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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为安。是的

 来开好运 2019-11-19

silk 喜多郎

从葬礼上回来,三天,像一个长长的梦,一日长于百年。
躺在床上,疲惫的唢呐声绕梁不散,吹唢呐的人已离去,声音却不曾停止,它追随每一个从葬礼上回家的人,进门,上床,进入他们的梦,甚至在清晨随他们一起醒来。

去世的是丈夫的大妈,74岁,脑溢血,伴其他并发症。某天半夜不慎跌落,发现时已次日午后,意识尽失,靠胃管将流食打入,终油干灯枯撒手人寰。

肉体和这个世界消磨了一生,现在它结束了。我们把结束称作死亡,但并不是。结束是迅疾的,戛然而止。而死亡是关于记忆的渐渐消失。

最后的时日,是等待,内脏慢慢萎缩,没人知道那是怎样的痛。死亡是私人的,每个人都要独自上路。
病痛才是我们一生最忠诚的朋友,它真实的提醒着自身的存在,明白这肉体的脆弱,不过是蜗牛背负的小小房屋。与药片共生,与自己的脆弱达成和解,在偶尔的欢喜时刻当分外珍惜。

堂屋放置着冰棺,死去的人静静躺着,一叠纸钱覆面,只剩一幅骨架。她是这场丧事的主角,她坐过的板凳被丢在水缸边,她最喜爱的花布鞋,我还记得新穿时她眼角的喜悦。可现在,这一切已与她无关。

这是真实的死亡,还是死亡制造的幻觉?死者在远远的岸上,看着这条茫茫的河流,听着至亲的人断断续续的哭声。可她已不在这流淌之内。她在岸上。
只有死亡永远不会再死。死亡永远年轻。

屋里铺满厚厚的稻草。稻草阻隔了瓷砖的文明,生而为人的优越感解除了,与环境的芥蒂也解除了。稻草让我们的脚底感受到原始农耕的记忆,我们像孩子,放下了作为文明人的虚妄。

哭声像早晨的雨,下一阵就会休息一阵,再浓重的悲伤也不足以支撑持久不衰的哭泣,孩子们围绕在死者身旁聊着生活琐事,家庭工作,甚至昨天的球赛,偶尔还会有压得很低的笑声。
也许,这就是丧事的意义。它把同一家族的人聚在一起,这样的机会,似乎只有喜事和丧事。在同一种仪式内,这就是家族。

在雨天死去的人是幸福的。美国女诗人玛丽奥利弗有一首诗——
“假如我将死去,我愿意
死在一个雨天——
连绵的雨,缓慢的雨,让你看不到尽头的雨。
无论一个多么小的葬礼
为我举行,我只希望,那一刻,雨不断从天空中飘落。
前来送行的人,必须慢慢地,深思地走来,
如同走在沼泽边缘。”
在去转角的路口给死者“送饭”时,沿麦田边缘,沟渠里布满了婆婆纳的蓝眼睛,我们低头在小雨中默默走过时,我想到了这首诗。

雨是时间之外的存在。淋漓不断的雨声被我们喜爱,因为它呼应着我们内心的雨滴。

而有些东西总是被雨声送来。雨是旧的,是会走路的记忆。在这个宇宙,也许只有我们的地球会落雨,在亿万年前,在海洋形成时,那一场持续了几万年的落雨。
这是一颗悲伤的星球,最大的泪滴。它负载着沉甸甸的海洋,它的泪水里生出了鱼,爬行动物,人。也生出风和鸟,这些飞翔的悲伤,是轻的,在地球的引力下,和它一起旋转,以一种有节奏的,平缓的,温柔的,单调的旋律,就像音乐中的平均律,因平淡而成为背景,被我们忽视。
就像我们的呼吸,平缓的朴素的,没有人注意自己的呼吸,只有当我们即将离世。

吐出最后一口之后,我们把呼吸归还了土地。

三间低矮的老房子,年年翻修。西墙边有一棵手腕粗的葡萄藤在默默发芽。虽然不常回来住,老家的意义就是屋前一望无际的麦田,大蒜苗,黑菜,蚕豆,油菜花,也是沟渠里的繁缕,婆婆纳,荠菜,野豌豆。一把三十年前的小锤子,一个年轻时陪嫁的樟木箱。也许颜色退了,就像被我们用旧的肉体,而回忆是一块轻柔的手帕,每擦拭一次它就崭新一次。
蜜蜂在油菜花上忙碌,据说,在19世纪的新英格兰,每当深爱之人离开世界,人们就会对着蜂群低声倾诉。
麦田上插着花花绿绿的招魂幡,在高高的竹竿上,被断断续续的雨淋湿,又被太阳晒干,风轻轻吹着它们。

招魂幡上写着西天大路,那尽头处便是灵魂的居所吗?而灵魂是什么?如果我们的肉体只是灵魂的衣服,一世世的衣服,那么,这是一件多么破旧的衣服,这是一个多么老的魂灵。

我常常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即使身体并不劳累,也许我并不了解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年迈的魂灵,就像我并不了解我自己。也许我只是作为这个魂灵的最新一部分枝叶活着,而她是一棵大树,深深扎根于一世世的记忆,在整个宇宙的记忆之中。

它归去的地方是空寂吗?还是吸纳更多的东西?重新抽枝发芽?

