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行走丨那些漂流在沅江的旧时光

去洪江，将一段历史遗落在高高耸立的马头墙。

【一】

从包茂高速出来，到洪江，有三四十公里的山间公路。上坡下坎，飞尘扬土，蜿蜒起伏。颠簸穿行在乡野凹凸不平的路面，一个碧绿绿的山丘退向身后，迎面又赶上一个，越走越森幽，不见人烟。在这没完没了的满眼青翠中，单行走向湘西深处。

对未知远方的热望，在历经九小时的拥堵、奔波，为眼前的荒僻曲绕而降温失落，车内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在精疲力竭的耐限中度过漫长的一小时，终于走进建筑群聚、人熙流攘的城区。狭窄的旧街道，低矮的小店铺，稀疏的行人群，俨然一帧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照片，把你带回改革开放前的记忆片段，灰色的世界，匮乏的物质，澄澈的眼神，那单一颜色的素朴简静。

到达网上预订的金牛大酒店，这堪称洪江地标的建筑，老照片如同魔幻般被着了色。十八层的高楼，金色的福牛装饰，精致的繁复木雕，精美的壮丽大堂，油画般的浓墨重彩带来视角的狠狠冲击。

进入房间，来不及欣赏物超所值的空间与设施，桌上整齐摆放的一摞书吸引视线，除常规的蜻蜓点水的景点介绍与路线推销的小册子外，更有《洪江古商城》、《古商城梦影》、洪江缩影画册等大部头，书已翻得卷边毛角，不知经过多少人之手。

厚达几百页的《洪江古商城》，粗粗一翻，汇聚了洪江的年鉴历史、人文地理、风土民俗等，算得上一本大百科。缩影画册中收集了那些浸染历史风尘的老照片，幽深的古宅，斑驳的高墙，蜿蜒的小巷，桎比的商铺，临水的船坞……恍然置身那些逝去的旧时光。《古商城梦影》是一本历史小说，以历史的还原与故事的手法，讲述了古商城的崛起神话，把你带进那一段商界传奇。在其扉页，邂逅了董桥的经典：“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陡然爱上这湘西的边陲小城，为其文化的觉醒，能够延续脉系、反思传承的群体，相信定会找准创新发展的定位。

那一瞬，所有的失落与疲惫，消散殆尽。不远千山万水，不辞舟车劳顿，不就为了追根溯魂，寻找来路与归宿吗？

【二】

售票处领到的门票独具一格，名为“拜帖”。打开对折，帆樯云聚的码头，以淡雅的水墨画泼洒于帖的下方，左边为简笔手绘地图，主线路以红色勾勒突出，右方是竖排毛笔书法，以“掌柜先生檯下”称呼，空白处点缀各式商号店铺的印章。一帖在手，便有了江湖行走、崇义尚理的时空穿越。

在免费导游的细致讲解中，走进古商城被时光褪色的老照片，这一方商贾余韵雕凿的秘境。

掉皮的老墙，窄狭的巷道，满布的苔痕，砖缝的小草，让你远离浮世的喧嚣，封印于老照片的乡野简静。随处一阶石梯，一个转角，一面高墙，一扇铁门，一盏笼灯，都与你有着前世今生的不解之缘，让你流连不前，让你唏嘘眷念，让你的心无比安然。似乎你已化身为一方青石，一朵野花，一段雕木，一匹黛瓦，一孔天井，静静守候，默默修行，与古镇同呼共吸，不悲不喜。一种“古风清纯自天来”的纯粹。

随山而建的一处陋旧的窨子屋，顺着魆黑的木梯向上望，一衣着灰褐的居民不经意进入你的视野，让手忙眼乱一路又拍又照的你惊吓一跳，为其犹如雕塑般的禅定，与错瞬不转的眼神。似乎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你来，或不来，他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那样的宁静与安适，或许正是其先祖溯流武陵山水归隐桃花源的憧憬。

无声处自有绝唱。跟随讲解娴熟轻盈的脚步，穿行于七冲八巷九条街，出入那一栋栋深墙古宅，却是别有洞天的另一翻光景。

在这古色古香、雕金镂花的明清建筑内，儒雅的药铺掌柜，豪气的木材巨贾，威严的汛把署员，公平的厘金税人，民俗的戏剧演员，威震的镖局武士，为你一幕幕上演，那封尘历史的鼎盛大戏，与商业奇迹。古装再现的服饰，生动曲折的剧情，惟妙惟肖的表演，台上台下俨然已合二为一，让你身临其境，化身为尊贵的公子小姐、老爷夫人，从与世无争的快意从容，步入叱咤风云的豪门巨富。喧嚣与沉静，在一面叫“历史”的封火墙内外，时空交错。

