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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华:哲学与时代问题的解决(上)

 闻道缘起 2019-11-05

杨立华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

非常荣幸有机会来复旦大学做讲座,对我来说这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我们【复旦人文智慧课堂】是非常有影响的讲堂,我有机会过来跟大家做一些交流,也是感到非常大的荣幸。我今天讲的题目其实是他们安排给我的。当然,这个题目本身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就是哲学跟时代的关系,哲学与时代问题的解决。
哲学之为哲学,它最直接跟什么有关系?最近我常常有个想法,也是我自己可能是到了这个阶段,这个年纪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感慨,尤其是我这段时间写《庄子》这个书,写着写着就突然产生了极强烈的虚无感。当然虚无并不导向任何意义上的虚无主义,而我恰恰在虚无感的同时也看到了虚无打破种种束缚的那种力量,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我新的体会。 
一个人如果一辈子能免于被哲学打扰,其实也挺幸福。你一辈子不用思考,就永远生活在最饱满的直接性当中。把炉火生得通红,每天挥汗如雨,就挺好。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好像不行。随着技术条件的改变,使得闲暇成为普遍。一旦闲暇出现,某一刻哲学就降临了。当你从具体事物的束缚当中摆脱出来的时候,当生活和世界以整体的面相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有可能那一刻,人生成为疑问。 
哲学的起点是否定性的,它源于人生成为疑问。当世界已经存疑了,哲学就诞生了。所以我不能不感慨地说,今天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都有属于自己的哲学时刻。某一瞬间你开始意识到人生是一个问题,然后你就开始思考。然而,哲学这病只要染上,终身无法痊愈。
哲学不能停留在否定性的阶段。很多学者讲了一辈子,最后讲出一个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还用哲学吗?抑郁症需要哲学吗?纵身一跳需要哲学嘛?不需要。艰难的活着,这才需要哲学。以最强有力的意志去肯定生命,这才需要哲学。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哲学虽然起点是否定性的,但一定要达到肯定性的阶段,在肯定性的阶段里,在更高的层面使哲学成为肯定生命的力量,而不是否定生命的力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哲学跟我们这个时代的关系,也就凸显出来。 

哲学关心的问题总是涉及最根本的一些问题。所以有很多朋友说哲学关心的就是“我从哪来,我到哪去,我是谁”,这个跳的太快了,一下子就突破了所有中间的层次,一下子就达到了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的问题。其实哲学跟我们日常生活,跟我们每一个时代的人最直接的关系,在我看来是价值问题。
在每个时代,哲学都在跟某种倾向做斗争。这种倾向就是各种各样不同形态的虚无主义。你不要以为虚无主义是近代才起源的,也不要以为虚无主义是一个西方哲学的事,更不要以为虚无主义是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以后才有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在每一个时代都会不断的出现。原因很简单,当你面对世界本身的时候,当你开始用疑问的方式来探索世界,来思考世界的时候,你就会有一脚踏空的感觉。因为,原本实实在在的东西,瞬间就可以看到其背后空虚的性质,因此,马上开始对人生的整体意义产生怀疑,“我们活着干什么?”
