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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丨沉默如谶

 昵称45109175 2019-11-26

人会突然离开,可是,你想不到,一棵树竟会猝死。那一声轰然倒地的巨响,在某种时间与场合下,令人生疼、动容。我甚至还未来得及搞清楚它的出身以及名字,在悄无人迹的过道上,它不损一丝旁物地就睡下了。

站得太久了吧。

光阴在寂静中蚕食着生命,以皱纹,以疾病等各种可能致个体消亡的形式。当年的植树人已融进泥土,而今,树也融进了泥土。少年反叛,老师严慈,一棵树经历的时间,正好是人世间目送的意义。

这棵树,大约有两人环抱那么粗,高度超过五层教学楼的屋顶。它身缠金银花藤蔓,有如纹身的魅惑,一看就是老大。它早些年的经历,我无从知晓,八年前我能发现它,完全是因为它的影子。清晨一阵读书声把阳光拉得很长,阳光又把它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遮住教室外西边半个走廊。若不待到春夏,其他树木攻城掠地地竞生碧荫,你当真发现不了那是一棵枯败的树。一口弃置的水塔依偎在它身边,据同事说那儿曾有过井,井水甘冽,滋养人性。井上青苔铺张肢体,一路漫过地面,伸向塔身和树根。少年踏着朝夕而来,风一吹,它们怯怯地退去,夜间又重新归来。

怪不得它终年潮湿的样子。

井被弃置之后,片片枯叶像远古寓言,覆盖了井及青苔。我总疑心,当年那眼泉水并未消失,它以滋生的形式,将全部能量贮蓄在了树的静脉里。自此,树肩负使命而活着。比之水塔,它有如神祇般的存在。

每次经过它,心有戚戚,抬头仰视。在它的身上,混沌的光影,隐晦不明的气息,使你无法看清它叶子的形状,直到脖颈酸疼,一朵金银花穗飘落在你肩头,像接到它的回信,却一字不通。它不像香樟那么干净明了浓荫簇簇,写生课上,师生们的目光不会落在它的身上,课余之际,师生们的脚步亦不会为它停留。都说鸟是树木最忠实的朋友,8年光阴,它宽薄的袖子里,不曾藏过一个鸟窝。即便如此,它兀自朝天生长,仅凭心之所往,一腔孤勇,甘受风雨和空寂。优渥的生长环境,成就了它的特立独行,却没有使它妄自独尊。一些卑微的生灵在它骨节里滋长,它没有驱逐没有虐杀,而是敞开胸怀收容悦纳。虫蛀、藤缠,它默默地承受,痴痴地,把时光看得轻漫。

也许,它早料到这一天会到来。雨在黎明之时停住,野草疯长,霉腥微温。中考毕业季最后一个晨会结束,师生们都回到教室。那一刻,它静静地目送,也许潸然泪下,也许暗含笑意。一声巨响引得我们讶然回头,阳光像锋利的剑,剖开了它的胸膛。

有些东西正在挣脱肉体,趁呼吸的瞬间纷纷逃离。锯木师傅拉来钢锯,空气中,干净利落的线条闪过,掏出的“内脏”填进了厨房的灶头案板。谁都以为它是因空心而死的,其实不然,它在受到虫蛀之后,分泌出来的油脂,使它的质地更为结实,散发出独特的芳香。藤蔓看似负累,却使它时刻未忘记自己的内心。它顺着自己善良的本性,暗自发力,像星辰的清辉普度大地,泅越茫茫人世。

人到中年以后的状态大概就是这棵树,所见之藤蛀,全是心力所致的痕迹。这是人生之所以为人生的意义,是短短几十年间演化出来的,个体送给社会的作品。有益的人生,是变化与延续之间的平衡。少年不叛逆,他岂会明白成长原来是一场又一场被目送?大树不苍老,人们又岂会知道年轮原来是一圈一圈的禅心?大树不老,风雨无知,岁月无痕,不是生命的永恒。真正的永恒,永远带有透骨的深刻与终了的哀伤。

在这里,它目睹了我的到来,我却见证了它的亡逝。在这里,一年又一年从树下经过的学生,离开学校,把参天记忆留给大树,最后大树又把那些记忆留给我们。总有一天,我们曾亲手栽下的新苗,又会随后来的少年们的时光,长成参天的记忆。想到这些,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从青年迈入中年,对于少年的桀骜不羁,不再咆哮。渐渐懂得,像一棵树那样思考,吃过的苦,伤过的心,都化作木之素心,亦不再刻意掩饰生命的衰老与无奈。生命始于发育,终于老化,我们所知一切尚不足以延缓时光。即便如此,直面并读懂生死离别,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修炼的课题。

阳光照进来,从校园围墙到教学楼道,仿佛只要有缝隙可钻,就算是桌子木纹的细孔也不放过。暑气开始蒸腾,课堂上少年的欢笑一层层铺开,一层层卷起又褪尽。六月的雨,能下多久?困不住,那些终将离别的脚步。

夜幕落尽之时,拧亮台灯,收集着大树留下的余温,藏在电脑里带进梦乡。我与树多年前相遇,我们曾在大树下停留,也将会在永恒的时光里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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