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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台 | J. 希利斯·米勒:文学在今天是否重要?

 读书作乐 2019-11-07

当我们问文学在今天是否重要时,这里的“文学”指的是什么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我想,“文学”指的是包含着当今大多数人通常认为属于“文学”的那些印刷的书籍:诗歌、戏剧和小说等。至于在这些诗歌、戏剧和小说中什么是文学性的,这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文学中最重要(如果还有什么重要性的话)的东西,经常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它能够准确地反映我们真实的世界,或者是能够指导生活在世界上的读者的行为。

原文 :《文学在今天是否重要》

作者 | 加州大学厄湾校区英文和比较文学系  J. 希利斯·米勒

译者 | 清华大学外文系 生安锋

图片 | 网络

J. 希利斯·米勒

哈佛大学博士。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国际哲学学院院士,国际文学理论学会主席。著名文学批评家,欧美文学及比较文学研究的杰出学者,解构主义批评的重要代表人物。他曾任教于霍普金斯大学、耶鲁大学,现为厄湾加州大学英文和比较文学系及批评理论所杰出研究教授。

米勒教授著述甚丰,多达数十种,主要代表作包括:《理论今昔》、《小说与重复》、《他者》、《德里达的遗产》、《论文学》、《土著与数码冲浪者:米勒中国演讲集》等,其中已有多种著作译成了包括中文在内的世界多种文字,在当代文学理论和文化批评等领域内有着广泛的影响。

作为一种文化力量的印刷文学在逐渐消亡的迹象随处可见

将“今天”加到“文学很重要”上去,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举措。那么在今天的世界上文学有多么重要呢?我们很容易看到,在印刷的诗歌、戏剧和小说意义上的文学是越来越不重要了。我们正处在印刷文学时代的年代久远且被拖长的暮光之中,这个时代开始于不到四百年前,它可以走向末日而不至于带来文明的灭亡。尽管文学作品仍旧在全世界以不同的程度、在不同的地域被广泛阅读着,但是,文学对于很多人来说是越来越无足轻重了,这也包括受过良好教育的那些人。文学原来具有两种作用:使人们进入一种想象的世界从而为他们带来快乐;学习真实的世界并学会如何行事为人。现在这些功能越来越转到新的电子交通设备上去了:电影、电子游戏、电视节目、流行音乐、脸谱网站,等等。我将电视新闻广播也看做是想象的某种形式。通过印刷书页上的词语来创造想象性世界的能力或需求,在人们的生活中所占有的分量越来越轻了。

很早以前,雅克·德里达就将我们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等同于(identified with)数个世纪的印刷文化及其相关技术,等同于现代民主和现代资本主义的出现,等同于相伴而生的有文化的中产阶级的形成,这一阶级被赋予名义上的(这里我强调“名义上的”)言论和写作自由,你可以在文学作品中言说书写任何东西而不必为之负责。德里达的看法是对的,作为一种文化力量的印刷文学在逐渐消亡的迹象随处可见,它们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程度在每一个国家都显现出来。

在美国,这方面的证据比比皆是:最近几年各类大学里的英文专业学生从8%减少到了4%;与此同时,语言专业的学生已经减少到了1%,不计其数的文学专业的博士找不到工作或者被降格低聘,政客们在他们关于教育(在科学和数学领域内的)的高谈宏论中从来就不提文学,数量巨大的院系都公开转变为实际上在搞“文化研究”的院系,通常只给文学文本以小得不能再小的关注,类似于将其作为很多文化形式中的一个小分支而已。我从来没听说过巴拉克·奥巴马在其关于教育的雄辩的演讲中提起过文学。他的重点,甚至即便是像耶鲁大学校长理查德·列文( Richard Levin)所强调的重点,也都是提高科学、数学和工程学科的研究,以使美国能够变得“在全球经济中具有竞争力”。多年之前,当理查德·阿肯森(Richard Atkinson)开始担任拥有七所校区的加州大学校长时就说过,他的目标就是使美国“在全球经济中具有竞争力”。传统的综合性通识教育不但是为某种职业作准备,而且也是为一生的生活作准备。但现在,原来的教育模式已经被一种新的教育观念所取代:高等教育是为了为某种技术性或者商务性职位作准备,譬如说在计算机编程领域。承担这种工作是不需要阅读莎士比亚的。