虚无主义是每个时代都会有,只不过不同时代的虚无主义程度不一样。我不能不感慨地说,我们的时代是虚无主义集大成的时代,历史上所有虚无主义的形态,都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
一方面,我们庆幸所有伟大哲学家都是我们同时代的人。今天阅读任何一个伟大哲学家的哲学思考,都有其当代性。也就是说由于哲学问题的普遍性,也就意味着哲学家的思考是有普遍性。由于哲学家的思考有普遍性,在此意义上,所有这些伟大哲学家其实都是我们同时代的人。
另一方面,不幸的是,历史上所有的虚无主义的形态,也都不幸的成为我们同时代的代言。我基本认为我们国家重新回到巅峰的位置!如果某一天回到了巅峰的高度,在物质力量层面,你有没有足够的精神高度与之相匹配?这是我们今天的问题。虚无主义问题的深化,在我们今天当代中国的社会是表现得非常充分的。当我们有时候看老镜头,会发现那时候的中国人普遍脸都挺好看,比如刚建国的时候,长得不好看的人都挺好看的。今天长得好看的人都不怎么好看。为什么?因为今天普遍的人都长得犹豫,五官发展方向都犹豫不决,那张脸都是模糊不清的,缺少那种凝聚的精神,这实际上是当代中国的精神面像的一个体现。有的时候,当我们去看父辈跟我们同样年龄段的一寸免冠照片,对比一下,我们脸上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这个时候你就能知道今天我们的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既然我们说今天是所有伟大先哲的时代,伟大先哲都与我们同时代,那么,虚无主义问题也是空前的升华,空前的深刻。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就要去看每一个时代哲学家在努力干什么?他最直接的在解决什么问题。我们今晚的内容主要是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每个时代的哲学家如何去应对那个时代的价值危机,由此而带来的哲学形态的发展。相当于一个比较宏观的中国哲学史的思考。

第二个部分,围绕北宋伟大哲学家张载,呈现张载的哲学体系。把张载哲学最关切的问题给大家讲清楚。在北宋,像张载这样的伟大哲学家,在关注什么样的问题,以及他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哲学跟时代的关系,在中国哲学史上是怎么体现出来的?在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突出的时代,就是春秋末年,也就是孔子老子的时代。我们以孔子为代表,春秋末年是中国哲学奠基性的时代,当然不是说中国文明在这个时候才奠基,上古以来的中国文明,经历了两三千年的积淀,到了春秋末年,已经在酝酿突破,而此时就出现了孔子和老子这样的总结性思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如何理解孔子?孔子其实就是上古以来中国文明一直到春秋末年,两三千年文明积淀的总结者、提炼者、升华者。经过孔子的总结提炼和升华,中国文明的基本品格就以概念和体系的形态被塑造成型,从此成为中国文明展开的基础。
为什么在那个时代会产生这样伟大的哲学思考?哲学发展的阶段不见得是要乱世,我们常常说乱世出英雄,但乱世不见得要出哲学家。比如五代,够乱,但五代是真没出哲学家。但有,哲学取得真正突破的时代,一定是社会矛盾激化尖锐的时代,一定是个人人生问题非常激化的时代。只有在这样的时代,这个世界本身的问题,开始不断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进入到哲学家的生活。 
孔子老子的哲学突破恰恰是在春秋末年,问题激化、价值危机深重的时代。春秋末年的价值危机到底体现为什么? 
在历史的记载中,包括在论语里面的一些表述中,我们可以得出初步的印象,就是“礼坏乐崩”。如果用价值方面的问题来讲的话,就是在那个时代,价值确信被动摇了。 
中国文明的主要性格是理性主义。其实最晚在西周初年,我们的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的性格就已经基本上塑造成型。在周公时代就已经基本塑造成型,这个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能随便的谈信仰,而你谈信仰的时候一定要留神,你谈的信仰跟有普世主义一神教传统的文明谈的信仰是不一样的。其实是价值确信。我最近常常用的一个词是价值确信,价值确信背后是理性,它是道理。其实中国的宗教,它根底是理性,这是我的一个体会。我们的宗教总体上是实用主义宗教,我对中国文明的基本品格有一个概括,中国文明有个突出的“此世”性格,就是我们的文明是围绕“此世”展开,而不是围绕彼岸展开。 
