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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郑培凯 | 汤显祖这个人:必也狂狷乎?(下)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19-11-08

文/郑培凯

原刊于《书城》2019年11月号


【前文摘要】本文上篇叙述汤显祖青年时期恃才傲物,中举之后虽然两次会试失利,狂狷性格不改。一五七七年春试之前,张居正本拟罗致汤显祖及沈懋学入其门下,沈欣然前往,汤显祖却拒绝邀约。春试结果,沈懋学得中状元,张居正次子张嗣修榜眼,汤显祖名落孙山。细读汤显祖落第之后的诗文,可以窥知他心境之落寞与感慨,同时透露了他对科场选士的不满与愤懑。细索诗中隐晦的典故与指涉,印证汤显祖纠结的人生处境,可以得知他对张居正操弄官场的厌恶。


汤显祖在一五八〇年的科考落第,涉及张家再次笼络,汤显祖再次拒绝。这一次拒绝,汤显祖的心情更加坚决,是因为上次落第之后,发生的一些具体事件,加深了他对权臣专横的厌恶,决心不与张家有任何瓜葛。具体地说,就是一五七七年秋天的“夺情”事件。这个事件,历史资料很多,研究者也不少,不必详说,这里只就直接波及汤显祖师友,受到张居正迫害的人物说说。

在汤显祖一五七七年春试落第之后,沈懋学风风光光留在京城做官,好像天下太平了。到了九月,张居正的父亲突然逝世。按照惯例,张居正是要辞职回乡,守孝三年的,必须放下手中掌握的权势,让内阁二把手接替首辅的位置。但是张居正眷恋权位,就出了“夺情”这件大事,轰动了朝野。《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江陵柄政”,是这么记载的:


己卯,张居正父丧讣至,上以手谕宣慰,视粥止哭,络绎道路,又与三宫赙赠甚厚,然亦无意留之。所善同年李幼孜等倡夺情之说,于是居正惑之,乃外乞守制,示意冯保,使勉留焉。冬十月,居正再上疏乞终制,不允。乃请在官守制,不造朝,许之。居正既父丧夺情,吉服视事。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因星变陈言。刑部员外艾穆、主事沈思孝合疏言“居正忘亲贪位”,居正大怒。时大宗伯马自强曲为营解,居正跪而以一手捻须曰:“公饶我,公饶我!”掌院学士王锡爵径造丧次,为之解。居正曰:“圣怒不可测。”锡爵曰:“即圣怒,亦为公。”语未讫,居正屈膝于地,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锡爵大惊,趋出。十月二十二日,中行等四人同时受杖。中行、用贤即日驱出国门,人不敢候视。……穆、思孝复加镣锁,且禁狱。越三日,始佥解发戍,为更惨毒。时邹元标观政刑部,愤甚,视四人杖毕而疏上。越三日,受杖,谪戍贵州都匀卫。……十一月癸丑朔,以星变考察群臣。始张居正自矫饰,虽或任情,而英敏善断,中外群誉之,居正亦自负不世出。迨刘台论居正得罪,志意渐恣。至是,益知天下不见与,思威权劫之矣。


批评张居正而惨受杖刑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以及稍早遭到廷杖又被害死的刘台,在汤显祖眼里,都是正直而敢于诤言的朝官,维护的是社会纲常的基本原则,只是因为张居正贪恋权位,竟然对他们无情迫害,以杖刑手段打击异己,将他们置于死地,这是汤显祖难以容忍的。特别是邹元标,在众人蒙受残酷的杖刑之后,基于义愤,不顾自身安危,上疏批评张居正,更让汤显祖佩服这位刚刚考取进士的同乡好友。
“夺情”事件还牵涉了汤显祖的挚友沈懋学与龙宗武,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有“龙君扬少参”,是这样记载的:

