大学附属中学当教员。一九二五年秋,我又无处可住,搬到西单一个公寓里,但在公寓又住不安,因而就住到鲁迅先生宫门口西三条二十一号的南屋里,这是第一次。不久女师大风潮平息,学校光复。鲁迅先生介绍我到女师大图书馆工作,我才又搬到学校里。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之后,我在翎教女子中学教书,可以到该楼去住,因鲁迅先生要去厦门教书,在他离开北京之后,我又第二次搬到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先生家里,一直住到一九三〇年的春天,我离开北京往大名府河北第五女子师范去教书时才离开了他的家。(原载于《鲁迅研究资料》第三辑,214-215页)

许羡苏第三次住在鲁迅先生家里,是在鲁迅先生离京去厦门之后,一方面是许羡苏可以有一个安定的住处,另一方面是为了便于照顾“太师母”和帮助鲁迅先生处理往来的邮件。

4)许羡苏为鲁迅找房子的经过是:

一九二三年的一个星期日我又去看老太太,她告诉我们:“大先生和二先生忽然闹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头天还好的,弟兄二人把书抱进抱出的商量写文章。现在大先生决定要找房子搬出去。”我们说,俞芬同院的纽太太刚刚接走,到东北纽先生那里去了,正有三间北房空着。不久,大先生托孙伏园转许钦文叫我到八道湾一趟,这样我就做了他住砖塔胡同六十一号的介绍人。(《鲁迅研究资料》第三辑203-204页)

5)许羡苏帮助、关怀鲁迅先生和他的家庭,有什么问题吗?我以为没有必要去寻求什么答案。许羡苏保护鲁迅的由来:

一天,我在学校里,正是张作霖与冯玉祥相打的当儿,害马(即许广平)忽然飞来,进门就说:“弟弟快到西三条,太师母要你,听说阜成门架起了机关枪。”我知道大先生不在家,大约是太师母听不懂广东官话,需要我说绍兴话去了,拔脚就跑,直到阜成门果见有机关枪架在那里……太师母告诉我:“大先生不在家,害马的话听不懂,你就不要走了吧!”这样我就住在鲁迅先生家南屋的客屋里。每天早出晚归,开始充当了鲁迅先生避难期间的交通。(未编发的手稿61页和91页)

在许羡苏的《回忆鲁迅先生》里,有很多关于鲁迅先生避难时期的描写,这里就不重复了。

6)在1926年至1929年鲁迅与许广平南下之后的四年时间里,许羡苏仍旧非常关怀鲁迅。照想象力丰富的作者的意思,许羡苏和琼瑶小说中的“痴情女子”差不多,由于不知道许广平与鲁迅关系的发展,在北京傻乎乎的等了四年;一直要等到鲁迅亲口告诉她,许广平和他已经有了快出生的孩子之后,才灰溜溜的走了。事情真是这样吗?让我们来看看:19268月鲁迅离开北京的时候,鲁迅日记里记得明明白白:

二十六日 晴。上午寄盐谷节山信。季巿来。有麟、仲芸来。下午寄小峰信。子佩来,钦文来,同为押行李至车站。三时至车站,淑卿、季巿、有麟、仲芸、高歌、沸声、培良、璇卿、云章、晶清、评梅来送,秋芳亦来,四时二十五分发北京,广平同行。七时半抵天津,寓中国旅馆。

某作者对许羡苏送鲁迅离京前后的描写,似乎只有许羡苏一人去车站送行,“好象好象”琼瑶笔下的人物;而且隐去“广平同行”这样的内容。实际上,鲁迅日记就说明那天的日程挤得满满的了;许羡苏只是众多送行人中的一个,并无任何特殊。

后来,当1929年鲁迅告诉许羡苏,许广平怀孕消息的时候,“她并不以为奇,说,这是也在意中的”,说明她对于“鲁迅与许广平的关系”是很清楚的;因此,她之关心鲁迅的工作和生活,与“鲁迅和许广平的关系”无关。

让我们再来看看1926年“三·一八”时期,许羡苏与鲁迅对话的情景:

事情稍静之后,我来西三条看太师母的时候,她说:“许小姐,刘和珍死后,大先生不吃饭,不睡觉话也不说,单说‘刘和珍是我的学生……,病倒了又不肯看医生’”,语气中是在向我要办法……我也发愁了,我仍然是传统式的不敢向他像俞芬那样在他跟前乱闹,而且在那样严肃的当儿,我在师母的房中坐着,考虑着怎样能使许、孙诸公能在这时来到。忽然听到鲁迅先生叫我:“先生!(这是在许羡苏做了教师之后,鲁迅先生对她的称呼)请你来一下。”我这才大胆的进了老虎尾巴,他要求我把许钦文的《故乡》校稿交出去,同时还有许多《语丝》之类的刊物要分发,我照他的嘱咐完成了任务之后,就提出我的要求,我说太师母的意思要我到旧刑部街去请山本医生来给他看病,一边就想出去的样子。这样他才起来自己去看了山本医生,吃了药,慢慢的才吃饭,恢复。(手稿原稿第34页)

