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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 | ​​王尧:霍山神父子的传说

 袁承志dtau70na 2019-11-26

一 霍山神

凡名山皆有山神所主,位于晋南的霍山亦莫能外。天下山有五镇,中镇霍山为其一。五岳、五镇、四海、四渎列在祀典,崇名美号历代有加,所指山川可引明太祖颁布的《定岳镇海渎各神号诏》:

五岳称:东岳泰山之神,南岳衡山之神,中岳嵩山之神,西岳华山之神,北岳恒山之神。
五镇称:东镇沂山之神,南镇会稽山之神,中镇霍山之神,西镇吴山之神,北镇翳无闾山之神。
四海称:东海之神,南海之神,西海之神,北海之神。
四渎称:东渎大淮之神,南渎大江之神,西渎大河之神,北渎大济之神。
霍山绵亘于霍州、赵城、洪洞三地,又称霍太山、太岳。主峰之下有中镇庙,所祀即霍山神。赫赫中镇,自然极富灵力。《水经注》卷六描述:“庙甚灵,鸟雀不栖其林,猛兽常守其庭,又有灵泉,以供祭祀,鼓动则泉流,声绝则水竭。”此种神秘的威信,从其几位属下之著名事迹也可略窥一二。

据《史记·赵世家》,霍山神下属的三位小神曾经显灵,帮助陷于危难的赵襄子灭掉敌人知氏的军队。因受知氏围攻,赵襄子惧而奔晋阳。途经王泽之地,忽有三神显身,神迹缥缈,只有腰带以上可见,腰带以下不可见。显露半截体态的三神并未直接与赵襄子谋面,而是将两节竹筒交付襄子手下,命其转交。襄子知有神助,斋戒三日亲自剖竹,内有朱书曰:“余将使女(汝)反灭知氏,女亦立我百邑。”不久后,襄子果然得与韩、魏两家合谋,灭掉知氏,共分其地。王泽三神预言既验,赵襄子亦恪守信约,以百邑之地祭祀之。

这还只是霍山神手下的三位无名小神。约千年后,又产生了著名的白衣老父助唐灭隋传说。

隋末,唐高祖李渊自太原起兵,西赴关中。途经霍邑,隋将宋老生屯兵以拒。时霖雨积旬,又乏军粮,高祖进退两难。忽有一白衣老父谒军门请见,自称“霍山神使”。其时七月,这位老父预言八月雨止;更重要的是,他为李渊大军指了一条小路:“路出霍邑东南,吾当济师。”八月雨果霁,高祖依此路进兵,斩宋老生,平霍邑,长驱入长安而有天下。高祖感激神恩,以太牢祭其山(《旧唐书》卷一、《太平御览》卷四〇)。

此后霍山神以有助人王而知名,唐代帝王对霍山神的崇信有增无减,从前只祭四镇山,自天宝后始增霍山为五镇。

不过,莫要以为霍山神只会除危济困;一旦受到冒犯,必亲自施虐复仇。在助赵灭知之前,霍山神就曾以发动旱灾报复晋国:其时晋献公伐霍,霍国国君被迫出奔,导致霍太山无人祭祀。此时晋国忽然发生大旱,占卜结果显示,旱灾的起因是“霍太山为祟”。晋献公无奈,只得派人召回霍君,使他能够继续为霍太山奉献祭品,晋国的旱情才得以缓解(《史记·赵世家》)。

由此看来,这位神灵虽曾帮助君王摆脱困厄,而一旦面临没有祭品可以享用的危机,便会暴怒无状,降下的灾祸足以殃及无辜平民。以俗世伦理看来,这种矛盾似乎难以解释,其实不过是灵验传说的两种类型“赐福”和“降祸”(还有“要求供奉型”,详后)。无论襄助还是复仇,此类传说都可强化信仰的权威感。 

《霍山全图》,参释力空撰《霍山志》(注释标识为笔者添加)

二  霍泉水神
霍山神还有一少为人知的身份:父亲。神灵世界一如人世,在很大程度上与俗世共享同一套社会结构和关系,那些恩威并施的男性领袖同时也须扮演父亲角色。比如泰山东岳大帝就有一知名的女儿碧霞元君,后者可谓近世华北享祀最广的民间神灵之一。霍山神有三子:长子在赵城,称“明应”;次子观塠二郎,又称“宣贶”,与父亲霍山神的属地最近;三子在岳阳,即与洪洞东部接壤的古县(《宋会要辑稿·礼二〇》)。第三子今已无考,不详何神。

长子明应王就是赵城广胜寺供奉的霍泉水神,当地俗称“大郎神”。广胜寺在赵城东南,与其父霍山神所在的中镇庙相距五十里,今以飞虹琉璃塔和赵城金藏闻名。寺分上下,下寺前有水涌出,名曰霍泉;寺右有“明应祠”。相传农历三月十八是明应王诞日,至今每年举行庙会,规模盛大,信众络绎不绝。这位大郎神留下的遗迹很少,其所辖霍泉的“好汉”传说则人尽皆知,值得一提。