宣城沈翰撰君典(懋学),以谏止夺情忤江陵意,然内媿其言。又吴(中行)、赵(用贤)两门生已叛之。赵(志皋)、张(位)、习(孔教)诸词臣,又以有违言谪去。虑馆僚之怨也,屡令其子编修(嗣修)致书慰藉,促其还朝。沈亦犹豫未决。适有宣城狂生吴仕期者,草一书欲规江陵,遍示所知。人皆为危之,然实钓奇自炫,初未尝投京邸也。维时又有无赖青衿王制者,同一斥吏,伪造海中丞(瑞)疏,丑诋江陵,刻印遍售,此不过欲博酒食资耳。时,操江胡都御史(槚)得之大喜,以为奇货可居,捕仕期入狱,胁令招称,为懋学所造,转授仕期者。问官为太平府江防同知龙宗武,素与沈善,力辨于胡中丞不能得。胡乃先请江陵,云即露章发其事。江陵惧株连不可解,回柬有姑毙杖下之语。胡遂命尽之狱中,沈始得免。后吴妻贡氏声冤,胡戍贵州。龙时已自湖广参政罢归,亦论戍粤东。先是仕期死时,即有议龙者,沈感其曲全,逢人即明其不然,且屡向当路白其冤。会先病卒,事不得雪,龙竟老于伍,今尚在。龙与罗匡湖(大紘)给事为姻家,与邹南皋(元标)吏部亦厚善。两公俱正人,非肯滥交者。


这一段事情,说的是沈懋学劝说张居正,既然朝廷上有许多批评议论,就不要违背亲情常规,应该丁忧守制。张居正当然不听,沈懋学只好辞官归乡。状元忤逆首相,弃官回乡,会引起众叛亲离的联想,造成政坛波动,对夺情事件造成严重影响,因此,张居正叫自己的榜眼儿子张嗣修写信抚慰,劝喻他回到朝廷。刚好此时发生了宣城狂生吴仕期写书规劝张居正,又有人假借海瑞之名丑诋张居正,就有奸佞的操江都御史胡槚,认定沈懋学唆使同乡吴仕期,编造谣诼,丑诋首相,以此向张居正献媚。把吴仕期抓进狱中,派去审案的,就是胡槚的下属,太平府江防同知龙宗武。他调查清楚了案情,确信与沈懋学无关,向胡槚报告沈的清白,却不得要领。胡槚私下先行通知张居正,说要正式报告沈懋学的阴谋,张居正害怕事情闹大,株连众多,便授意杖杀吴仕期,开脱沈懋学。龙宗武不肯残杀无辜,吴却在狱中绝食而死,一场天大的冤案告一段落,却使龙宗武背上了枉杀的恶名。汤显祖冷眼观看官场尔虞我诈的作为,更为好友沈懋学与龙宗武担心,怕他们身陷囹圄,甚至可能遭到诬陷而丧生,想来都寒心。 

观复堂旧藏官刻《明史纪事本末》

龙宗武死后,汤显祖为他写了墓志铭《前朝列大夫饬兵督学湖广少参兼佥宪澄源龙公墓志铭》,一开头就说:

予乡举为隆庆庚午(1570)秋,而吉中龙公宗武、刘公台,南昌万公国钦、丁公此吕,皆成进士。虽蕴藉慷慨殊致,而各有名于时。刘、万、丁三公,皆以御史言事去官,前后死无所恨。而独龙公以高才猛气,不得为其所欲为,而顿挫外服,终于受俗重诬以死。海内知者伤之,而予与吉水邹公元标尤甚。嗟夫,世岂无若人之才与气,而以诬废且死者乎!然以予所见所闻知,则于公固有愤发隤绝,不可言尽者矣。


这里说的是汤显祖在一五七〇年二十一岁乡试中举,同榜的江西同乡有龙宗武、刘台、万国钦、丁此吕,这些好友同学后来都成了进士,也都因为触怒张居正而遭贬,而龙宗武甚至在夺情事件中受到诬陷,名誉受损,遭到世人的白眼。在这篇墓志铭中,汤显祖细述了夺情事件在宣城的发展,因吴仕期涉案,被胡槚瞅到机会,罗织大案向宰相献媚,对沈、龙两人造成巨大威胁,甚至可能丧身破家。汤显祖细述的前因后果,与沈德符的记载稍有差异,是说胡槚先怀疑龙宗武与其他江西人一路,都是张居正的政敌,后来查出是狂生吴仕期惹的祸。当张居正决定杖杀吴仕期以平息事件,龙宗武不忍执行,胡槚又想借此陷害沈懋学以邀宠,被龙宗武坚决顶住,不肯牵连称病居乡的沈懋学:

盖是时上方冲圣,而江陵张公用,一切把握,裁核为政。时不能无苦之。遂有为中丞海公疏而假旨以下者,适公(龙宗武)之小吏刻以行,闻于江抚某(胡槚)。某曰:“吉安刘(台)若邹(元标)、若前傅应祯等,皆以言执政危切坐戍。龙其乡人,而龙其小吏家刻,此必龙所为也。”下公捕治此事,而公亦不得已,一为踪迹所从。展转凡四五辈,而始引以为吴生仕期。仕期者,宣城妄男子也,老诸生间。常落魄外走,曰:“我当之长安上书言执政者。”实未尝至都有言也。至是伪疏旨引及,乃始索得其书,词意颇类。以质仕期,仕期语塞。其上江抚,转以闻江陵。江陵手书曰:“此不足起大狱,毙之杖下可耳。”抚以示公,公不忍,而抚亦遂欲以吴生事及其乡人沈公懋学矣。懋学故孝廉时,为宣城令姜公奇方所赏重。公至宣问人士,令以懋学、梅君鼎祚对。公皆厚遇之。而懋学遂为丁丑殿试第一人,受江陵恩遇最深。而当江陵不肯归服父丧时,乃至廷杖言者邹公等,懋学亦以书劝江陵,见忤,移病归里。公益用怜重之。及是,抚欲有以中沈快执政意,而公屹不应曰:“一老措大假上旨,吾尚未忍坚决,乃及贤士大夫乎。听之矣。”会吴生自愤恚绝吭死,公为给六千钱殡视之。公故未尝有加于吴生也,而先是有芜令某者,不善于公。至是声言,丞实绝吴生食,囓败毡死。闻者颇惑之。


“夺情”事件的发展,让汤显祖看清了张居正的专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清楚知道了依附权势的可怕。有权相在上颐指气使,就有佞臣在下,想尽一切方法奉承讨好,甚至罗织罪名,陷害他人以邀宠。假如不是龙宗武仗义顶住压力,沈懋学可能免不了牢狱之灾,不止于郁郁以终了。所以,当张家在庚辰会试期间,由张居正的三儿子张懋修本人与王篆出面,再次笼络汤显祖,他早已想好了应对之道,一而再再而三避不见面,让张家人碰了个软钉子。

 《万历野获编》

 [明]沈德符著

 中华书局1980年版


汤显祖再度拒绝张家笼络的十一年后,张家早已抄家覆败,大儿子张敬修被迫自杀身亡,老二张嗣修自杀未遂,被朝廷褫夺了榜眼的功名,发配到岭南尽头的雷州半岛。一五九一年汤显祖批评时政,攻击首相申时行“柔而多欲”,遭贬徐闻,在当地见到了颠沛流离的张家老二,想起当年张家想要罗致他于门下,不禁感慨万千,给张老三写了封信,《寄江陵张幼君》:“庚辰(1580),公子一再顾我长安邸中,报谒不遇。今虽阔远,念此何能不怅然也。辛卯(1591)中冬,与令兄握语雷阳,风趣殊苦。辄见贵人言之,况也永叹!近得差一上相国墓否?役便附致问私。惟冀公子窅然时,玩长沙秋水篇,代雍门琴可也。”这封信揭露了当年张懋修一再来访,他避不见面的情景,同时也显示了,时过境迁,汤显祖已经不再计较过去的恩恩怨怨,反倒问慰张家的情况,显示了狂狷性格之中蕴藏的忠厚。他与张家二哥在雷阳贬地相遇,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想到故旧张懋修,同情张家败落之悲惨境遇,探问是否有机会给张居正上坟。这里提到给张居正上坟,隐含了张家遭到抄家覆败之后,朝政曾论张居正有“剖棺戮尸”之罪,幸而免除了执行,否则恐怕连一抔黄土都难以存身。汤显祖深感世事沧桑难料,劝张懋修体会《庄子·秋水》篇的意旨,心胸放宽些,不要去想悲伤的雍门琴曲,看得超脱一些。
关于张懋修一五八年中状元之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十四有“关节状元”条,是怀疑张居正在幕后动了手脚:“今上庚辰科状元张懋修,为首揆江陵公子。人谓乃父手撰策问,因以进呈。后被劾削籍,人皆云然。”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六,引《抡元小录》:

万历丁丑(1577),张太岳字嗣修榜眼及第,庚辰(1580)懋修复登鼎元。有无名子揭口占于朝门曰:“状元榜眼姓俱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后俱削籍。故当时语曰:“丁丑无眼,庚辰无头。”


这里讲到张居正的六个儿子,个个都有妥善安排:老大是庚辰进士;老二是丁丑榜眼;老三庚辰状元;老四荫袭了父亲的爵位,不必应考;老五有武职军功;只有六郎还没有身份,有待科举晋身。假如张居正还继续当着他的首相,早晚还有一个探花郎是归张家老六的。这张流传在民间的揭帖,对张居正的专横霸道,充满了讥讽与控诉,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清流的不满,在当时也加深了汤显祖对张居正弄权的厌恶。

汤显祖两次拒绝张居正笼络,主要是反映了他独立自主的个性,对当权者显示了自己狷介不移的性格,其间还因夺情事件的扰攘,对官场斗争有了深化的认识过程。汤显祖年轻时也曾热衷科举功名,循着传统读书人一贯的进取之道。扬名声、显父母,为家族增光,是明清社会的天经地义,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家族的期望。丁丑与庚辰两次会试的经历,却如天降冰雹一般,不但打消了汤显祖经世济民的出仕之心,还让他对从政产生了深远的心理创伤,使他从根本上怀疑政权运作的正义性,而采取了消极不合作的态度。因此,张居正死后遭到抄家覆败之际,正是汤显祖考上进士之时,这可能只是毫无关联的巧合,但在汤显祖心中,一定是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这时新任首辅的张四维与申时行都先后前来拉拢,希望他成为自己的门下,汤显祖则一概拒绝,表明了自己不慕虚荣,也无意混迹于官场的风云变化。他的狂狷性格,最明显的作为就是要求远离中央,到南京去做一个不参与实际政治的闲官。
万历十四年(1586),汤显祖三十七岁生日,在南京做官,写了《三十七》一诗,回顾了前半生的经历:

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弱冠精华开,上路风云出。留名佳丽城,希心游侠窟。历落在世事,慷慨趋王术。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了此足高谢,别有烟霞质。何悟星岁迟,去此春华疾。陪畿非要津,奉常稍中秩。几时六百石,吾生三十七。壮心若流水,幽意似秋日。兴至期上书,媒劳中阁笔。常恐古人先,乃与今人匹。