一个文明如果围绕彼岸展开,“此世”就要被克服和超越,彼岸才是目标。而我们这个文明围绕此世展开,这就意味着此世是唯一的目的,也是唯一的过程。这点对于理解中国文明非常的关键。由于是此世性格的,所以我们中国文明还有一个特点,这也是中国哲学的特点。中国哲学为什么表达总是那么简洁?没那么多论证,好像总是不如西方哲学那么详密。为什么?因为,我认为是中国哲学看待世界的目光,由于它是根本的此世性格的文明,所以其看待世界的目光里面极少假设的概念。比如,你如果从此世出发,此世的经验是直接的,你可以不用去证明它。你说我现在活着,你可以不用去证明。当然你要像笛卡尔那样,稍微繁琐一点,证明一下也行。我可以怀疑世界不存在,我可以怀疑我的身体不存在,我可以怀疑这个怀疑,最后发现我不能怀疑我正在怀疑。我怀疑是思想的一种形态,那么我怀疑就意味着我在思考,我在思考当然就证明我存在。这只证明了我的存在,还不能证明客观世界的存在,所以笛卡尔最后不得不先做出一个上帝存在证明,然后通过上帝的存在来保证客观世界的存在。但是中国哲学没有,因为此世生活的直接性。由于此世生活的直接性,又不假设彼岸,所以能以最单纯的方式,最少假设概念的目光来审视世界人生,这也是中国文明和中国哲学的一个特点。
中国文明一直以就有高度的理性主义的传统,所以我觉得不必轻易的谈“信仰”这个词。你谈信仰这个词的时候,你也得注意,你用的不是在普世主义的一神教背景下的信仰,所以我更多的倾向于谈价值确信。孔子那个时代价值确信被动摇了。 
孔子在面对这个局面的时候,开始他的哲学思考,这是孔子哲学思考所针对的。大家一定要注意,《论语》实际上是中国古代经典当中最难读的。你不要以为《论语》平易近人。平易近人,那是迁就你。孔子作为我们文明最伟大的奠基性的哲学家,他要迁就所有的人,你真正读进去你就知道,真如颜回所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你什么时候读《论语》读到这感觉大概算有点懂了。那个时候你就真能知道《论语》有多难,其实《论语》比《孟子》难,《论语》比《庄子》难,《论语》也比《周易》难。 
《论语》对于我们还有一个艰难处就在于我们离它太近,它已经融入到我们的语言,融入到我们思维的根基处,融入到我们感受世界的最基础的位置,以至于太熟悉,失去了距离感。我们不大容易看到《论语》了不起的地方。孔子之前没有人把道理说到这个高度,自己回去体会就可以了。那么为什么孔子要把道理说到这个高度?因为在那个时代普遍的价值确信的动摇。
我们父辈真的是有价值确信,所以目光坚定。看到那些坚定的面孔,看到我们父辈的脸上简单明净,干净纯粹的东西,就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丰富。没有真正的惟精惟一的纯净度,就不可能有真正富有生命力的丰富性。精神二字我最近常常讲,其实什么叫做精,纯一无杂才叫精。什么叫神?神就是不测的鼓动作用。有了纯一无杂的精,才有不测的鼓动发动的作用,这其实就是《中庸》“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的含义。所以在今天,你去看什么人真正过得丰富,就是一辈子明白自己就能做这点事儿,就想做这点事的,就要把这点事做到精益求精的这样的人。他的人生由于这样的单纯,所以带来了真正富有生命力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孔子时代“礼坏乐崩”呈现出来的是价值确信的动摇。孔子用他的思考,为这个时代重新树立了或者说巩固了价值基础。所以,每代哲学家其实都针对的是一个价值的守护作用。哲学是每个时代最庄严的守护,哲学守护在价值的根基处。当这个时代的基本价值被动摇的时候,哲学就要起来捍卫;当这个时代的价值根基被拔除的时候,哲学就要重新为时代确立价值基础。 

孔子把道理说到这个层面,就捍卫了那个时代的价值。你看孔子跟身边的弟子的关系,孔子真是有说服力,孔子一生没有遇到过严峻认真的思想挑战。孔子跟身边的人就是指导者和被指导者的关系。孔子的弟子们问他问题,就是不懂才问。
第二个哲学发展的时代,就是孟子生活的时代。孟子生活的时代,价值危机进一步深化。中国哲学史来看,说哲学的发展始终都跟价值危机的深化的程度有关。其实哲学一直以来没有高度上的发展。所以其实每一个哲学传统,哲学家每一代的努力都是回归。有的人有一种错误印象,以为中国哲学不发展,西方哲学发展了。其实,西方哲学家也都是在回归。所以雅斯贝尔斯才能提出轴心期的概念。所以雅斯贝尔斯才讲人类文明的每一步前行,都要在轴心期获得重新起步的动力,获得滋养和动力。德国古典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像古希腊哲学的回归,接续的是苏格拉底、柏拉图。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他直接就觉得苏格拉底就是问题,提出哲学的堕落就从苏格拉底开始,所以他回到前苏格拉底。海德格尔到晚年,在《林中路》一书中有一篇文章,叫”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箴言其实就是残篇。他晚年开始关注阿那克西曼德的残篇,他觉得真正的哲学在那里,这其实也是回归。