广胜寺飞虹琉璃塔

洪洞、赵城两县灌溉饮水历来倚赖霍泉,因分水不均,两地时常争讼甚至械斗,结隙日久,乃至不相通婚。雍正四年(1726)于泉上铸造铁柱十一根,形成十洞,联成一栅。各洞之间广狭相等,霍泉流经此栅时,形成十股宽窄相同的水流。在第三、四洞之间砌一石墙,从上游澎湃而至的泉水由此三七两分,三分流往洪洞,七分奔向赵城。关于三七分水的方案如何达成,方志史料中大多溯及地方官员持平公正、调解有功;民间却另有一广为人知的传说:某年两地又为此争执不休,知府技穷,在当年三月十八祭祀水神明应王的庙会上,索性提出“油锅捞铜钱”的方案:在滚热的油锅中放置十枚铜钱,两县各派代表,捞到几枚便得几分水。赵城的小伙子奋袖出臂,摸得七枚,洪洞仅得三枚。纠纷自此平定,赵城民众为纪念这位勇士,在泉边创建“好汉庙”,内中塑有一位伸出手臂的青年。乡老朔望焚香,以志其惠及乡梓的义行。2014年我前往调查时,分水铁栅犹在,泉水莹澈见底,其上清风宜人。再去好汉庙瞻仰那位赵城壮士,剑眉星目,布衣挽袖,手中仍紧攥七枚铜钱。

广胜寺水神庙壁画


三 观塠二郎

霍山神职司云雨,又有保护神职责,此皆是山神的常见功能。大郎既为水神,二郎就可能分担保护神之职。观塠二郎主庙位于霍山观塠峰,由霍山神所在的中镇庙向北四十里。

元至正(1341—1370)进士、霍州人程睿曾为此神撰写庙记,其中提到一则当时盛行的民间传说:“一旦建祠,里民卜于霍太山南岗上,木作已具而欲构焉。其夜合村惊骇,家家牛背如洗,何其异也?明天视之,南岗木作之具,罄迁于北岗之上,遂庙于兹,名曰观塠。”(释力空《霍山志》)这则传说在其他记载霍山神父子事迹的典籍中均未见记,大概在史家看来过于荒诞不经了。其实,此类情节在民间十分普遍,正是灵验传说的第三种类型“要求供奉型”。当地信众原本计划在霍太山南岗上为这位二郎创建神祠,木作已具。未料此举不合神意,二郎竟在一夜之间驱赶各家牲畜,将建筑木材全部迁至北岗(即今观塠),次日各家才发现牛背如洗。观塠一带今仍有“宣贶真君庙”祭祀观塠二郎,以三月十七为祀日,至2010年尚有庙会,香火不绝。
观塠二郎以排行得名,与我们熟知的杨戬二郎全无瓜葛。据成化《山西通志》载,这位观塠二郎香火颇盛,在附近的洪洞、赵城等地皆有行宫,由信众自霍山观塠分香后兴建。在2012年对其中一处进行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有趣又耐人寻味的变化。

在洪洞中部一带调查时,村民都告诉我:“大胡麻村有二郎庙,是个大庙。”该庙建于村南山上,庙中尚存《宣贶侯庙重修碑志》:“二郎神庙自大明(阙文)创建于赵邑胡麻村之南,即霍州观堆(同“塠”)山神,唐太宗敕封之宣贶侯也。”年代不详,碑文中提到雍正十三年重修事,故应略晚于此。可知此庙主神应为霍山神次子观塠二郎无疑。

然而,现在庙中主神竟是杨戬二郎,眉间纵目、三尖两刃刀和黑犬三项标志齐备,两侧侍立四位站神。庙祝常某对碑上文字不能辨读,他表示没听过观塠二郎的说法,只知道这里从来就是杨戬二郎。他家就在附近,幼时见过庙宇旧貌,近年重修前也请村里许多老人回忆过,称此庙从前就是这般格局;并说老年人都传言,这里是杨戬二郎的主庙,别村的只是分庙。为保险起见,我又访问了该村两位八十五岁老人,在他们的幼年记忆中也是杨戬无疑,各方信息一致。如此说来,观塠二郎大约自明代传入洪洞,大胡麻村民为之兴建行祠,至迟在雍正十三年重修时,主神仍是观塠二郎,却不知从何时起被杨戬二郎取代。

神灵世界的建构方式大体可归纳为两种:官僚模式和个人模式。前者如地狱诸神,有明确的职能部门、上下级关系,形似人间官僚体系;后者表现为亲属、结义、师徒等私人交情。如霍山神这般则兼具两面:身为受帝王御祭的五镇之一,霍山被纳入国家祭祀系统,负载了浓厚的政治文化意涵。而民间传说中父子三人有山、水、保护神的分职,继而不断衍生新的传说和奇妙的变异,生动而富有情味,其中隐藏着多少已散入历史烟云的秘密呢?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19年第11期“民俗志”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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