他三十七岁写的这首生日诗,回顾半生的经历,似乎是透露了“中年危机”,对人生意义的追求有所向往,也显示了无奈的怅望,反映出自己青春已逝的心理困境,有意蓄势待发,做出惊人的一搏。诗一开头说,自己年少时聪明出众,“俊气万人一”;弱冠之年,就已经取得举人的功名,意气风发,充满自信,到处游历。自以为可以经世济民,建立事功,“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功成名就之后,“了此足高谢,别有烟霞质”,不想永远混迹官场,另外还有更值得发挥的精神追求,那才是性命所系的终极目标。通过思想追求与文学创作,探索人生的美好与幸福,发挥聪明才智,为世人“立言”。到了现在三十七岁生日,已经活了将近四十了,四十而不惑,岁月飞逝,青春不再,“去此春华疾”,在陪都南京这样的闲置之处,做个中下级的官僚,何时才能熬到太守的位置?“壮心若流水”,感到雄心壮志如流水逝去,已经到了悲秋时节,总得有点作为。哪一天兴致来了,要上书朝廷,批评时政,让当政者伤伤脑筋。就算不能媲美古人,也至少可以与今人抗衡。
从这首生日诗,可以看出汤显祖不甘久困闲职,无所事事,早晚要向腐败的政坛发难。当时他已经开始写以霍小玉故事为题材的《紫箫记》,因为官场的流言蜚语,说他在剧中讽刺朝廷,他不得不封笔,没法完成第一部剧作。他后来接着再写的《紫钗记》,更借着发挥霍小玉故事,在想象世界里批评权臣弄国,揭露官场行径的攀援勾结,抨击时政的龌龊腐败。他在想象世界构筑的情节与思想取态,明显展示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感触与愤懑。这首生日诗,就暗示了他早早晚晚要上书朝廷,向一群掌权的贪官污吏发难。从三十七岁到四十二岁,他正式上疏发难之前,经常私下发表意见,批评时政,并且发现人心叵测,身边有不少阴险的两面派。或许因为他性格狷介,特立独行,不愿意参与拉帮结派的活动,懒于勉强周旋,就对他恶意诽谤,惹他私下抱怨不已。

 《紫箫记》

 [明]汤显祖著

 黄仕忠  陈旭耀评注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三十八岁那年(1587),上北京接受京察考核,就听到官场议论纷纷,到处谣传他批评时政,还写戏曲借古讽今。回到他任职的南京后,显祖不禁写了《京察后小述》一诗,大为感慨人心难测,只不过看不惯他的特立独行,就对他有如许的恶意诽谤:“邑子久崖柴,长者亦摇簸。含沙吹几度,鬼弹落一个。大有拊心叹,不浅知音和。参差反舌流,倏忽箕星过。幸免青蝇吊,厌听迁莺贺。”这首诗先说一些年轻人散布谣言批评他,如同狗吠,可是有些长者也跟着胡乱传播,含沙射影,暗箭伤人。显祖明确表态,说自己懒得理会他人议论,依然故我,不会看别人脸色改变自己的态度:“文章好惊俗,曲度自教作。贪看绣夹舞,贯沓花枝卧。对人时欠伸,说事偶涕唾。眠睡忽起笑,宴集常背坐。”自己写惊世文章,做骇人行径,诗酒风流,钟情歌舞。对着看不上眼的人打哈欠,参加宴会也背着人坐,明摆着给人难堪,完全目中无人,一派狂生态度。
他曾致书好友王肯堂,抱怨当时名流,不少都是伪君子。自己真心与人谈论天下大事,居然被人故意扭曲,还散播谣言,几乎给自己惹出大祸:“仆不敢自谓圣地中人,亦几乎真者也。南都偶与一二君名人而假者,持平理而论天下大事,其二人裁伺得仆半语,便推衍传说,几为仆大戾。彼假人者,果足与言天下事欤哉!然观今执政之去就,人亦未有以定真假何在也。大势真之得意处少,而假之得意时多。
从他在南京服官的行径来看,汤显祖的确表现得有些狂,可与他之前拒绝权相笼络之“狷”,好有一比。其实狂狷这个东西,在中国儒家思想的人格培养中,对所有的读书人都是很重要的概念。《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孔子告诉我们,狂者进取,会做一番事业,会做出令人侧目的举动;狷者则有所不为,就是守着自己的标准,雷打不动,天掉下来也不为之改变。

 《紫钗记》

 [明]汤显祖著

 胡士莹校注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何晏《论语集解》引了汉代经师包咸:“狂者进取于善道,狷者守节无为。”朱熹《四书集注》:“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 朱熹认为,狂者志气非常高,行为不加掩饰,都表露出来;而狷者知道有些事无法做到,便坚守一些标准,决不退让。这是儒家传统历代对“狂狷”的理解,大家都知道,汤显祖知道,张居正知道,所有读过“四书”的读书人,所有政府的官员都知道,可是说得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按照阳明学说,更是要“知行合一”,这就看出汤显祖的人格修养了。
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四十二岁,终于忍不了朝政的腐朽颓败,借着前一年星变,皇帝批评言官欺下瞒上的时机,上了《论辅臣科臣疏》,批评首相申时行弄权谋私。《明史》卷二百三十《汤显祖传》节录了疏文如下:

(万历)十八年,帝以星变严责言官欺蔽,并停俸一年。显祖上言曰:“言官岂尽不肖,盖陛下威福之柄潜为辅臣所窃,故言官向背之情,亦为默移。御史丁此吕首发科场欺蔽,申时行属杨巍劾去之。御史万国钦极论封疆欺蔽,时行讽同官许国远谪之。一言相侵,无不出之于外。于是无耻之徒,但知自结于执政。所得爵禄,直以为执政与之。纵他日不保身名,而今日固已富贵矣。给事中杨文举奉诏理荒政,征贿巨万。抵杭,日宴西湖,鬻狱市荐以渔厚利。辅臣乃及其报命,擢首谏垣。给事中胡汝宁攻击饶伸,不过权门鹰犬,以其私人,猥见任用。夫陛下方责言官欺蔽,而辅臣欺蔽自如。夫今不治,臣谓陛下可惜者四:朝廷以爵禄植善类,今直为私门蔓桃李,是爵禄可惜也。群臣风靡,罔识廉耻,是人才可惜也。辅臣不越例予人富贵,不见为恩,是成宪可惜也。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多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此圣政可惜也。乞立斥文举、汝宁,诫谕辅臣,省愆悔过。”


从引录的疏文,可见汤显祖的打击面很大,从内阁大学士到都御史,全都没有放过,直指朝廷腐败,被一批贪官污吏把持。读读原疏,更可看到汤显祖傲骨崚嶒,挥动凌厉的笔锋,大有一扫千钧,澄清宇内之势。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有两点:一是指出,他的同乡好友丁此吕与万国钦,都因诤言急谏,批评高官贪黩而遭到打击,贬谪到外地;二是汤显祖上疏皇帝,遣词用字丝毫没有谦卑恭顺之态,反而像老师教训学生一样,直斥朝政混乱,用人不当,必须一概罢免。他批评万历皇帝柄政二十年,用的两个首席大学士张居正与申时行,都是滥权用私的权臣,而杨文举、胡汝宁这种都御史,更是“贿嘱附势,盛作不忠之事,躐窃富贵者”,让人齿冷。他在疏文中批评吏科都给事中杨文举,行文锋芒毕露,畅快淋漓,读来像一篇讨伐奸佞的檄文:

杨文举者,非奉诏经理荒政者乎?文举所过辄受大小官吏公私之金无算。夫所过督抚司道郡县,取之足矣,所未经过郡县,亦风厉而取之。郡县官取之足矣,所住驿递及所用给散钱粮庶官,亦戏笑而取之。闻有吴吏检其归装中金花彩币盏盘等物,约可八千余金,折干等礼,约可六千余金,古玩器直可二千余金。而又骑从千人,赏犒无节。所过鸡犬一空。迨至杭州,酣湎无度,朝夕西湖上,其乐忘归,初不记忆经理荒政是何职名也。夫前所贿赂宴费数万余金者,岂诸臣取诸其家蓄而与之哉?正是刻掠饥民之膏余,攒那赈帑之派数,以相支持过送,买其无唇舌耳已。而广卖荐举,多寡相称,每荐可五十金。不知约得几千金?至于暮夜为人鬻狱,如减凌玄应军之类,又不知几千金。