但是,哲学又在发展。为什么越晚近出来的哲学越难读?《理想国》再难,你总不会一页纸,你都看不懂吧?除非你拿错了,你拿的是希腊文本,然后你又不懂希腊文。但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逻辑学》,你是真有可能一页纸都读不懂,翻译一点错都没有,而且翻译得很好,你就是读不懂。因为你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其实这个复杂在于理论表达形态、体系化程度、逻辑的严密程度,由概念到概念,推证过程的艰深的程度。这样的发展实际上是为了说服力的提高。由于时代价值危机不断升华,已导致了哲学必须提供更强有力的辩护,哲学的说服力要足够强,所以论证实际上是理论获得说服力的方法。只有严谨的论证才能提供足够的理由,才能为你所辩护的价值提供足够的基础。
在孟子的时代,百家争鸣。然而,战国时期所有哲学家都把百家争鸣视为麻烦,百家争鸣是要被克服。因为百家争鸣就意味着错误思想横行,他们可没认为百家争鸣,后面跟着的词是百花齐放,他们认为百家争鸣,一定是毒草齐芳。所以当时的哲学家,孟子不能容忍百家争鸣,庄子不能容忍百家争鸣。庄子的意思是大家都闭嘴,只要说就远离真理。荀子不能接受,韩非子更加不能接受。
百家争鸣意味着什么?百家争鸣不再是价值基础被动摇这件事,而是价值基础的缺失。在我看来一切价值问题都可以还原为两个字,就是“应该”的问题。 
价值问题回答的是应该的问题,而价值基础缺失以后,对应该这个问题的回答,比如社会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这个应该开始有不同的答案。美好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对这个问题开始有不同的答案。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是我们应该去追求?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所有这些根本问题都发生了不同意见。最著名的例子有两个,一个是《庄子·齐物论》,“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另一个是孟子,孟子给人留下好辩的印象,所以公都子问孟子说,“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回答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就这样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朱,极端的利己主义者,而墨家同等程度的爱所有的人,我把它称为叫前现代的集体主义,各走一个极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对的,不再有统一的价值取向,所以价值基础缺失。 
孟子的时代,他所面对的思想挑战就非常严峻。所以孟子在最根本的问题上,提供了思辨性的论证,论证是纯思辨性的,不是经验概括。论证就在《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一章,“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不要看这段短,这段里面内涵极深,而且里面有一个非常完整的论证的过程,当然要去详细地去解读,
战国时代,虽然价值基础缺失,但价值本身并没有受到质疑。什么叫价值本身没有受到质疑?虽然人们对“应该”的理解不一样,这个世界依然有值得我们去追求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大家是有共识的。杨朱认为应该往这个方向追求,墨翟认为应该往那个方向追求,孟子认为你俩都不对,应该有一个持中的道理。所以价值本身没有受到质疑。价值危机还没达到足够深的程度。因此,哲学形态仍然比较松弛。当然孟子跟庄子在论证的形态上已经比孔子时代要严谨多了。真正直接饱满的东西是不用论证的,孔子是生活在直接的饱满性当中。
第三个就是魏晋时代。魏晋时代一定要注意,价值危机是极少数人的危机。其实古代社会基本是如此,普通老百姓没有价值危机的问题,有什么价值危机的问题,每天都在最具体的工作里。有价值危机的都是知识阶层,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有闲暇的人。而魏晋特定的时代,导致了该时代的人对时间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时间突然变成了一个绝对单向流水。死亡以一种全新的此前没有姿态出现,导致了该时代价值危机的深化。
整个魏晋时代的价值危机,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怎么活?有区别吗?”战国时期价值危机虽然已经很深刻,但他们对刚才问题的回答虽然有区别,但是非常确定。到了魏晋时代,问题凸显为人怎么活有区别吗?最著名的是《列子·杨朱篇》的话:“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异!《列子》中体现的是魏晋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既然终有一死,便把一切差异都消磨掉。那么你活得多崇高,又怎样?你活得多猥琐,又怎样?