更有甚者,在我们这个全球化的、电子通讯统治下的世界目前正困难重重,对于文学是否还有重要性的担忧似乎成为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了;这些难题包括:金融危机;二次衰退;美国的失业率超过9%(如果包括非全职工作者、被低聘者和那些已经放弃继续尝试寻找工作的人的话,这个数字将会更高);美国的贫困率达到15.1%、国家的基础设施几乎土崩瓦解;很多国家政局动荡;由人类自身造成的灾难引起气候变化,导致史无前例的大火灾,以及澳大利亚和德克萨斯的超长高温天气,南极的冰块加速消融等。人类正面临着为抢夺食物而发生的战争,大面积的物种灭绝,其中也包括那些聪明的(但是自我灭绝的、自身免疫的)现代人(homosapiens)的灭绝可能。美国是唯一一个没有某种形式的全民医疗保险的西方国家。即便如此,全国的医疗保险费用也已经占到了国民生产总值的17.6%,即每人每年合八千美元,而且这一数字还在不断攀升――远远高于任何其他国家。几乎有五千万美国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医疗保险。这一数据每年都在增长,而如果共和党能成功地废除新的医疗保险改革法案,即所谓的“奥巴马医保法”(Obamacare),该数据的增长速度将更加迅猛。在今天,可以这样说,我们没有时间去担忧文学是否还重要。谁在乎呢?谁还愿意花费时间去关注如此无足轻重、如此不足挂齿的一点小事呢?

在我们所处的语境下进行“修辞性的”阅读

我曾经撰文指出,要对以前的文学文本进行“不合时代的”(anachronistic)阅读。我所说的“不合时代”的阅读就是指在今天我们所处的语境下的文学阅读,而不是试图将我们自己置于某个文艺复兴时期某个人的心境之中来阅读莎士比亚,或者是以一个中产阶级维多利亚人的心态来阅读狄更斯或者乔治·爱略特。一个时代会具有某种统一的心态这一概念,正如在《维多利亚时期的心态》或者《伊丽莎白时期的世界图景》所表现出来的,无论如何都是极成问题的。证据表明,维多利亚时期和伊丽莎白时期人们的心态是繁杂多样的。纵然某种统一的时代性心态确实存在,那么使我们自己与其加以认同难道就是一件具有吸引力的事情吗?除非你是文学史家,是那些假定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客观的学者。为什么要假装我们都是维多利亚人或者伊丽莎白时期的人呢?我想此问题的答案就是:这样可以使我们能够更好地阅读《米德尔马契》或者丹尼生的《公主》(“The Princess”)。但是,文学作品会在其读者中创造出相宜的心境,每一个文本都会创造出不同的心境,不论解释性的历史脚注会提供多少帮助。针对有人指出所谓“历史性想象”所具有的种种优点,我却认为:只有当文学是为了今天而被阅读时,它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还要对其进行“修辞性的”阅读,要具有足够的训练以识别谎言、意识形态上的扭曲和隐藏的政治议程,就像今天我们所处的情形一样,充斥着谎言、歪曲和阴谋的媒体将我们团团围住。

让我来举一个例子。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电视上晚间新闻的结尾几乎每天都有一段“世界因你而改变”(Making a Difference)。这段节目通常都是感人的“人类利益”故事,讲的是某些人、家庭或者团体如何帮助邻居的。最近有一期说的是一个得克萨斯州的家庭每个月都给一个阿拉巴马州的家庭寄去2000美元,因为那个阿拉巴马州家庭的养家人失业了,他们的抵押物的赎回权也被取消。而且由于不能每月按期偿还贷款,他们很快就将失去自己的家园。这个家庭中的父亲也正接受帮助寻找工作。看到这样的报道,有谁不对那个充满慈善、人道和同情心的得克萨斯家庭倍感崇敬呢?但是,这里面却隐藏着某种政治信息,这些信息日复一日地随着不同的故事版本被隐晦地灌输进人们的脑海里。这里的政治信息就是:我们不需要对富人和大公司征收更高的税,我们不需要改进教育,不需要规范银行和其他的金融机构及信用卡公司,不需要联邦政府去投资刺激经济以创造就业机会,不需要全面的医疗保险制度,不需要控制二氧化碳的排放量,诸如此类的。这一切我们都不需要,因为德克萨斯或者其他地方的某些家庭总是会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的。