汤显祖批评杨文举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甚至接受贿赂为人减免刑责,胆大包天到了极点。他不禁就问,朝廷内阁中的三位大学士,申时行与王锡爵是苏州人、许国是徽州人,而这两处地方人士都知道杨文举的贪渎劣迹,难道大学士不知道吗?这不是奇怪的事吗?不仅如此,杨文举赈灾回来还报虚功,升任吏部最高的都御史职位,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可以推知,杨文举贪污的赃款,必然有其用途,大学士们恐怕也难逃干系。京城官场都知道,“皇上德意,亲发内帑金钱赈救生灵之死,而文举乃敢贪赃宴乐,扰害饥民,买官自擅”,背后是有内阁这把大保护伞的。
汤显祖恨透了杨文举这类贪官,骂得淋漓痛快,接着说,这个贪官到了下一年度还会主持政府的全国核计,必定贪贿横行,到时家里堆满金银财宝,满坑满谷,多到没有地方可放:“峨然六科之长,明年大计天下吏,臣恐文举家无地着金也!”仔细对照汤显祖上疏的原文与《明史》的节录,可以想象汤显祖执笔的真实情景,他难以遏止憎恶之心,狂兴大发,飞扬跋扈,好像杨文举就在眼前,被他指着鼻子痛骂,而杨文举背后的保护伞,也被一阵狂飙吹得七零八落。《万历野获编》有“吏垣都谏被弹”一节:“杨文举,以差赈江南功,方复命,升吏科都给事中。甫命下,亦为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等所劾,请病去。癸巳大计,以不谨斥,则世所指八狗三羊中之一人也。一时吏科之见轻如此。
骂完了杨文举,再骂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除参主事饶伸外,一蛤蟆给事而已。不知汝宁何以还故乡也?”他骂胡汝宁是个素餐尸位的昏官,除了参劾过批评政府的饶伸,什么事也没干过,这一辈子的伟大成就,就是当个“蛤蟆给事”,留给后世笑骂。关于“蛤蟆给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有“蛤蟆给事”一段:

先人门士汤义仍(显祖),论政府而及给事胡似山(汝宁),曰:除参论饶伸之外,不过一蝦(按:蝦同蛤)蟆给事而已。饶号豫章,为比部郎,曾抗疏诋太仓,而胡以言官纠之。会亢旱祷雨禁屠宰,胡上章请禁捕鼃,可以感召上苍。故汤有此语。余后叩汤曰:公疏固佳,其如此言谑近于虐。汤笑曰:吾亦欲为此君图不朽,与南宋鹅鸭谏议属对亲切耳。三君俱江西人,而胡与饶更同郡。


沈德符父沈自邠,万历五年(1577)丁丑科进士,也就是汤显祖第一次拒绝张居正而落第那一科,曾参与编修《大明会典》。因为父执的关系,沈德符亲自问过汤显祖,称赞这篇疏文的确写得好,但是如此戏骂胡汝宁,未免谑近于虐。汤显祖的反应非常有趣,说正是要给他留个不朽之名,好跟南宋时的“鹅鸭谏议”成双作对,名垂青史。
汤显祖在正式上疏朝廷的奏章中,寓严厉的历史评价于嬉笑怒骂,可以看到他傲慢不群的性格,完全不把政府的衮衮诸公放在眼里,就像叱骂一群沐猴而冠的贪黩昏官。他提到的“鹅鸭谏议”典故,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记南宋掌故,有这么一条:“宋绍兴乙卯(1135),以旱祷雨。谏议大夫赵霈上言:‘自来祈祷断屠,止禁猪羊,今后并请禁鹅鸭。’时胡致堂在两掖见之,笑曰:‘可谓鹅鸭谏议矣。’”在后来冯梦龙编《古今谭概·迂腐部第一》中,也记有“鸭鹅谏议”一条,并且引述了汤显祖的“属对”:

高宗朝,黄门建言:“近来禁屠,止禁猪羊,圣德好生,宜并禁鹅鸭。”适报金虏南侵,贼中有“龙虎大王”者,甚勇。胡侍郎云:“不足虑,此有‘鹅鸭谏议’足以当之。”冯(梦龙)评:我朝亦有号“蛤蟆给事”者,大类此。

