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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期-名师解读丨贺铸《鹧鸪天》(下):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微湖渔夫 2019-11-04

贺铸《鹧鸪天》下-L 来自知识课程笔记 29:40 与苏东坡的《江城子》并称北宋“悼亡双璧”的贺铸的《鹧鸪天》,这个词牌后来也被称为“半死桐”,也就是说,这个词牌因为这首词而获得了另外一种生命。我们上一讲用了整整一讲的时间,来解答了、来赏析了开篇第一联中那一句“同来何事不同归”貌似无理,却极具深情的一问,从中甚至可以看出贺铸的情感特点与性格特点。那么在这么一句非常奇绝的开篇之问之后,诗词要感人肺腑,要具备打动人心的力量,终究还是要回到意象与意境的塑造上。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典型意象,就是这首词被后人特别称道的一个地方,在“同来何事不同归”的惊天之问之后,心如死灰的贺铸陡然写出,“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名联来,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一句影响所及,后来“半死桐”就成了“鹧鸪天”这个词牌的别名。  

说到梧桐半死的意象,其实它本来倒与悼亡无关。《诗经》中最早提到梧桐,是说它是制琴瑟的良材,比如《鄘风·定之方中》所云:“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所以《周礼·春官》中所云的龙门之琴瑟,其实就是说用龙门的梧桐所做的琴瑟最为杰出。而到了枚乘的《七发》,开始有了“半死桐”的意象,但还是说用龙门半死梧桐来制成古琴,这样的琴声具有惊心动魄的魅力,而“半死桐”所传达的则是凄楚、悲怨的声音。这样借琴音要反衬的其实既有琴韵之高洁,又有人之品性之高洁。所以琴为君子之音,所以它的原材料梧桐,就同样具有了一种高洁的品质。故而哪怕是半死梧桐,哪怕是被烧焦的焦尾梧桐,即便命运不济、现实无奈,但也难掩那种高洁的品质。所以天下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琴,据《后汉书》记载,就是蔡文姬的父亲——蔡邕在偶然经过江浙时,闻到“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尤焦,故曰‘焦尾琴’焉。”所以不论是半死的梧桐,还是被烧焦的梧桐,其内在的声音,其内在的琴韵,其内在的精神,都是古之君子自觉地追寻。

在枚乘的《七发》之后,庾信在他的《枯树赋》里也写出了半死桐的意象,但是庾信呢,于此赋中融入了个人的身世之感。其言“半死桐”是说,枯树枯木的枝干虽存,但心已半空,据此来形容人生多艰,生命萧索,这是一种极其落寞而灰心丧意的心态。受庾信的影响,后之悲观派的诗人常有半死、半空、半心之说,大多体现出一种极消极、极失意的心态。比如南宋末年,一个叫方回的诗人,贺铸字方回,而这个诗人就叫方回,江西诗派的殿军人物。他就在《和陶渊明饮酒诗》中心如槁木地说:“言念半死树,类我晚节乖。”原来啊,这个名曰方回的诗人,虽为江西诗派殿军,但却生性懦弱,了无气节,元兵一至,便望风而降!后来虽为贰臣,却终被褫夺官职,晚年流离失所,贫病交加,对当年之变节虽悔恨万分,却终究不能挽回!人生事怎可反悔?所以他说“言念半死树,类我晚节乖”,正是一片萧索,了无生趣之境。

不论是在枚乘的《七发》,还是庾信的《枯树赋》里,半死桐都是指的一棵树的半死状态,是指单株梧桐的半死半生。可是我们知道,中国的诗词文学最擅抒情,最善于向自然寻找两情相依的意象典型。所以你看像梧桐、凤凰、鸳鸯、鹧鸪,这些都属于汉语里的叫雌雄复合式的合成词。像凤凰和鸳鸯,这都是雌雄双鸟,合并称一个鸟类,凤是指的雄性,凰是指的雌性;鸳是指的雄性,鸯是指的雌性。而同样,梧桐也被认为是这种雌雄复合式的合成词,在古人认为,梧为雄,桐为雌。当然,我请教过植物学家,在植物上,其实认为梧桐是雌雄同株的。所以你看《诗经·大雅》就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里凤凰和梧桐并举,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诗里这种雌雄并举的意象。更不用说司马相如的《琴歌二首》里有《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要注意的是,这里虽然唱的是“凤求凰”,但是它是琴歌,是用古琴弹奏,梧桐所做的古琴弹奏的。所以这种雌雄并举的意象也是非常明晰的。而到了我们都熟悉的《孔雀东南飞》里,到最后,刘兰芝与焦仲卿双双殉情,所以诗云:“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所以到这里,梧桐和鸳鸯已经成了男女爱情的一种象征。

