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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向绿心》创作谈:我的童话乡愁

 寻梦向天歌 2019-11-12

在我小的时候,爷爷一直替生产队养着一头黑牛。那时候山上的树木都砍掉了,被开成梯田,山上光秃秃的,连杂草都不长。当时喂牛的青草十分稀缺,尤其是冬天,牛只能嚼晒干堆在牛圈顶上的干稻草。为了让牛吃点好东西,每到冬天,爷爷常常会偷偷取了晾在屋檐下的干红薯藤去给牛吃。干红薯藤是给猪吃的,由我奶奶管理。当年我们乡下的猪就是现在名扬世界的宁乡花猪。宁乡花猪是养尊处优的猪,它们吃拌了米汤、米糠的熟食,睡在干草堆上,一天到晚还不用干活。冬天菜地里的青菜和田野里的野菜不多,人们就把秋天晾干的红薯藤用铡刀铡碎了,加上米糠米汤煮熟了给猪们吃。每当爷爷拿了干红薯藤给牛吃,被奶奶发现了,奶奶就会发脾气,爷爷也不回话,只是垂着手嘻嘻地笑。

牛是集体的,爷爷只管喂,队里谁要使牛干活,就到爷爷家里来牵。别人来牵牛爷爷都放心,唯独村里一个石匠来牵牛的时候,爷爷总是不放心,怕他打牛,怕他犁田时故意把犁压得深,让牛吃力。只要石匠来牵牛,爷爷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站在石匠的旁边,嘱咐他不要折磨牛,石匠当然不听,爷爷就搓着双手,说话结结巴巴,不知道如何是好。

牛老了以后,被生产队杀了,记得当时是冬天,快要过年了,家家都到生产队养猪场去吃牛骨头汤、分牛杂碎。爷爷也去了,坐在一个角落里,那天天气特别冷,爷爷的鼻子尖上有一滴晶亮的水,是鼻涕,是泪?我不知道。只是爷爷后来再也没有养过牛。因为牛老了,爷爷更老,他不能再为生产队养牛了。

有一年,我去一个地方旅行,在卖纪念品的小摊上看到一头骨雕牛,摊主说,这是牛骨头雕的。这头牛的造型是趴伏在地歇憩的样子,就像我小时候看到爷爷的牛干活累了,趴在牛圈里休息的样子。于是,我买下了这头“牛”。因为我已经多年不见真正的耕牛,而我的爷爷也早已去世了。我买下它的时候就想,我要给它写个故事。

又有一年,我和几位师友去看梯田,其中一丘最小的梯田叫“脚板丘”。“脚板丘”这个名字充满趣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当时跟朋友说,我要给“脚板丘”写一个故事。

除了“脚板丘”之外,还有一丘田叫“桥板大丘”,也是我不能忘却的。

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我们生产队最大的一丘田叫“桥板大丘”。农忙时节,插桥板大丘是生产队的一件大事,队长会早早地布置任务,把全生产队的插秧能手(主要是妇女)都集中起来插桥板大丘。秧苗是提前一天晚上或者当天一早就在秧田里扯好了的,男人们负责把秧挑来,站在田埂边奋力将一个个秧把像掷手榴弹似的掷到桥板大丘各处,时常还得留意哪个女人的身后有一段空档没有秧把,然后恰如其分地掷到她手中或者身边上,而又不溅她一身泥,也有故意掷到她身上或者故意溅她一身泥的,接下来就是一场快乐的笑骂。整个生产队的人至少要忙上一整天,才能把桥板大丘插完。

现在,桥板大丘的一部分变成了乡村公路,另一部分则种上了桑树。

我是在四五年前突然发现故乡的田里种了桑树的。据说是一个农业开发项目,有人投资,要在我们那一带养蚕。蚕要吃桑叶,于是,过去的粮田全种了桑树。

但项目短命而失败。投资的亏了,办企业的人走了,只剩下满田桑树。

村里大多数人家加入了这个项目,大多数田种了桑树,但我家没有。80岁的父亲特别固执守旧。当别人将田交给企业种桑树的时候,他依然每年作田种粮食,他说,自己作出来的粮食比买来的好吃。

田是要“作”的。我们乡下不叫种田,叫“作田”。“种田”只是把种子种到田里,“作田”则包括了对田的施肥、耕种、照料、打理,付出的不只是劳动和时间,还有农人对田的心意和怜惜。

这一切,都是我写作《犇向绿心》的背景。

最初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是2007年。那时候我住的是一栋高层公寓,阳台封闭,出于安全考虑,又不能搭花木架,因此,连种棵草的地方也没有。我写了一个短篇童话《我们的青草公寓》,用我的想象让我家的阳台长满青草,让那个骨雕黄牛复活。我记得有个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听了这个故事,到我家来做客的时候,进门第一件事就问我家的牛在哪里。几年以后,我又把“脚板丘”加入到了这个故事里,让一丘田飞到城里的市民广场,给孩子们带来快乐。但我只写了1万多字就搁下了,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找到真正的写作感觉。

去年冬天,在参加一个会议的时候,有媒体记者问到我什么是“乡愁”,现代人如何能够记住“乡愁”、到哪里安放“乡愁”。于是,我想起了故乡的田和牛。那些长满桑树、被抛荒的田地,那些生锈的犁耙,那些正在慢慢消失的农事、耕牛,便是我的乡愁。

于是,我从电脑里找出那个没有写完的故事,继续写。

我写了整整一个冬天,一直写到今年春天,才终于把它写完整。

它是我写作生涯中持续时间最长的故事,从2007年最初的想法,到2019年最后完成,整整12年。

在这个故事里,我写了现实中的“城市绿心”被轰隆隆的挖土机吃掉,变成高楼大厦;实验小学的一小片绿地将要建成停车场;云岭乡村的梯田因为无人耕种而抛荒,长满杂草。我以童话的想象,给出了这些现实问题的解决方案:惊蛰这一天,荒芜的梯田被惊醒,大地渴求耕种的心声唤醒了男孩田犇家的骨雕黄牛,黄牛被带回了云岭故乡,既唤醒大地生机,又集结人心,召回外出务工的青年重返农田,与此同时,从云岭飞来的脚板丘落在田犇上学的校园,田犇和同学们积极奔走,不仅成功地解决了老师们的停车问题,留下了学校的“百草园”,还留下了“脚板丘”,让城里的孩子们识五谷,接地气。

“乡村振兴”是我们生活中的重大问题,童话是否可以表现这样重大的题材和问题呢?我试图打通现实题材和童话幻想的路径,将童话的幻想、诗意,将儿童文学特有的儿童情趣、儿童想象、儿童愿景和我们的现实生活契合起来,探索表达的可能。《犇向绿心》正是我的童话的探索之作,也是我献给挚爱的故乡和今天的孩子们的一份礼物。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湖南师范大学教授、湖南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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