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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条诗人 | 老井:劳动节奏

 寻梦向天歌 2019-11-15

《绿风》头条诗人

老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在《诗刊》《天涯》等发表过作品,入选过各种诗歌年选及精选等。出版有诗集《地心的蛙鸣》《坐井观天》。获得过第二届桂冠工人诗人奖、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首届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等。以底层诗人的身份参与过“鲁豫有约”等节目,是纪实电影《我的诗篇》的主要诗人演员之一,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煤矿作协理事。

矿工:劳动节奏
♦  井底清泉
一股清亮的泉水,穿透岩石的坚硬
少女身躯的绵软,跑动在雄性的地心
一袭浪漫主义的纱裙,点燃了多少现实的黑眼球
煤壁擦亮了光,电车停止了踱步
大肚子的变压器,慌忙拿起一件工作服遮住遍体的赤裸
钢轨也把灰暗的目光,放在水底重新清洗
一股清亮的水,像亘古海涛织就出来的白云绸缎
溅起汉语涟漪的浪花,一会是词赋
一会是曲牌,一会又是自由体
这雄性地心里的唯一异性,用表情里温柔的遥控器
把许多乌黑的身躯定格在了她
目光中的频道里。但没有谁在清泉中洗脸或洗手
谁也不忍心将男人躯体上的乌黑
沉重、野蛮地涂抹到一个少女脸上的皓雪中
地心的清泉,一串可以拨通远古的电话号码
由岩层灰白的牙齿念叨出。汩汩作响的水声
是听筒内传出的鸭嘴兽嚼食红珊瑚的响动
♦  矿    灯
狭小的地心深处只有关上头顶的矿灯
才能窥到一个男人内心的辽阔和
细微。什么也看不见
思绪尽头汹涌澎湃的海洋
似乎一出手就可以触摸到
被程序化的躯体与动作,没有被格式化的大脑
物资沉默,精神喧哗
当巷道的机器集体打坐时
电缆内丝丝作响的细小电流
就是地心深处仅存的花
打开矿灯就是推开了空旷
天地逐渐收缩
矿工们已变成最忙碌的人
手中舞动的铁器,发出极具破坏力的光
轰隆隆开动的皮带机
将地心的苍茫运往远方。一个人的冥想
暂时还没修炼为精炭,几个地质年代的冥想已经
被切割开采。地心里的国度狭长、乌黑
把心脏移到头顶上照亮,地心深处遍布着
哆哆嗦嗦的光芒

♦  劳动节奏
大地心脏嘭嘭有力地跳动一次,就会震落一些
成熟的思想和矿藏。人们忙不迭地攉煤、钉道、架钢棚
干活的节奏和地心脉搏的频率很合拍
即将浑然一体
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像骨节上搽了最好的机油
破坏这种天人合一氛围的是两件事:
其一
青工小刘肩扛一百多斤的U型棚
沿三十度的工作面往上爬时,因为脚下打滑
猝然将恐龙骨架般庞大、沉重的钢梁
扔在巷底上,溅起了一声闷雷产卵般的巨响
其二
紧接着工作面上传来了,班长凶悍的怒骂
他的话像一头屁股着火的狮子
疯狂地在地心深处的巷道里窜来窜去
见了谁都可能咬下一块鲜肉。人们愣了愣
连煤壁间钻出一半的瓦斯,也惊骇地缩回危险的脑袋
此刻,大地的心脏突发性停跳
供血不足的巷道头重脚轻
再干活时大地的心跳忽快忽慢,犹如一个心率失常的
病者,人们也变得像找不到鼓点的乐手
♦  搬运钻机
几吨重的钻机需要搬运走,没有起重设备
只好用牙钳、大扳手将其卸成几大块
用挂在巷顶的手动葫芦起吊
吨把重的电机硬是被我们拉到齐肩高
装入到矿车里。事物在达到顶点时
必须下坠,一只高高举起的工业铁拳
晃动在地心的黑暗眼前挑衅
我们手拉钢铁的细链
控制着机器坠落的速度
大家都累得北风般喘着粗气
其间,如果有一根螺丝掉下来
都有可能洞穿一个脆弱的身躯
肉体使我们感到卑微和羞愧
思想让我们获得高贵的光芒
和神奇的力量
我们试着学会热爱这世界上危险的职业
和坚硬的事物。几个人推着矿车
来到几千米开外的另一个工作面
卸下设备,摆开生命中的又一个战场