沉浸奢华的角色演绎尚未回过神时，穿冲走巷又来到人声鼎沸的市井小街，黑白的照片逐渐被着色，变得清晰明朗。一家叫“名堂多”的小店，在街边林立的众多商铺中，吸引你应接不暇的视线。“我在洪江搞名堂”的财富福娃模具立在门前，喜气扎眼。着统一标识服装的年轻推销员，让你无法拒绝其诚挚的邀请，身不由己走进店里，品尝咸鲜甜辣、口感独特的泡菜，并心甘情愿购买。原来这是一家大学生自主创业的商店，个性化的品牌，热诚的服务，青春的活力，让你不由自主想到，古商城“一个包袱一把伞，来到洪江当老板”的优良传统与崛起宝箧。

昔日辉煌不可忆，现实变迁难回避。融入现代化城镇进程的洪江人，以“但做得来皆事业”的平常心，不仰慕巅峰，不轻视低微，拿得起，尽得力，称得心，从头迈步，而今创业的雄关漫道。

【三】

匆匆的步履，轻轻滑过古商城的寂寥与沉郁，欲探究这有“北平遥南洪江”之称的悠久商业文明的血脉与精髓，无奈《洪江古商城》断了货，将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遗落在斑驳陆离的封火墙。聚散盈虚是因缘，一如洪江的兴衰浮沉，自有定数。依依别惜，怅然离去，沿着孕育“中国第一古商城”的沅水溯源而行，寻迹那些经久漂流的老照片暗藏的密码。

去四十公里外的黔阳古城，沿沅江溯流而上，与来时尘飞的山路截然不同。见古商城拥山负水，置身于一幅和谐的山水太极图。水面宽阔平缓，绕山而走，或镜平端直，或蜿蜒迂回，流淌不息。沿江两岸葱绿青黛，逶迤叠翠，犹如打翻了一路丹青，浅浅深深，绿绿青青。山峦倒影，河水被染成了半江瑟瑟半江蓝，让你目不暇接的眼，生生汪成了一碧潭。惟余黄庭坚咏洪江词句“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的优雅意境。

正是这丰腴美丽的沅水，滋养了古商城得天独厚的文明。历史被还原成一帧桢经典的老照片，或苍劲，或雅静，或诗意，或适意，或昌盛，或幽深。

这座本不起眼的湘西小镇，因为地处沅江、巫水交汇处的独特地理位置，自古便是我国中东部通向大西南的交通要道，是“古代水上丝路中转站”。远古时期，有屈原“济沅湘以南征兮”的诗句，和“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硚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的描写。自宋代始，洪江已成为湘、黔、滇、桂、鄂五地物资交流的集散地。南来北往，熙熙攘攘。明清时期，更是纳天下之繁华而通四海，“扼西南之咽喉而控七省”，成为“商贾骈集，货财辐辏”的“烟火万家”巨镇，流金淌银，繁华鼎盛。老照片被罩上“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活化石”的光环。

也正因为这里雪峰天险的有利地势，使洪江避过了狼烟战火，完好地保存着380余栋古建筑群与30万平方米的古商城，为世人留下一幅宛若《清明上河图》的活版本。沿着这些影印在老照片中的沧桑风云、岁月遗痕、雄姿丽韵，寻觅洪江人的精神寄托与心灵栖息，那一串串奔向远方的足迹，那一项项立规严矩的自治，那一桩桩仁厚宅心的善举，呈现这一脉商系的源起缘由。

在两面狭窄的高墙之间半空横架的廊阁，依稀可见那风姿绰约的女子，遥眺远方，望眼欲穿，盼着出门经商的夫君早日归来，终至站成一道落寞的风景。这样的情景，在当年的古商城，实属寻常。虽然地处偏远的山野小镇，洪江人却懂得由贫及富的道理，将《货殖列传》中提到“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门市”的精辟道理，实践于当地的经济。他们充分利用水运发达的优势，投身于经商的大潮，劈波踏浪，南来北往，奔波辛劳，开创了“尽日沧波翠霭笼，兰船络绎往来通”的繁荣。

这样的商界神话，除其坚持吃亏是福、鱼龙变化、富贵仁心等天人禅蕴外，遵循客观规律、因势利导、凸显核心竞争力应是他们最根本的制胜法宝。

一如这座因水而生、因水而衰的僻远小镇，在沉寂半个世纪后，终是溯源历史，客观求实，找准新时期的发展座标，寻根商道脉系，好观璀璨人文，复兴古邑，殷殷可期！ 

那些漂流在沅江的老照片，是古商城的“灵”，是洪江的“魂”，生生不息，根延薪续，盘绕洄漩在这方娥皇、女英曾乐享高雅和煦之风的净土，不曾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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