再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许羡苏的性格,从她敢于不顾校长的警告、世俗的偏见而留着蓬蓬松松的短发在北京道上走;从她不满二十岁就敢于抗婚离家出走,如果在她的脑子里产生了对鲁迅先生的感情,那么她不会遮遮掩掩地闹什么秘密关系,她会早早地表现出来。如果真是这样,鲁迅先生身边的几位女性与她的相处,就不会那么融洽、和谐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实,被可敬的作者们忽略了,那就是鲁迅的伟大。也正因为此,他们才会写出如此蹩脚的文章来;他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去观察鲁迅的?或者说,他们是“以什么心,去度鲁迅之腹的?”在当今青年嘴里,“伟大”这个词有时候是用来椰榆别人的;但是鲁迅不愧为伟人。他年轻的时候去学医是为了拯救“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但在日本看了枪决为俄国作侦探的中国人,而围观的中国人却神情麻木,就得出结论,学医并非第一要紧的事,而认为“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鲁迅是一个伟大的人,又是一个凡人;他曾说到自己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的。在一封信中,他写道:

不过我的“新生活”却实在并非忙于和爱人接吻,游公园,而苦于终日伏案写字,晚上是打牌声往往睡不着……《鲁迅书信集》215页)

许羡苏愿意帮助自己的老师、长辈勤勤恳恳的工作,为什么会触动某些人的“敏感的神经”呢?如果鲁迅先生在天之灵看到今天的某些文人是如此“发挥文艺的威力”的,他又该怎么办呢?

7)许羡苏为鲁迅编织绒线衣和围巾。在许羡苏没有编发的后期手稿里,有这么一段记载:

上海鲁迅纪念馆有一块围巾(原件)北京鲁迅博物馆也有同样的一块围巾(复制品),……白纸皮箱内还有一双手套,是俞芬做的。1925年的冬天,鲁迅先生丢掉了围巾和手套,家中无人会做。一天太师母告诉我们,过去在八道湾,大先生的毛衣是三太太做的,现在三太太不来,大太太不会织毛衣。我和俞芬商量,她织手套,我织围巾,织好送给大先生。26年离开北京时也带着,一直在上海还是在用的。先生日常有一种高超的作风,如有谁送他,不管是什么东西,总是收着,即使这东西烂了,也是不肯弃舍的,他的书架上有一只别人送他的佛手,又干又烂一直躺在那里。自己不丢也不要别人帮他丢。(未编发的手稿第61页)

在手稿里没有找到关于两件绒线衣和毛背心的记载,也许是忘记了;说明这并非什么“信物”。我们的作者的头脑里似乎有封建时代的女人那样的观念:“给谁做了鞋就是谁的人了”。

8)许羡苏为什么在1930年离京去外地的。据手稿:

……这样的一直到29年鲁迅先生北上探亲。因为他想回北京写一本文学史,怕住房不够住,就租下了西三条22号白木匠的三间北房下来简直把它买了下来。这样我就觉得南房也不该有人常住,碰巧我的一位同事也是同学要去河北五女师做校长,缺少教员,邀我到五女师教书,我就决定离开了北京。太师母很希望有大先生回北京,也同意我离京去教书,只是她哭了。(未编发的手稿第21页)

如果说许羡苏与鲁迅有什么私情,她为什么在明知鲁迅打算回北京来的情况下,还要离去呢?

9)许羡苏自1932年从上海去成都以后,和鲁迅就没有书信往来了,这正好说明他们过去的频繁的书信往来,都是因为鲁迅的写作和教学需要;许羡苏在离京前,把所有鲁迅给她的信件,统统交给了朱氏,“以备有事要查查”,就更加证明这些信件是“工作信件”可以给任何人看的。

实在说,我很不喜欢几位作者的文章和他们文章的腔调(他们所选的那些段落、和他们的描述,说明了他们对什么“味道”的题材感兴趣);但另一方面我也很感谢他们,因为在这个时候端出了他们的想法,使得我们还有机会把事实真相奉献给广大读者,如果像他们这类论调过几十年再出笼,我们就没有机会出来说话了。同时如果没有他们的“高论”,我也不会那么认真地去研究鲁迅先生的著作和我们母亲的遗稿,我们将错过弄清楚许多事情的机会。(原载《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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