魏晋的诗歌也这样,“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坟墓都在山上,一出门看到一处城门,看到满山遍野都是坟墓,万古之人,其实不过同一际遇,有什么区别?所以沉痛。
在魏晋,所有跟时间相关的概念,全都从时间流逝这个角度来加以理解。最典型的就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魏晋时期普遍解释为时光一去不复返,感叹时光的流逝。而实际上魏晋以前和魏晋以后的学者都不这么解。《孟子》当中就有解释,在董仲舒、扬雄那都有解释。是“逝者如斯夫”的“逝”,往往都解成“进”的意思,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孔子在河边感叹说,一切前进的东西都得像这样,跟时间没关系。但是到了魏晋时代,一切都跟时间的流失关联在一块。 
魏晋有很多,谈生命意识,感叹青春。一是感叹青春美好的东西一下子就没了,然后回不来,所以朝露逝水、夕阳明日,所有的东西都向这样的感慨。然后就开始有一种无所谓的人生态度。“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既然怎么活没区别,正确的人生态度就是四个字:及时行乐。
还有什么别的答案,还可能有什么别的答案吗?魏晋玄学就出现了。其实魏晋玄学是极小众,魏晋时代有清谈,清谈的主要内涵是无聊之谈,就是那批人无聊至极,反正活着也没啥,活不活的都没啥区别,而这批人生活实在是太腐朽。魏晋时代是极少数人的自觉。清谈本身是小众,而玄学是清谈当中当中最小众的,玄学不是指向虚无的,玄学指向的是虚无的克服。王弼、郭象在魏晋时代的伟大意义在于用哲学思考,在那个时代重新建立起了正确的人生态度和正确的人生追求。
有很多人理解魏晋玄学,理解王弼、郭象都理解错了。王弼、郭象在那个时代就是魏晋玄学最重要的两个代表,当然此外还有嵇康。嵇康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嵇康是在不认真的时代里活得最认真的,嵇康就是死在太认真上,然后装出一副不认真的样子。王弼郭象都是非常认真的,读郭象《庄子注》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其根基在《知北游》,整个哲学基础全在《知北游》。在讲生死问题的时候,讲的是日新之化,而日新之化无论如何都是积极能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郭象哲学的整体它是积极能动而不是消极颓唐。
第四个时代,也就中国古代哲学最高峰的时代,两宋道学。也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宋明理学。实际上理论建设的最高峰是在北宋南宋,尤其是北宋,原创力最强的是就是北宋五子。但是,总结者要到南宋,就是伟大的哲学家朱熹。 
这样的哲学高度是如何出现的?还是跟价值危机的深刻程度有关。要谈到北宋的道学,要谈到道学或者理学的兴起,这地方对几个概念做一个说明,因为我们常常说“理学”,有人也说新儒学。新儒学这个词是晚出的,是海外汉学在理解程朱陆王的时候,用的“Neo-Confucianism”,再次回到中文世界,就把它翻译成新儒学,跟当代的新儒家不是一个概念。 
新儒学新在哪?其实可以理解为儒学第二期发展,孔孟思想的再发展。
另一个概念就是“道学”。现在普遍认为“道学”的概念最恰当。“道学”和“理学”的内涵外延基本是一致的。理学当中又分更细,包含了几个重要的传统。第一个传统当然是程朱理学。第二个重要的传统是陆王心学。第三个传统是气学,这是张载的基本论的传统。此外还有别的传统,邵雍的传统叫数学,当然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数学。
理学或道学是在什么背景下兴起的?这要从唐代说起。讲到宋学的开端,尤其讲到道学的开端时,一定要从韩愈说起。 
说到韩愈,就不得不提《原道篇》。韩愈在中国思想史上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原道》。《原道》要面对的根本问题是佛老。两宋道学的兴起,针对的就是佛老所带来的思想挑战,以及价值上的危机。