♦  桃    花
桃花开了,花香的小喷壶
向四方喷洒,穿着湿透的衣服来到井下
采起煤来松软无力
还是脱下上衣挂在一旁吧
铁镐飞舞,煤流滚滚
一不留神,有一块硬炭崩到了我
光裸的胳膊上,岁月乌黑的无声手枪
成功地在我的肌肤上凿出
一个鲜艳的弹孔
没有出血,只有颜色
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舍不得用毛巾将它包裹
这开在躯体上的桃花,在肌肤四周
黑煤的衬托下,更像春天不修边幅的签名
♦  出煤时刻
大片的黑潮涌下倾斜的工作面
爬上长长的皮带运输机,无数渴望的黑眼球
永远瞪大。轮轴转动,皮带翻滚
从负千米地心直至地表
一首绵亘的史诗,用上等的徽墨书写成
百年的矿山史,亿年的煤炭史
期待开花的黑琥珀
向着苍白的宇宙时空铺展
出煤时刻,无数块初经开凿的黑牡丹
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层层绽放
一条黑色的仪仗滚滚向前
地心深处的铁棚、机器、电缆
站在两旁行注目礼。刮板机,皮带机
在争先恐后地发表力的时代的宣言
出煤了,出煤了
矿工们手拄钢钎站在旁边,像荷锄的农夫
望着一地翻滚的麦粒。出煤了,出煤了
综采机在工作面开采着复兴的梦
乌黑的庄稼被快速收割
积攒了亿万年的家国情怀,最渴望
被热血点燃
它携带着亘古的鸟语花香,释放出的将是
最深沉和炙热的大爱

别样的享受(随笔)

文/老井

也许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可能还会想起2012年春节的那些事。对于我来说,在这几个难忘的日子里,我汲取到了精神上丰厚营养,可能也推开了灵魂中的一扇门(这一点尚待以后考证)。2012年“噼噼啪啪”的鞭炮响起声我听起来格外的悦耳,因为此时我正一身轻松地欢度假期。过年的七天里,我思想中的花朵绽放得比一天的焰火还要璀璨。

由于本人不善于也不热衷于应酬,也由于近期的气候较冷、车票难求等方面的原因,所以在过年休假时我给自己制定的计划是:不出去旅游,也尽量少地参加应酬,集中精力给自己充一下电,尽可能地多读一些书,假如时间充裕的话,再修改一下自己的一些作品。个人认为自己的这个行为还是明智的,因为平时在业余时间我喜欢写作,这个爱好已经保持二十多年。但在这些年,本人的进步一直不大,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脑子里没有知识储备,文化的储存量太少了。说起这方面来,真的感到有些难以启齿。因为在淮南矿区的文友中,我的文化程度不是排名倒数第一,肯定是排名倒数第二,太需要补充营养了。

我是个爱藏书的人,家里的存书已经整整有了一柜子。可能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吧,大部分书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并没有经过细嚼慢咽,到现在翻出来反刍时还有一股消化不良的味道。那只好重新再吃一遍了。于是便如饥似渴读了起来。书已经闲置很久,在刚过去的几个夏天也没能拿出来晾晒,页间还充溢着一种淡淡的、岁月的霉味,让人一翻开书就嗅到了一种沧桑的感觉。我重新读了一下四大名著,由于年龄和阅历的关系,此类的作品每看一次我都能获得崭新的感受。书中人物的命运或者让我扼腕长叹,或者让我掩卷长思,别的不说,就谈一下此次读《三国演义》的感受。此书刻画了400多个人物,诸葛亮的智慧谋略、关羽的义薄云天、张飞的直率粗鲁、曹操的狡诈知人、刘备的宽厚仁义、孙权的权谋善变等等。其中的诸葛亮是我最钦佩的,我佩服他不是因为他熟知天文地理,能掐会算、足智多谋,借东风、草船借箭、三气周瑜、智设空城计等等,这些描绘真的有些神化诸葛孔明了(要说妖魔化也行吧,哈哈!)。我最佩服诸葛亮的原因是他的气节,男人的气节往往比女人的贞洁更重要,它是一种心灵深处的至高无上的东西,它是灵魂里的最高贵的气质。诸葛亮明知汉祚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目的只有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刘备的三顾之恩,这种坚贞的品质才使他得以千古留名。当代的人都比较膜拜曹操,贬低刘备和诸葛亮,个人认为这也是一种世风日下的体现。别的不说,就光是在人品方面,他们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别,就不说那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千古名言了。就问一句吧:三国时有哪一次的大屠杀有刘备或诸葛亮制造的,而反观曹操呢。我有个想法:假如像刘备和诸葛亮这样的人很多,我们的社会会比现在美好得多,而像曹操这样的人多了未必是好事。

在每次读到秋风五丈原时,我的胸腔内都会漫起一阵百感交集的苍凉。此次也不例外,当我读到: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亮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我的手已经哆哆嗦嗦地拿不住书,此时放眼窗外只感觉远方的景物抖成一片,仿佛辽阔的大地也害了疟疾。

当然在读书学习之余,我还抽空整理一下一些自己未发表过的作品,总体的感觉是泥沙俱下,有的东西甚至惨不忍睹!那就不抠脑子了吧,干脆放下破诗,来到户外的辽阔原野上,让那凛冽的北风撞开自己头脑中的城堡,整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举目四望,只见四周空寂无人,群山在远处黑龙般地静卧,池水在近处晃动着明晃晃的镜子,田埂上柔软干枯的小草,用粘满寒霜的指尖,拨动了我心的琴弦。在这处平平淡淡的风景里,我获得了别样的享受与恬静的心境。

在场的写作(创作谈)