汤显祖上疏,批评得凌厉万分,造成了官场大地震,申时行辞官以表心迹,更多人上书辩解,攻击汤显祖此举是私怨泄愤。最后皇帝为了摆平政局,下令:“汤显祖以南部为散局,不遂己志,敢假借国事攻击元辅。本当重究,姑从轻处了。”贬谪了汤显祖,降为“徐闻县典史添注”,也就是赶去天涯海角,不给任何工作职务,也从此杜绝了显祖的升迁之道。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依,汤显祖这一趟雷州半岛贬谪之行,前后经历不到一年,却让他翻越梅关,进入岭南海陬,甚至像苏东坡一样,远赴雷州与海南。这番深入瘴疠之地的远行,让他亲历岭南风光,那是汤显祖从未接触过的异乡情调,提供了他撰写《牡丹亭》岭南场景的背景知识。他笔下的男主角柳梦梅就是岭南人士,在广州生活成长的,而女主角杜丽娘则生长在梅关旁边的南安府衙。

 《汤显祖集全编》  

 徐朔方笺校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汤显祖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与他自己的人生历验及生命思考是息息相关的。他的戏剧作品,呈现了不同角色的世间处境,同时揭示不同人物的自我选择,反映了人物性格、自主意志与生命意义的关系,也间接反映了他自己的理念,一生坚持自我的价值与意义。汤显祖在官场上的坎坷,与他本人的性格狷介有关,更与他性格中永葆艺术想象的天真有关。为了维护自身秉性的纯净,他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抗拒俗世的污秽。在他的作品中,权相是批评的主要对象,官场是污浊不堪的场地,这在《南柯记》与《邯郸记》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至情”人物,坚守爱情与理想的角色,则是汤显祖歌颂的对象,这在《紫钗记》霍小玉身上已经可以看到,在《牡丹亭》中,更是为后世塑造了杜丽娘这一千古不朽的美丽形象。  
对于人生的狂狷行径,以及对狂狷概念的理解,究竟与文学创作有什么关系,汤显祖在《揽秀楼文选序》中,说得相当清楚,甚至联系到了江西是阳明学的重镇,讲儒家之学,就应该理解狂狷之道,而做文章,也要从中得其真意:

夫豫章多美才。江湖之滨,无不猥大。常然矣。顾其中有负万乘之器,而连卷离奇;有备百物之宜,而烂熳历落。总之,各效其品之所异,无失于法之所同耳已。况吾江以西固名理地也,故真有才者,原理以定常,适法以尽变。常不定,不可以定品;变不尽,不可以尽才。才不可强而致也,品不可功力而求。子言之,吾思中行而不可得,则必狂狷者矣。语之于文,狷者精约俨厉,好正务洁。持斤捉引,不失绳墨。士则雅焉。然予所喜,乃多进取者。其为文类高广而明秀,疏夷而苍渊。在圣门则曾点之空䆡,子张之辉光。于天人之际,性命之微,莫不有所窥也。因以裁其狂斐之致,无诡于型,无羡于幅,峨峨然,沨沨然。证于方内,未知其何如。妄意才品所具若兹,于先正所为同耳求独而致者,或不至远甚。(《汤显祖集全编》,页1531)


汤显祖虽然谈的是文章之道的“法”,但关键还是在个人的“品”。不同的人,有各异的才具,遵循基本的法度之后,就得发挥个人独特的品质。他特别提到江西是理学兴盛之地,有认真探索思想的环境,对“常”与“变”的关系应该有一种辩证的理解。真正有才之人,在掌握真理的常态之后,必须顺着自己的才具与品格来“尽变”,如此才能尽其才。“才”与“品”是生而具有的,并非后天努力可以达到,引申而言,就是人品的好坏,不由学问或地位的高低决定,是存于自我本体,由自我良知意识做出选择的。基于这样的思想认识,他引述《论语·子路》孔子的话,强调写文章的道理,就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而他则是偏爱进取狂斐一类,因为“其为文类高广而明秀,疏夷而苍渊”。
道德修养与文章狂斐,在汤显祖看来,是一致的。因为政治太浑浊,牵扯太多阴谋诡计,太多压迫残害,难以成就清白的功业。以汤显祖亲历的挫折,以及他对官场贪黩倾轧的深刻观察,在政治领域不可能“得中行而与之”,只好采取狂狷之途径,退隐修德,在文章领域发挥狂斐,为创造想象中的理想世界而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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