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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的坟场

 老庄友华 2019-11-12

​​​​松树的坟场

文/张学侬、老庄友华  2019-11-12

荆门市位于江汉平原与荆山山脉交汇的过渡地带。市区的西北方向,是广袤而原始的山区。这片大山小岭,曾经遍布森林,盛产以松木为主的木材。

1980年代以前,现在的市区还是一座小县城。小城周边的山上,随处生长着零星或成片的马尾松。城里很多居民,都时常光顾松树林,且乐也融融:捡松枝、耙松针当作柴禾,摘松菌、薅地衣以为美食。也有人悄摸砍颗把松树,拿回去做点家具、盖个猪圈。有一阵子,公家还组织过用松针熬汤药,说是预防脑膜炎……这些马尾松,显然益处多多,只可惜欠缺了端直粗壮的品相,到底长不成作大用的材料。

1950年代中期,县城里建起了地标性建筑——中心百货大楼。这幢楼虽说只有三层,仍属于旧式的砖木结构坡屋面。但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依然是城区楼层最多、体量最大的商业性建筑。

当年的居民们,很关心这幢新大楼,也津津乐道于新楼屋脊的大梁。这根领头扛起了屋顶重负的“栋梁”,竟是来自于城西十多里外、太平桥的大山里。

我那时还小,听说家乡的大松树如此了得,也跟着骄傲、亢奋了好些日子。看看,松树竟然也能成为栋梁之才,老家居然也能产出上等栋梁!想想,十多条精壮的汉子,抬起一根三丈多长的松木大梁,从一条宽不足三尺的路上,吭哟吭哟的走出山来……这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在太平桥以西的安河地界,我家祖上也曾置有几架山,拥有过很像样的松林。这些山林田亩,早年都是交给当地的山民种植打理。佃户们每年送来少许劈柴和木炭,就当是交租了。但土改过后,安河的山地就和我家没有了关系。

安河人大都姓安。有一位佃农,忘了当年怎么称呼,姑且称为“老安”吧。我那时还在上小学,他看起来就四十出头了。老安言语不多,脸上消瘦发黄,布满了皱纹,眼角的鱼尾纹尤其深刻。他时不时堆出的笑,简直就像在哭。

土改以后好多年,老安照旧不时进城,每年总要来我家三五次,还从不空手。平常背一竹挑子松木劈柴,入冬则换成自家烧制的白炭。这位厚道的山里人,似乎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佃农,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苦大仇深”。

老安居然还乐呵呵的带我去过一趟安河。记得那是1958年以前,我还不到十岁。不过记不清为什么要去了:是好奇山里的风景、还是想看看祖宗的家业?当然,为什么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实去了。这才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了、见识到家乡无边无际的松林。

去安河要走三十多里山路,我当年却也没怎么觉得路太远。出城向西,越走山越大树越多。这时正值早春天气,山里还有些残雪,到处都是新奇的风景。

沙土的路面,覆盖了一层松针与落叶,踩上去软软的。走在松林间,常常身上感觉不到风吹,却能看见树梢的摇晃起伏,听到松涛的不绝于耳。

无边无际的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栗树很多,松树更多。这些松树,有的婷婷独立,有的三五相伴,更多的还是集结成了片、成了林,没完没了的覆盖着一处处山坡、一座座大山。随处可见的大松树,一颗颗都是粗壮挺拔,笔直匀称,加之高耸的冠盖如伞如云,透出绅士般的高雅高贵之气,令人不由自主的仰视、着迷……

走进杳无人迹的深山,我感觉最意外最惊悚的,还是路遇到了一匹死狼。

这是一匹老狼,可能是大雪封山时节饿毙的,瘦瘪得几乎只剩下了一层干枯的残皮。这狼尸侧卧在山路上,应该是在积雪融化的过程中有些沉陷,俨然镶嵌在黄色路面上的一尊黑色浮雕。这死狼显得痛苦而可怜:紧闭着眼,呲裂着牙,稀疏的狼毛还在随风颤动……这等凶残野兽,何以一旦落难,也能让人淡忘恐惧而心生悲悯?

山里的太阳升得晚、落得早。我们从中午出发,走到能看见安家,已是日薄西山了。

安家的宅院,背靠着大山,面朝向一个小山冲。冲里有一道山溪、约十多亩农田。山冲周边,环绕着连绵的群山。山岭尽皆郁郁葱葱,挤满了密实的栗树林、高大的松树群……真的是山清水秀!