佛教、道教在唐代已经成为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主流。佛教最初进入中国时,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民间宗教。东汉时,楚王刘英并祠浮屠老子。浮屠就是佛陀,浮屠老子放在一块去拜。很长时间里,佛教都没有进入到真正的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佛教开始真正进入士大夫精神世界,要到东晋。
东晋的名士跟名僧之间,身份常常已经是统一的。有的人既是名士,又是名僧,比如著名的支遁。随着佛教进一步中国化,首先刺激起来的是中国本土的宗教——道教。
在佛教的刺激之下,道教开始对佛教模仿。在模仿过程中,道教的规制各方面越来越成熟,于是就形成了彼此之间的宗教斗争。这种宗教的斗争其实非常的严酷,尤其是到了唐代,因为唐代佛教和道教之争背后是政治斗争。武氏政治集团和李唐皇室政治集团的政治斗争是以佛老作为背景的。在斗争过程中,道教理论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和发展。 
儒家长时间不受威胁,虽然名义上是一尊之位,但是实际上,由于没有受到威胁,也就没有发展的动力。因此,唐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总体而言不是归于佛教,就是归于道教。此时,儒家已经极度衰微,从《原道篇》就可以看出,仅极少数士大夫认为自己是儒者,明确的有自己是儒者的意识。即使有明确儒者意识的人,也往往不知道儒之所以为儒的根据所在,这就导致了唐代的情况。 
佛道的兴盛,不仅仅是一般社会风俗层面的影响,而是一个根本价值取向的问题。如果说魏晋时期的价值危机体现为人怎么活是否有区别,到了唐代,佛教的价值危机就变成了我们能否确定世界真的存在。我们确定我们活着的所有的内容是真实的嘛?
中国哲学普遍认为,世界本身是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的。由于世界本身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因此这个世界是无限的,也就意味着有无限时间。如果有无限时间,也就意味着只要人终有一死,甭管活多长,你哪怕活1000年,相比于无限时间,仍然等于0。这个问题本身是真实的,于是就带来一个佛老的虚无主义世界观,带来了中国文明史上最深刻的价值危机。 
这次价值危机非常严重,所以唐代士大夫普遍没有内在的价值确信和精神坚持。宋代士大夫普遍瞧不起唐代士大夫,唐代士大夫在宋代士大夫眼里普遍都人格分裂,活的不坚定。比如韩愈,激动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谏迎佛骨表,多辉煌。然而被贬潮州做刺史,虽然官挺大的,但气候不适应,在繁华的大都市里待久了,到小地方哪受得了呢?然后到了潮州就写了一篇《潮州谢上表》,我都不愿意相信这是韩愈写的。“皇上我错了,你赶紧把我招回去”,赶紧跟皇帝撒个娇。北宋的时代,苏东坡被贬到海南,又如何?苏东坡已经是北宋士大夫中没那么严肃的了,但是精神的坚毅仍然秒杀唐代士大夫。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无论是什么情况,他精神的方向是一致的,哪能一朝被贬,颓唐失智,而唐代士大夫普遍如此。

价值危机的问题,在唐代,以佛老思想为主要形态。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主流趣味,都是导向虚无。所以他没有做主的东西。所以小程子(程颐)讲“有主则实,无主则虚”,这话说得真好。内心当中有做主的道理,人就不容易被动摇。
正是在此背景下,以韩愈、柳宗元为代表,开始了唐代的儒学复兴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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