有位法国音乐大师写过一首曲子,记录了南斯拉夫一个村庄从早到晚的声音风景。从鸡鸣鸟叫,到教堂的钟声,再到市场,汽车的声音。听起来真实的近乎幻觉,但正是那生活本身的节奏让人感动,而曲名也很有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几近空无》。

我们的生活同样嘈杂,即使声音依附的事物消失了,声音仍在独自旅行,它的本质上就是空寂。而灵魂归处也是那里吗?有位声音生态学家说,寂静其实是许多、许多声音。寂静并不是指某样事物不存在,而是指万物都存在的情况。“它就像时间一样,不受干扰地存在。”

这是四月最美丽的苏北乡村,麦苗青青,河流静止,金色油菜花高过人头,散落在角角落落,时断时续,又连成一片直到远方。

这也是即将拆迁的村落,零星的房屋有一半已是废墟,废墟上的野火,来自屋顶的茅草。一人高的野火舔舐着断瓦。
头呆脑的鸟儿,来来回回。有时是几只麻雀,灰喜鹊,乌鸫,白鹡鸰偶尔站在电线上欢叫,为这明灿灿的春光。斑鸠在庭院里走动,有时成双,有时只有一只。

因为丧事,最后的几幢房屋延缓了拆迁日期,夜里睡在这空荡荡的村庄,感觉自己是浮起来的,像灯火浮在河流上。一切变得虚幻,夜里只有风雨声,拆掉空调的墙壁上露出巨大的孔洞,漏进夜里的星光和清晨的阳光,还有田野的鸟鸣,缠在一起,随着第一声唢呐一起苏醒。

死去,意味着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感觉不到它照在衣服上的暖香。人回到冰冷的地下。人的不舍,其实是对暖和光的不舍。

而生活继续向前,尽管有人说,生活是死亡留下的一点点残羹剩饭。但冬青之上的新苗依然在长高,红的像火,一代代的孩子们在长高,春风再次返回。

丧事最后一天去火葬场,是凌晨四点,乡村的夜空布满星光。人们走长长的路去送别死者。星夜气温低,一种透骨的冷,让人感觉像走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交界处。黑暗中,人们低头,上车,下车,被一种力量裹挟着,好像还没有醒来。

骨灰盒和几件衣服被装进棺木,钉钉,由几个年纪大的男人抬着,孝子们走在前面,最前面是吹唢呐的人,扛着花篮花圈的人,长长的送葬队伍,像一条缓慢的蛇。
突然抬棺木的人大喊:前面走快一点,因为他们有些体力不支。
重量来自棺木,压在肩上,而这个力像涟漪,不断扩散,推动前面长长的队伍,一种无形的能量波,大家一时加快了脚步。

这无形的手,是沉沉的死亡的重量,它躁动着,像风,有时很高,有时很低,看似虚无,却无处不在。它催促着我们快点!快点!!快点!!!
它把我们压向睡梦,压向醒来,牙刷,早餐,清晨的公交车,地铁,压向爱情,工作,孩子,房子……在小而急迫的催促声中,我们就这样匆匆走完貌似长长的一生。

丧事结束后,村庄就要被完全拆除,老家,不在了。最后一场雨会在最后一幢房屋倒塌之后来临。留守的人已经离去,留下鸟儿,守着去年的树枝。

死去的人带走了记忆,而大地的记忆永远被崭新的草木覆盖,被新长大的孩子们覆盖。
如果可以,我愿意留下看守这些即将逝去的东西。可我知道,丧事结束后,我也要回去了。

一座崭新的坟墓高高隆起,人们卸下了悲伤。但是,对某些人来说,死亡远不止于此。
热闹的仪式结束了,那空下来的部分却永远都在,也许当时并不觉得什么,更多的,其实是后来的眼泪。

“待到时机成熟,我们就必须把自己放弃给那处于开始的东西——放弃给火、水、风和土。”
入土为安。是的。
“你知道的,路途太远了,我不能带着这副躯壳,那太重了。那只是一副老旧的躯壳而已,你没有必要为老旧的躯壳而哀伤……...”

那就,不要悲伤。也许,待到时机成熟,我们将再度恢复我们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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