文/老井

我已经下井三十二年,写诗三十四年,现为煤矿井下电气工。在我工作的这些年,经历了太多的变化,从单镐采煤到用雷管炸药崩煤,再到如今大型综采机割煤。从一个工作面日产几百吨到现在的日产万吨,时代的发展一一在地心深处具体地呈现。而我创作的风格也经历了几次巨变。从八十年代末期开始的小资情调般的抒情,又到了九十年代初梦呓般的言志。当然最后定格我写作题材和风格的是两件事,都发生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一次是本地某矿突发的瓦斯爆炸,当时我是推着破旧的加重自行车,从矿门口打探消息,从妇孺儿童悲痛欲绝的目光里逃开的。另一次是在我累得一步路都不想走时,才感觉到肉体不是什么轻盈的神殿,而是变成了沉重的累赘。此时忽然顿悟:既然已经飞不起来了,就索性让自己低下来吧,低于每根地脚螺丝,低于地心深处的每片煤层。此后我的创作开始扎根于负八百米深处,变得煤味十足。

矿工群体被称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缺乏表达的平台和话语权,八百米深处的一些声音人们是听不到的。长期以来我们被媒体、作家诗人,被机关科室里的通讯员们报道代言,人们要了解矿工及井下的劳动生活,只能从这些局外人的作品里。矿工们内心真实的想法却无人知道。我想我写作的意义可能就在于此:主要就是为了替自己以及所属的阶层发出微弱的声音,即使拿不回来本应该属于我们自己的话语权,也要让人们听到八百米深处一些真实的原声。劳者歌其事,以矿工的身份写矿工,用诗歌这种具有审美价值的方式,来表达工人群体的命运,这也是一种创作的境界吧。

在场的写作来得真实,现场感比较强,可能会比较粗糙些。不在场的作品也许会轻飘,缺少现场感,但是会写得更精致些。有人说,工业化是诗人天然的敌人。工业原本与诗歌就是对立的,此话也有些道理。随着时代的发展,主要的活都由机器来干了,人的作用越来越小。文学是人学,而不是机器学。冷冰冰的机器或设备脾气很古怪,你用体温甚至是热血可能都焐热不了它。因为这个原因,我的写作上也经常陷入困境。熟悉诗歌的人都知道,其实煤炭诗是很难写的。八百米地心深处封闭、狭小的空间太限制人的想象力,让诗人的思想不能够天马行空。井下可以入诗的意象极少,煤炭、岩层、采掘机等物象,被很多煤炭诗人用来用去,与辽阔壮丽的地表世界相比,地心的诗歌元素真的是太少了。打个比方,地面上一树桃花带给我们的诗意肯定比采煤工作面的十根液压支柱要多得多。

因为在场的原因吧,也是由于我的文化底蕴太浅,生活面狭小,想象力不够丰富,我的好多作品在职业中陷得太深,跳不出来,视角小,缺少开阔的视野。所以有段时间我写过来写过去就是那么几个意象,而且还写不出来新意与深意。我把一些本来可以作为小说题材的东西当诗写,那时我把原生态创作方式当成了生活生搬硬套,结果写出了不少缺少灵气、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作品。那段时间十分苦恼,当我看到诗坛上那些描写地面景物、人生情感的作品,看到那些极富创造力、想象力、灵气四溢的作品时,我都想放弃煤炭诗的写作了。但是,后来一想,写作就是我工作之余的全部,除了诗歌我没别的梦中情人,同时,在我内心深处也时时涌动着一种责任感,那就是,煤矿工人的业绩和辛苦需要让地平线以上的人们知道,煤矿日新月异的发展需要让未来知道!我喜欢以生活入诗,追求原生态写作,我的人生经验之根和生命存在之根都在煤矿,所以,煤炭题材的诗歌写作只能是我的第一选择,因此,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本雅明说过:“让记忆保持鲜活,是要去更新我们凝视事物的目光。”在此后的创作里,我就比较注重现实性和艺术性相结合,比较注重提升作品的灵动性。逐渐地,我领悟到:粗犷之美和力量之美都可以转换为诗歌之美。在地心深处,只要让自己的内心沉寂下来,就可以倾听到地心万物细腻的诉说。打开自己的想象力,同样可以看到时代的表情,那每块煤,每根钢梁铁柱,每台防爆电器的表面都闪烁着灵气和诗性的光辉。而甘于奉献的煤矿工人,新世纪最可爱的汉子,都是值得我讴歌和赞叹的对象。能从世界上最没诗意的地方寻找诗意,能在乌黑的地心寻觅到一个矿工内心的田园诗,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诗歌是一个时代的记忆,诗歌是一个社会的良心,我认为一个诗人最杰出的品质不是他的才华和学识,而是他的良知和担当。本雅明说:“纪念无名之辈比纪念名人更困难,历史的建构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两百年前,世界上还没有大型煤矿;两百年后,地球上也许又没有了大型煤矿。矿工是独特历史时期出现的独特群体,那我就珍惜这个历史机遇,继续为无名者的劳动与付出做忠诚的记载和见证吧。

选自《绿风》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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