而将半死桐用于丧偶悼亡的寓意,其实在唐朝已经是很明确的一种意象了。像李商隐的《上河东公启》三首,诗序云:“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像白居易的《为薛台悼亡》,诗云:“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其实像苏门四学士中与贺铸关系最好的张耒,也有悼亡作品,其中也有半死桐的意象,比如他的《悼亡九首》其五就说:“新霜已重菊初残,半死梧桐泣井阑。可是神伤即无泪,哭多清血也应干。”

但是,半死桐这个经典印象最终成为悼亡的一种标志性意象,它的节点式创作,后世的词史却公认却是贺铸的这首《鹧鸪天》,所谓“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这是说诗人与发妻便如那清霜之后的梧桐,一死一生阴阳两隔,又似那白头失伴的鸳鸯孤独倦飞。鸳鸯我们知道,它的眼睛周围都是白色的,而且有白色的眉纹,所以特别醒目,当然也特别美丽。又因之雌雄双栖,所以同样被当作爱情的经典意象。所以在写出“半死梧桐”与“头白鸳鸯”的经典意象之后,下片就关乎到整首词场景与意境的升华!

过片云:“原上草,露初晞。”这同样是一种意象的比兴,《汉乐府》的《丧歌·薤露》云:“薤上露,何易唏。”是用原本晶莹无比却又被迅速晒干的露水来代指发妻的离世,而一句“旧栖新垅两依依”,又使得前面的“原上草,露初晞”在比兴之外,成为荒郊野外发妻坟前的实情实景。所以“旧栖新垅”更成为一种悲伤的对应,“新垅”是指垅上的新坟,而“旧栖”则是旧日同栖的居室。陶潜《归园田居》其四云:“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 旧栖对新垅,居所依依,却已天人永隔,这很清晰地见出诗人徘徊思念、黯然神伤的场景。而这样的场景要升华出意境来,需要一个点睛之笔,就像苏轼的《江城子》,下片云:“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苏轼是先写出了一个经典的场景,塑造出一个升华的意境,最后再回到“明月夜,短松冈”,葬妻的孤坟之处!而贺铸则是先写“旧栖新垅”,先写孤坟,再去回到那个经典的场景和要升华的意境!苏轼所营造的那个经典的场景是一场梦境,杨过念及此,在断肠崖前也不禁心痛地说:“而我三日三夜竟连梦也做不得一个。”可见这种场景、这一意境直击人心的力量。

那么,要与苏轼的《江城子》并称“悼亡双璧”,贺铸《鹧鸪天》中只剩两句的场景刻画与意境升华就显得尤为重要,那他会如何塑造、如何升华呢?“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苏轼精巧地用了一个梦,而贺铸大巧不工,只回到生活的最常景、最平实处。一句“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细节与场景,便即最沉痛地表现出对当年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之发妻的深切怀念。

你看他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听着窗外的凄风苦雨,平添多少愁绪!心中只有一声声地哀叹,今后的岁月里,还有谁能像你那样再为我深夜挑灯缝补衣衫?这样于细节处极平实的一问,与前此开篇“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貌似无理却又极深情的一问,前后呼应,却各具面目、各具深情。而全词凭此两问犹如空谷回音,悲伤之情、思念之情、悼亡之情、哀悔之情仿佛不绝于耳、不绝于心。所以读苏轼《江城子》,如深情人茫茫四顾,而读贺铸《鹧鸪天》,则如痴情人自问于心。