教导人们如何去“修辞性地”阅读那些古代的诗歌、戏剧和小说,能够使他们得到集中练习以读懂媒介。这里的“修辞性”,就是通过区分阐释学和诗学、所表达的意义(Das Gemeinte)以及意义被表达的方式(Die Art des Meinens)来教授文学。这些词是从保罗·德曼那里借取来的。德曼正确地指出,阐释学和诗学是无法兼容的。当然,对于这种不可兼容性,我们也能够通过新媒体中的一些现象而体会得到,譬如说通过解释那些石油天然气公司和煤炭公司的电视广告中的代言人形象背后所隐含的信息:广告中的那些大公司的代言人从来都是女人、“少数族裔”或者面带胡须的知识分子形象,而不是那些实际掌控雪弗龙、哈利伯顿和其他大公司的多少有些无情无义、贪婪无度的白种男人形象。然而,很多最好的“修辞性”阅读是对文学作品的阅读,或者是对哲学文本和理论文本的阅读,譬如对保罗?德曼和德里达等的著作的阅读。除此之外,文学作品也能为我们提供更加集中、更加复杂的例证。

按照诗学和阐释学之间的区别来进行阅读是乌托邦式的梦想

教授如何按照诗学和阐释学之间的区别来进行阅读,是使文学仍旧保持其重要地位的一种方法。不过,这种教人阅读文学的方法,不可能变得普及开来。那只是一个乌托邦式的梦想。这一梦想在某些个案中或许可以成为现实,但大多数的文学教师所受的教育却不是这样去教导学生的。正如我业已指出的那样,无论如何,文学被教授得越来越少了,至少在美国是这样的。对于这里的很多人来说,文学并不重要。

或许有人可以这样辩解说:人类对于词语或其他符号的文学的、想象性的,亦即某种比喻性或者虚构性的使用的难以满足的欲望,现在已经直接转到其他媒介中去了,如电影(包括动画片)或者电子游戏,甚至是报纸新闻题目的双关语或者电视广告。顺便说一句,“对于词语或其他符号的某种比喻性的或者虚构性的使用”这一对“文学”所下的定义是极成问题的,值得加以广泛的讨论。我相信,德里达在《文学行动》中的一篇与德瑞克·阿特里奇( Derek  Attridge)的对谈中断言:“没什么文本自身就是文学性的。文学性(Literarity)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质或者某种内在于文本的性质。文学性是与文本的某种意向性关系的关联词,这种意向性关系自身融合了(作为某种成分或某个意向层)多少有些不明确的规则意识;这些规则都是习惯性或者建制性的,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社会性的”(《这个奇怪的机构》“This Strange Institution”)。我认为德里达的说法是正确的。这里的“意向性的”一词是胡塞尔所使用或者现象学领域里的一个词,它指的是意识朝向某物或者其他事物的倾向(orientation)。很多的新闻标题和电视广告都是十分巧妙机智而富有想象力的。如果德里达是对的,那么我们将这些标题和广告看作是“文学性”的表现形式,或许是不无道理的。一则电视广告经常能将观众或者听众立即带人一种明显是疯狂的或者粗俗滑稽的想象性世界中去,就像有一则广告上,一只小狗跑来跑去,试图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骨头来。后来观众才发现,这是一个类比,是说人类在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储存他们的钱财。这是一家投资公司所做的广告。

这种广告使用了一套极为复杂精密的成规来加以制作。它们经常使用动画和其他先进的电影技术。顺便一提,大多数这样的广告都包含着大量显而易见的谎言或者至少是意识形态的扭曲,就像我所举过的那个全国广播公司的“世界因你而改变”系列所显示的那样,或者是石油、汽油和“清洁”煤炭公司所做的广告那样,这些广告或者代言都闭口不提的是:对化石燃料的使用正在对整个地球带来不可逆转的、灾难性的气候变化。谎言是想象物的一种强有力的形式。如果莎士比亚在今天复活的话,他或许会制作电子游戏或者广告,而不是写戏剧。数字世界来钱更容易。 

“文学性”的转移无疑正在发生,但是,这一转移的发生却是以文学为代价的;在这里,文学的意思是我认为该词通常的涵义,就像“文学重要吗”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思。如果说印刷文学正逐渐成为明日黄花,不过总还有些类似于文学的东西还存留在其他媒介之中。此外,印刷文学将继续被人们在学校和大学里阅读(越来越多是以电子文本的形式阅读),被人们教授。我希望今天文学将继续被作为一种至关重要的事物在世界范围内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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