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

晚秋

阿姊来电询问老屋廊下菊花今秋开得可好？近期忙于脱贫攻坚回去少了，其实我也惦记着呢。

恰逢周末，早餐后，父亲、小弟、弟妹和我回到了小镇。

天气多云，太阳把云层撕开个小口露下笑脸又调皮地躲起来了，气温适宜，风轻云翳，空气中一种慵懒到恰恰好的童话般淡淡的恬静。

给菩萨和母亲上柱香，告知声，我们回来了！

小弟煮水沏茶，我急于房前屋后转转，忙于告诉花儿草儿们我回来了的讯息。今年雨多，入秋后犹甚，仿佛秋还未及盛装登场已至霜降。虽爱花的邻居姐姐终日辛勤看护，花儿开得也远无往年蓬勃。姐姐与我家儿时即邻居，那时我家住中街35号，她娘家33号，后来母亲辛劳操持建了河滨的小楼，老房留与亲戚居住，我们搬进小楼，年、节休假举家回来小住，姐姐也随夫家迁来河滨小区，我们又成了邻居，为此，自是亲得很。

“回来了！今年雨多，花开得不行。”

许是听到我的足音，姐姐出门热情招呼，忽又怅怅地像解释更似自语。

“姐姐辛苦！已很难得了。”

我微微笑语，心里亦有一丝遗憾与怅然，不独天气的缘故，大概，花儿也在思念故人吧。

陪父亲小镇上闲逛，小镇早已没有儿时的繁华，记忆中摩肩接踵的人流，热闹的吆喝，冒着热气、让人垂涎欲滴、栉比鳞次的小吃摊店，昔日熙熙攘攘一如走进《清明上河图》的南门、西关、前街、后街、十字街，布市、牛市、苗种市……的市井繁华再也不见了，城市化进程如一口虹吸桶将青壮年都吸进了大都市，小镇建了新区，明清风格的古镇建筑被一气拆除统统规建成现代气息的洋楼、商铺，电影院、国营食堂、戏台、老井……都被开发了，石板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小镇古朴的风貌伴随着改建似乎已荡然无存，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千年小镇有种另类的干瘪与清癯。

所幸菜市尚在，虽然规模已小得可怜，现代化的超市抢占了往昔繁荣，剩下的大多是近郊的农人种下吃不完了拿来市集卖了添补家用的，还有几家传家的菜贩。水萝卜、青笋、白菜、芹菜、茭白等等，都是时令的菜蔬，每一样都清婉可人，犹带露珠的晶莹、泥土的芬芳，似乎正嚷着：“带我回去，带我回去！”随意买一些，下午带回市里的家去，一周的乡愁便就在一餐一饭中化解了许多。

镇上人不多，昔年四乡八村聚来小镇赶集的，买的，卖的，看电影的，串亲戚的……这年月，青壮年都去了大都市淘金，剩下妇孺老弱者，因了互联网购销及物流业的飞速发展大都足不出户了，来小镇走亲戚及小镇上相互走动的也是益发少了。过不了几年，这小镇上能叫出我乳名的怕也所剩无几了吧。

街头碰到三两个父亲幼时的同学，驻足，听他们寒喧絮叨，抬眼间，他们鬓角的白发、渐伛的背脊刺痛了我，想像他们曾经少年时，不也是风华正茂、血气男儿，不由暗暗感慨：光阴一路小跑，不知觉已把人逼近黄昏。

拎菜回家，碰到了原在市里任要职回小镇看望双亲的远房兄长，原来他的父母就租住在近邻，回来少，走动更少，竟不知。进屋，递烟、让座、抱着茶缸闲谈，笑语里全是乡土的暖意，像极了儿时奶奶的叮咛、伙伴的嘻闹。

午后，阳光这个长大了的调皮的娃娃举青葱之力一下顶破云层喷薄而出，裸着身子奔跑向旷野又径自将一片清凉的金色洒满楼前屋后，洒在翠菊花瓣一只晚蝶的裙裾上，洒在秋海棠的午梦中，洒在金边吊兰的斜襟上，也洒在我的心田里。如此温柔而细腻的时光，憩坐楼前，翻几页书，百折千回的衷肠从亘古而来的唐诗宋词里缓缓浮起，生命中到底能有多少如此美丽的午后？！

父亲上楼午休了，我起身沿河滨漫步，濂河的水虽已无儿时清洌但比起汉江倒是澄澈许多。远眺，河面上波光粼粼，河水如一首清越的歌缓缓地流向汉江、流向远方……河岸上几丛芦苇剑一样直指苍穹，芦苇丛边两只壮硕的牛儿正在吃草。沿着记忆的石子路仄仄而行，突然发现伫立于古老的鹿头堰口时，我所有的吟唱却都难以成诗。记忆弥散，似片片飞花，旋舞间唯那对鸥鸟斜佩一枝无须解释的小令再次翩然飞临，风止云歇，秋叶瑟瑟低语。昔日的袅袅笑声、轻捷步姿，仿佛还轻荡在身披金色霓纱的轻波之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故乡永远是一个人最温暖的巢穴。

归途，迎着光，一腔积愫皆沐和煦之中，目之所及，道旁开满了金亮的千里光，有蜜蜂在花间嗡嗡地闹着，几只晚蝶随着蜜蜂的吟唱悠然起舞。“仰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养蜂的人早已远去，这深情的千里光在秋天最后的时光盛放是为这执着的蜜蜂还是这最后的蝶舞？一簇簇的酢浆草在阳光下晾晒着心事，“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那绿虽无涯，但在这人迹日渐罕至的晚秋草岸却更多了几分沧郁。

“回来了，正担心你呢，街头上那个提镰刀的（阵发性）精神病人沿河堤向下走了。”

“没遇见呀。”

父亲已经起床斜倚楼前藤椅上悠闲地沐着将晚的暖阳。

“爸，您这姿态、眼神，像极了奶奶当年啊，遗传，遗传这东西太厉害了吧！”

父亲不置可否地朗声笑了。

多年后，我的孩子看我也会是今天父亲的模样吧！想着，不禁轻轻摇头，亦不置可否地笑了。

趋车返程，故乡渐在身后了，多想，将这盛年的风情万种交给眼前这几株高大的银杏——这秋日里最耀眼的颜色，交给它顶端冲入云霄的枝柯，在今夜故乡的天幕上，帮我记录下关于这个晚秋所有的心事与秘密，随日月星辰，永远流传……

“有永远吗？”暮色撩人，是谁在暗处轻声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