这两首悼亡双璧之作,在深情与痴情上,虽曰殊途同归,但在表现方式与创作技巧上却各具面目、各有特色。究其原因,一则苏轼是三十七岁中年之作,贺铸是五十七岁晚年之作;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当然是和东坡居士与贺方回的性格气质迥然不同大有关系。苏轼平和旷达,虽则中年之作,但已见一代宗师气象,而贺铸生性激越,兼之人生沉浮潦倒,故而别有一种一往情深。说到贺铸的这首《鹧鸪天》与苏轼的《江城子》,这两首并称北宋悼亡双璧之作,其实贺铸与苏轼之间也别有一种交集,从某种角度上说,苏轼也是贺铸的忘年交。

事实上,贺铸自二十岁左右进入仕途之后,虽然才学满腹、辞彩华章,但他所任官职大多数都是武职,也就是是武官。后来,一直到了元佑年间,在已任端明殿学士的苏轼以及名臣李清臣(字邦直)的推荐之下,才终于由武官改任文职,任承事郎。而早在元丰元年,苏轼知徐州期间,就像秦少游所说“我独不愿万户侯,唯愿一识苏徐州”,当时的苏轼已成年轻人的楷模与精神导师。秦少游便于此时,拜入苏轼门下,而年轻的王巩王定国,还有比他更年轻的贺铸贺方回,此时都慕苏轼之名而与之论交。而苏轼苏子瞻胸怀博大,无所不包,也特别喜欢与这些英才俊逸的年轻人论交。苏轼在徐州任上,不过一年零十一个月时间,平水患、建黄楼,再寻煤治矿,又求雨解旱,可谓政绩卓著,可谓是徐州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任市长。

就在苏轼解职徐州之后没有多久,贺铸便改任徐州,任监钱之官。虽然他依旧郁郁不得志,自称“四年冷笑老东徐” ,可对前任苏徐州的风采却向往之至!而接下来苏轼深陷“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乃至终其一生在新旧党争之中,若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贺铸期间虽经苏轼推荐,但终其一生与东坡居士论交,在其集中我们可以见到,他和苏轼酬答之作总共有六首,但都是作于苏轼困厄、贬谪之际。对于苏轼这样的仕途恩人而言,贺铸其为酬答之作,不在其仕途风光时作锦上添花,而必于其人生困厄处作雪中送炭,可见贺铸的性格与人品。

事实上,贺铸晚年已绝意仕途,在他总共七十三年的人生旅途里,他五十七岁即辞官归隐,正因为致仕归隐于姑苏,所以他才有此年来到苏州念及亡妻,而生“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之叹。后世谈及贺铸的偏激性格,大多以为一则其本性,二则其仕途偃蹇,三则其容貌丑陋所致,其实并不尽然。值得注意的是,贺铸年轻时踏入仕途,并不是像苏东坡和苏辙他们一样,是经过科举考试踏入仕途的,其实他和晏几道一样,二十岁踏入官场,是以恩荫补官的方式任右班殿直,之后,在武界中辗转二十多年,只升了四小级而已。为什么会这样呢?你看贺铸自己的诗集,自曰《庆湖遗老诗集》,庆湖是谁?我们反复说,中国文化崇拜是一种祖先崇拜,是一种先贤崇拜,而不是鬼神崇拜。所谓“庆湖”,其实就是镜湖,而镜湖则不由地让我们想起贺知章的那首著名的《回乡偶书》来,其实《回乡偶书》有两首,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只是其一,其二诗云:“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里的镜湖就是庆湖,而“四明狂客”——大诗人贺知章则是贺铸的十五世祖贺知止的堂兄。

所以正是因为有这样辉煌的家世,贺铸才自称“庆湖遗老”,而且不仅有贺知章这样的杰出先贤,贺铸的六世祖名字叫贺景思,他虽然只是一名武将,不是太有名,但她生了个女儿却不得了。他的这个女儿嫁给了一位殿前都点检,这个人的名字叫赵匡胤,所以贺铸贺方回正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发妻——原配孝惠皇后的五世孙。贺铸不仅自己身世显赫,而且他所深深思念的发妻赵氏更是皇亲国戚赵廷美的重孙。人生就是这么讽刺,这么好的身世,这么显赫的家族,却成了贺铸心中和他命运之中不可言说的心痛,不能承受之重。一切都是因为斧声烛影,一切都是因为金匮之盟,都是因为赵匡胤那个狼子野心的弟弟、赵廷美那个心狠手辣的二哥——宋太宗赵光义。