老安见我望着山沉默不语,遂抬起手指点一番:“这里这里,还有那边老远,都是你家的山。”

安家独门独户,没有邻居。一个不大的前院,里面有三间瓦屋。大概要防野兽或者山匪,这院墙高的十分夸张。墙外几棵更高的松树,青葱的树冠已越过院墙,伸展到了院落上方。

山里的夜晚特别安静。夜色中的高高院墙,正好构成了一道长方的画框。松树的繁枝茂叶,叠加满天闪耀的繁星,恰似一幅朦胧、幽雅的国画。而山风吹奏的松涛,是真正的天籁,也是一曲舒缓、清新的背景音乐……

第二天独自回城,我并不寂寞。一路上有看不尽的群山树林,林中又有松鼠、野兔、山鸡……我甚至还巧遇到极为罕見的锦鸡。

这是一只雄锦鸡,羽毛红蓝相映,斑斓艳丽。几根长长的尾矢,彩绘般的亮眼。老戏里面将军头上冲天高扬的羽毛,听说就来源于此。这只鸡也很壮硕,好像比农家的老公鸡还要肥大。

锦鸡也会飞,不过只能飞起数尺高、几丈远。看见锦鸡突然窜出,在松林间行走,觉得抓住它不会太难。我奋力追赶时,它就潇洒的煽动翅膀,时跑时飞,时疾时缓,仿佛不需要、不愿意将我甩得太远。逗到我大喘气歇下脚,它又落地回头,用亮晶晶的眼睛奇怪的打量我。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只雌锦鸡咯咯的呼唤。雄鸡冲我鸣叫一声,连跳带飞而去了。接下来,这对锦鸡双双钻进了大树下的草丛。但雄鸡的长尾矢,还在草丛外醒目的招摇。我想过悄悄靠近,有可能揪住这鸡尾巴,但终于还是放弃了。

我忽然有点于心不忍,模模糊糊中似乎有种感觉:这样的美丽与甜蜜,是不该受惊扰的。而且,我要走的路也还很长。

我到十四五岁,成了经常进山的少年樵夫,却基本见不到大松树了。

老人们讲,山里原先确实有老多大松树,但大跃进时候,大多砍去炼了钢。少量幸存的,经过社员们多年零打碎敲,也化作了可怜的油盐钱。如今只有荆棘丛、悬崖边之类的艰险处,或有几颗老树残存下来。

1970年代后期,我到姚河镇的香山地界做点小工程。有天停工,四外闲逛,在著名的漳河水库水边的一处坡地,意外见识到令我至为震惊、至今难忘的一幕场景——这面山坡上,堆满了大量早已废弃、腐朽的大松树残骸,俨然巨大的松树坟场。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木材堆场,总有三五十堆吧,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水边,几乎是一望无际。每一堆木材,都是一层层的码放规整,截面形成三角状,堆顶足有一人高。堆上的一根根松圆木,粗的大于水桶,细的也有碗口粗,全都锯成了六七尺的长度。

松木的腐朽过程,据说与杉木之类相反,是从内到外的。经过长年的日晒雨淋风侵,这一堆堆松木,内里早就腐朽透了。外表虽然还是那么个模样,但明显的发灰发暗,全然没有了油脂的润泽、松香的芬芳。我用手指在一根圆木上轻轻只一戳,立刻就戳出来一个深窟窿。我没敢试着用脚去踩,生怕这一脚下去,诺大的一堆松木,将会霎时坍塌、灰飞烟灭。

这么多的松木残骸,这么巨大的松树坟场,真真让人触目惊心、而且不堪设想:诸如此类的松树坟场,还有没有、还有多少?

这么宝贵的资源,加上耗费了大量的劳动,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完全就腐朽灭失了。如此作为,都有哪些原因——是山里受到运输条件的限制?是终于发现木材炼不出钢来?还是树伐完了、全民炼钢却终止了?这样的生态灾难、财富损毁,又该不该、有没有从上至下的追究问责?

大自然賜予人类的生态环境,需要千万年的演化积淀。但人们毁坏自然,或许只需要一份狂热、数十天时间。这满山的松树残骸,说明在不算太久之前,本地还是生机蓬勃的森林。但今天的香山,遍地光秃秃的麻各石,只能长出少许灌木小草,早已不再有山禽野兽……又何其贫瘠荒芜悲凉!

我也多次想起安河,想到老安。这么多年不觉就过去了,安河的那些林木后来能不能保住?那里与香山的今天有没有不同?老安一家后来又过得怎样?他的儿子孙子们,会不会还长成老安的模样与秉性……

2019年夏天,我回到荆门小住近月,感触良多。

改革开放这几十年,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许多千百年不变的生活内容,包括砍柴挑水之类,不知不觉就已隐入了历史。

家乡的环境生态,近年有了明显好转。越来越多的人,懂得了爱惜树木、保护生态。城区周边的山上,树木增加了很多。我前去早年砍柴的山里走走,也看到了不少新生的小树林。

但改善生态环境,依然任重道远。一些山地长期植被稀少、土薄水浅,已经形成恶性循环。好多几十年的老树,才只长到胳膊粗……过去所谓“十年树木”,当属误人误事的大误判。但愿是我太悲观——在我看来,要恢复数十年前的自然生态,要让新生的小树林中长出参天大树,只怕还要再过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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