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

村南边有棵大杨树，一个人抱不住，我就抱不住它。我张开双臂去抱它，左手够不到右手。依靠我单薄的身体，两条稚嫩的手臂，完全不足以合围它沧桑的年轮。我抱不住它的沧桑。总之它很老很大了。站在它下面，四处张望，再也找不到另一棵如此大的树。

它的老根也暴露出来了，遒劲，坚硬，似乎那片土地下面，已挤满了根须，苍老的乏劲的根须退出拥挤，让那些年轻的根须去奋斗努力。有时，我会用手摸摸暴露出来的根须，还会在鳄鱼尾巴似的根须上坐坐，坐久了有点硌屁股。

这么庞大的一棵树，根须一定也很庞大。可能地上的部分有多庞大，地下的部分就有多庞大。可能每条根须都对应着一根枝条。可能，把一棵树翻转过来，让树冠进入地下，让树根进入虚空，还是一棵和原来样子差不多的树。

我喜欢到大树下去。大树有一种吸引力。我喜欢夏天里它那片殷实的树荫。它挡住的阳光多，制作的树荫也大。它的树叶很多，像鸟身上的羽毛那样多，阳光从天下一串小球似的掉下来，在一片片树叶上跌跌撞撞的，落到树下来时已经溃不成军了。

平躺在树下，满眼都是绿叶，在树叶稀薄一点的地方，树叶有意无意地摇晃中，就看到了一块块青白色的天空，就看到了一缕缕金白色的阳光。还能看到，阳光好像溪水，打在叶片边缘上，溅射开来。

大树上有一个喜鹊窝。枝叶掩映之中能隐隐看到，是用枯树枝搭建的，好像是动物体内的心脏，嵌在主干的一个树杈上。喜鹊常站在树枝上，弹着舌头似地叫唤。不算好听，也不难听。树叶很多，它们站在树上是被湮没了的，是被绿意包裹着的，可以听到鸟叫，但很难看到鸟。

这棵大杨树，不像常见的，是树干直直的，只管往高处生长，只想变得越来越高，最好能耸入云霄。它不往高处生长，往四下里扩张。所以，即使它很大，也不脱离这人间，也就不觉得遥远。

你在树下，不论站着，坐着，躺着，离满树的树叶不遥远，离树上的鸟窝不遥远，离树上的鸟不遥远，你就会感到一种美好。说不出来的一种美好。想想如果在树下，伸手就能够到树上的树叶，够到鸟窝，够到树上的鸟，是不是更有意思。

但大树不完全挨着地面，不会让你完全得意，让你伸手就够到树叶，够到树上的鸟。这样你是感到更有趣了，但树叶和鸟可能会难过。作为一棵树，它既要考虑地上的，还要考虑树上的。它拿捏得很好，这个距离正好可以产生合适的美感。

村东边也有一棵大杨树。与村南边的那棵不同。这棵就是树干直挺挺的，好像心无旁骛，只想往高处生长。它很伟岸，但也很遥远。它不会给你任何想象的空间，你不会想着爬到树上去，因为它很高，它的树杈也很少。就算爬上去，也没什么意思。

有一次，刮大风下大雨，雨过天晴了，我们到处巡视，发现一些树枝被风刮得折断，从树上掉下来，躺在雨水里。等走到村东边，发现高大的杨树竟倒了。完全想不到。看似如此高大健壮，竟也如此不堪一击。那些小树没什么事，这么大一棵树却轰然倒了。

村南边那棵大杨树又如何呢。它好像弯着腰，它好像坐在地上，在大风大雨中岿然不动。我们完全不用担心它。任何风雨都奈何不了它。它已经是树中的老妖精。

但是后来这棵大杨树还是倒下了。有人不知用什么工具把它连根刨起。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和力气。也不知道干嘛要把它从大地中剜掉。那里就永远留下了一个大坑，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