据《宋史·后妃传》记载,赵匡胤原本其实有兄弟五人,老大和最小的一个都早夭了,只剩下兄弟三人。老三赵廷美原来也不叫赵廷美,叫赵光美,为了避老二赵光义之名讳,后来改名赵廷美。兄弟三人的母亲杜太后眼见赵家得了天下,临终之时,据说立下遗命,要太祖将来传位于弟,待赵光义、赵廷美相继为帝之后,再归位于太祖这一支,也就是贺铸的五世祖孝惠皇后所生的儿子赵德昭。像我们所熟悉的《杨家将》里的八贤王赵德芳,其实就是赵德昭的四弟。可是斧声烛影之后,赵光义为弟,他心狠手辣,相继逼死了赵德昭与赵廷美。甚至,这个人有多阴险,我们在李煜里讲过,他要用牵机药毒死李煜,甚至最后也要假赵廷美之手。而赵廷美笃爱文辞,向来佩服李煜,却被哥哥暗算,亲手毒死了自己心中的偶像!当然,赵廷美也不改悲剧命运,三十八岁就被自己的亲哥哥逼死了。

所以贺铸既然是赵匡胤、孝惠皇后这一支,而他的发妻赵氏又是赵廷美这一支,可以说两支虽为皇亲国戚,却都是太宗皇帝这一支的心腹大患。所以贺铸这一支,贺家固然衰落,而他岳父这一支同样凄清困窘,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以贺铸之才学,为什么不走科举之路?他自己的诗中说:“二十起丁籍,一官初为贫”。原来他父亲早逝,家道困窘,老母有病在身,家中贫穷之极,所以他只得以恩荫的方式补官进入仕途。而这在重科举、重进士出身的宋代,这几乎就失去了一展宏图、仕途腾达的希望。连晏小七,虽为名相之子,但以恩荫补官,仕途依然偃蹇不得志,更何况贺铸这样既家道中落,又失势,又被深为猜忌的所谓皇亲国戚。贺铸之所以与发妻赵氏深情缱绻,所谓“旧栖新垅两依依”,大概除却生活中的相濡以沫,可能也还有这种命运中的悲苦意义吧?

贺铸晚年致仕归隐吴中,不仅绝意仕途,而且在一边思念亡妻的日子里,一边冷眼旁观,看着这个所谓朝廷的腐败与黑暗,看着这个曾经的大宋王朝别无可救的一头扎进命运的深渊。他性格的偏激、他冷静的批判,以及他词中的深情,其实都是为了不与这浊世同流合污!其实都是为了显现他独立的人格与自洁的操守,他要用一个人落寞的命运、一个人独自深情的思念,一种人格的微弱烛光,去反衬、反照出这个朝廷、这个时代的无望与黑暗。所以,终于到了徽宗宣和七年,一生贫病交加却淡泊平静的贺铸贺方回终于病逝于常州僧舍,而在他死后第二年便是靖康元年。接下来,一代民族英雄岳飞岳鹏举,在《满江红》里说:“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而那个与贺铸其字相同的、所谓江西诗派殿军的变节诗人方回,竟也悲痛地说:“绍圣南行多不返,靖康北狞欲谁尤。儿时曾读前朝史,几夜寒灯见泪流。”贺铸是幸运的,七十三岁的他离世的时候,没能看到祖宗之辱,没能看到“靖康之难”,但他其实已用他的特立独行、用他的别具深情、用他的冷静评判、用他不堪命运的微弱烛火,甚至用他发妻的“旧栖新垅”,映照了那些不择手段、所谓成王败寇的胜利者的他们的无耻、黑暗,以及所谓煊赫一时的命运的必将崩盘!所以,一个人的爱情、一首词的悼亡,貌似简单,却其实内蕴着一个时代、一种命运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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