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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秋水轩尺牍》谈起

 星河岁月 2019-11-13

清末以降,《秋水轩尺牍》风靡海内,“几于家置一编”,成为最闻名的书仪入门和尺牍模范,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只看在尺牍里有笺注的单有《秋水轩》一种,即可以想见其流行之广了”(周作人《关于尺牍》)。相比之下,作者许思湄(字葭村,浙江山阴人)则名不见经传,生平鲜为人知。冯尔康先生据许氏《秋水轩尺牍》及续编、诗集《燕游草》,钩沉考订,编成《许思湄年谱》,稍窥其一生行迹。

帘幕飞鸿秋水轩
文 | 姚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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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手中有一抄本,戋戋小册,书法灵动,封面题曰《竹初花半馆主人稿》,内文则是《许葭村太姻长南归时各友酬和诗札》,作者有陆费瑔、高应元、张梅坪、邵凌霄、余澍等人,略可增补许氏生平交游。
名气最大者当为陆费瑔(1784—1857),字玉泉,号春帆,浙江桐乡人。嘉庆十三年(1808)副贡,历任枣强、清苑等县知县,易州知州,正定、保定知府,直隶按察使,广西、直隶布政使,道光二十三年(1843)升任湖南巡抚,二十九年(1849)丁母忧,咸丰元年(1851)罢。陆费瑔赠别许葭村三首诗,同治九年(1870)家刻《真息斋诗钞》只选第一首,稍有修改,题曰《送许葭村思湄回绍兴》,诗云:
高车结客滞幽燕,缟纻论交已七年(刻本作:幕府声华四十年)。一顾朱门争倒屣,重寻白社与传笺。桑麻久待梁鸿案,鸥鹭多迎范蠡船。他日山阴闲访戴,从君买醉越溪(刻本作:江)边。
道光五年(1825)陆费瑔赴直隶任枣强知县,时许葭村在保定府幕,二人得识,至道光十一年(1831)六月许葭村南归,刚好七年。诗中小注:“予在保阳鞫狱,多蒙先生推许。”葭村在直隶历经县、府、总督衙门的刑名师爷,主管发审三十余年,精通申韩之术,熟悉上下关节。冯璞山《秋水轩尺牍序》称许氏“遇大疑,治大狱,明决如神,以故四十年殊无虚席。初则邑宰、州牧拥慧争迎,继而大吏倾心,遇隆师事”。初涉直隶官场的陆费瑔有浸淫多年的同乡老幕指点一二,自是受益匪浅。二人情均缟纻,契比金兰。陆费瑔诗札中“琴樽自分知心少,湖海翻嫌识面迟”“七年倾盖,恨识面之较迟,四坐闻琴,叹知音之有几”诸句,并非单纯客套之辞。陆费瑔“负经世略,所至有惠政,尤以善决狱闻”,其中恐怕亦有许葭村的一份功劳。
如今流行的《秋水轩尺牍》版本中《别易州刺史陆回里》一札,查道光辛卯秋初版,题为《复易州刺史陆费》。据《易县志》,道光十一年(1831)陆费瑔正在易州知州任上。此即许葭村给陆费瑔的告别信。后人不识“陆费”这一少见双姓,竟据文中“拟相寻陆氏之庄”,误改为陆姓。而陆费瑔感叹“家乡水云如梦,望归舟于天际,感尘鞅之久羁,正不觉怅然怀抱也”,正与秋水轩文采雅训之气相投。
高应元(1793—?),字辛才,浙江富阳人。嘉庆癸酉(1813)拔贡,道光初年历知蠡县、枣强等地十余年,“多惠政,均以廉干称”。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人主政一方,于刑名、钱谷等实务自然离不开精研刑律、熟谙幕学的师爷辅佐,正所谓“无绍不成衙”。绍兴师爷素重乡谊,许葭村曾办理在直浙江同乡募捐团拜经费事宜。他们攀援浙籍官员,呼朋引类,互通声气,刑谳报销,纵有挂漏,彼此曲意弥缝,积习成例,积例成弊,结成一张张“官移幕不移”的密网,以致一些官员在位只是拱手受成而已。高应元赠诗云“鼠牙雀角何难化,吉网罗钳剧可怜”,解讼息争,抑或羁縻掣肘,往往就在于师爷的一张苦嘴、一把笔刀。高应元后历任天津海防同知、河南怀庆知府,加盐运使衔。其《八十抒怀》自诩“一旬讼案无留牍,卅载刑官未决囚”,亦不脱与葭村“谳局周旋,尤深契洽”之力。高诗又云“闲评新什齐丁卯,好著丛谈次癸辛”,许葭村除了写诗,还著有类似《癸辛杂识》的丛谈笔记,以其牵笔畿南、幕游三辅四十载,名公钜卿交相引重的经历,若能流传下来,必定十分精彩。
张梅坪诗无甚可取。邵凌霄诗札贺葭村之子梦花、篆云同时考上秀才,并奉上洋蚨八元、楹联一幅。冯璞山称葭村晚年连举三子,玉树成行,应即长子庆霄、次子梦花、三子篆云。门生余澍在赵州为幕,闻葭村身体欠安,托人送上高丽参二支、库纹二十两,并感慨“白头师弟,相见何时”,令人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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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中另有一纸,为道光三十年(1850)秋许梦花妻弟俞彬藻诗稿,乃赠梦花北上直隶参加乡试七律三首。这位小舅子文采有限,诗作一般,诗内注云:“梦花去后,篆云三兄又不在家,秋水轩中佳客寥寥,殊弥离索之叹。”周作人《关于尺牍》中,提及许梦花即又村,著有《梦巢诗草》。又村名秉辰,梦花当为其别号,其诗“根于天性”,亦以游幕为生。《梦巢诗草》中有《庚戌仲秋将赴保阳留别诸友即席率赋》,可与俞诗相印证。据《许思湄年谱》,道光三十年葭村尚在世,年逾八旬,“优游颐养,亲见孙枝繁茂,书香继起”。由册首称许葭村为“太姻长”及所夹俞氏手迹推断,此册应为俞彬藻儿辈所抄。
喜读藏古人书札的周作人熟读许葭村的文字,多次提及这位乡曲。知堂眼中,好的信札应当自然、本色、不做作,片言只语足以窥见主人性情。他不太欣赏秋水轩骈四俪六,引经据典,措辞富丽,意绪缠绵的“庸熟”,“不能说写得好”,只是比假道学、假风雅,“色味均不正”的明季王稺登“还要不讨厌一点”;但又不对其完全否定,“却也不算怎么坏”,觉得许葭村“不幸成了滥调信札的祖师”,其实有点儿冤枉。他认为秋水轩尺牍自然有幕友习气,所谈大抵不出谋馆纳宠求子这些无聊的事情,但还可以看出一点儿性情才气。
确实,许葭村作为行幕五十余年的绍兴师爷,尺牍固然典雅规范,辞采华茂,但笔下总不免一股“师爷气”。周作人长于绍兴,自言身上也有“师爷气”——当然知堂的“师爷气”与秋水轩的“师爷气”并不相同。前者指“喜骂人的脾气”,反复颠倒无所不可的刀笔手段,作文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后者则是“主情似水,客兴如秋”,寄食帮佣,依草附木,遂极尽恭谨审慎之能事,言多虚夸,捻髭之态溢于文外。许葭村因家贫无以自存,舍孔孟习申韩。“一囊秋水,顾影生寒”,一生作东西南北之人,心血消磨于簿书钱谷、长笺尺牍之中,唯以《秋水轩尺牍》传世。悲耶?幸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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