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的英文片名叫“The Legend of 1900”,也就是“1900的传奇”。1900是个啥呢?1900是个人,也就是这部电影的主角,他出生在往返于欧洲与美洲之间的弗吉尼亚号邮轮内,并且被遗弃在豪华大堂的三角钢琴上。那一年正是1900年,于是捡到他并抚养他长大的水手Danny便为其起了“1900”这个神秘而又寓意深刻的名字。不但名字神秘,1900的人生经历更是似真似幻。我们常说莫扎特、贝多芬是音乐神童,但那些都是耳濡目染或者自小学习的结果,孩童时期的1900却能在从未摸过钢琴键盘的情况下即兴弹奏出流畅悠扬的曲子,你说神奇不?他还接受挑战,在众目睽睽之下击败了所谓的“爵士乐发明者”,简直有点钢琴界“独孤求败”的意思。(另:这段“斗琴”戏份过于脸谱化,将所谓的“爵士发明者”贬低得一文不值,这种为了“拔高自己而踩扁别人”的做法实在有失大咖风范。)
于是问题来了,假若1900这位钢琴天才根本不曾存在过,那么Max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唱片店老板为之感动的究竟是什么?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试图以光影纪念的究竟又是什么?答案也不难推测。其实1900的诞生、成长、巅峰时刻、销声匿迹对应的恰恰是20世纪初至二战后那个气象万千又波诡云谲的时代。如果这样理解的话,“The Legend of 1900”就不是一个人的传记了,而是一个时代的传奇。所以,Max念念不忘的或许是那个爵士乐横空出世的时代,唱片店老板为之感动的或许是那个反叛精神不熄不灭的时代,导演托纳多雷试图以光影纪念的或许是那个艺术、理想、价值取向相对统一的时代。这个时代我们并不陌生,从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到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那是一个做梦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梦碎的时代。
如果“1900并不存在,且托纳多雷的关注重点又是整个时代”的说法成立,那么《海上钢琴师》的格局显然应该更大。事实上这个跨度将近半个世纪的故事也的确涉及到很多历史事件,比如欧洲移民潮、爵士时代、经济大萧条、二战等等,遗憾的是所有这些内容都几乎一带而过,移民的艰辛、爵士乐的昙花一现、大萧条的颓败、战争的残酷等都需要观者自行脑补。换言之,电影只造出了梦境的浪漫,却避而不谈梦碎的凄凉。有人可能会说,1900的结局也很凄凉啊。这倒不假,但1900的选择逻辑又经不起推敲。很难想象,开头能说出“Fuck the regulations!”的反叛者在结尾却困囿于自己设定的条条框框之中。我也试图去理解,但1900关于“有限与无限”的那一大套说辞完全不具说服力——他说邮轮是有限的,但海洋却是无限的啊;他说陆地是无限的,但建筑却是有限的啊。按此逻辑,他在陆地上找一间足够大的房子住下不就OK了吗?又或者,转移到另一艘邮轮上继续生活也可以啊?在有限的环境中做出有限的选择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在无限的环境中、在无穷无尽的诱惑下依然能够做出有限的、或者实际需求范围之内的、或者最适合自己的选择。一位真正杰出的音乐家,哪怕面对成千上万个琴键,也会果断选择出自己最想要的那几个——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从这个角度讲,1900选择永远留在弗吉尼亚号上,也许并不是因为他参透了“有无”“生死”,而是因为“恐惧”——他害怕在无限的、全新的时代中迷失自我,他对自己甚至自己所爱的人都缺乏足够的信心。而联系到整个时代,1900的自我毁灭也意味着二战前那个旧世界体系的全面瓦解,曾经的浪漫与理想至此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