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再有哪个歌星，能演出比这更完美的电影

作者：Oliver Wang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标准收藏》

如果你不喜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粤语流行音乐的话，那你可能就不会注意到王家卫的《重庆森林》（1994）里的王菲。

王菲是一名歌手，这是她第一次出演女主，她留着齐耳短发，戴着染色墨镜，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清新天真。

她饰演的角色叫做阿菲，精力充沛，十分热情，但可能也会令人尴尬，「躁狂梦精灵」（译者注：有人习惯以此来形容《安妮·霍尔》中的女主角那样的角色）的比喻很有可能就是打这儿来的。

《安妮·霍尔》

然而，到1994年的时候，王菲已然是亚洲最红的流行明星之一了，这部电影首映前一个月，她刚刚发布自己六年内的第八张专辑——《胡思乱想》。

我们可以用现在的状况来想想当初她的选角：设想有前景却尚不明朗的艺术片导演说服爱莉安娜·格兰德出演低成本独立电影，而她恰恰刚出了专辑《谢谢你，下一个》没几周。对于王家卫来说，《重庆森林》是一次全球范围内的大获成功，但对于王菲来说，这只是她早已璀璨的生涯中的一次高光时刻而已。

王家卫之前的电影就已经表现出了他对流行歌曲的喜爱，对于这样一位导演来说，能够请到一位真正的流行明星是再好不过的了。

在王家卫的处女作《旺角卡门》（1988）中，有一场戏是围绕着自动点唱机拍的，电唱机里放着林忆莲用粤语翻唱的柏林乐队的《Take My Breath Away》。

《旺角卡门》

《阿飞正传》（1990）出片名的那个场景，神秘而迷人，影片将背景设在枝叶繁茂的丛林中，还用了巴西吉他二人组Los Indios Tabajaras 1964年小有名气的热门弹唱曲目《Always in My Heart》。

《阿飞正传》

人们想知道，在另一个时间轴上，王家卫是否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有品味的DJ。

《重庆森林》是王家卫最伟大的「点唱机」电影，原因有很多，包括选了王菲出演、明显用了流行歌曲，以及导演在关键场景中使用了两个不同的点唱机。

《重庆森林》的配乐数目不及斯科塞斯和塔伦蒂诺的电影，但《重庆森林》中最具策略意义的四首歌曲都至少重复了两遍。

在这部电影的前半部分（这部分说的是年轻的金城武和传奇的林青霞，这也是林青霞最后一次出演电影），丹尼斯·布朗1973年的忧郁的雷鬼单曲《Things In Life》出现了四次。

影片的后半段主要讲述了王菲饰演的阿菲和梁朝伟饰演的编号663的警察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此时我们听到了黛娜·华盛顿1959年翻唱的《What a Diff ' rence a Day Makes》，这首歌出现了两次，我们还听到了爸爸妈妈乐队1966年的经典单曲《California Dreamin》，该曲出现次数惊人，多达九次。

使用这些配乐的方法大多都是固定的，都在点唱机、CD机或立体声音响上播放。当我们观众听音乐的时候，我们也会看到银幕上的人正在听音乐。正因为如此，《重庆森林》中的歌曲不仅渲染了氛围，还塑造了人物性格，这两点与《梦中人》搭配在一起极为合适，后者是王菲用粤语翻唱的小红莓乐队1992年推出的另类摇滚热门曲目。

出生于中国大陆的王菲在八十年代随家人从北京搬到香港，由此开始了自己的演艺生涯。她的第一家唱片公司为了避免让人联想到大陆，给她取了个英文名，叫Shirley Wong。她早期的专辑卖得很好，但几年后，由于对自己缺乏创造力和控制力感到失望，便暂停了创作，并于1991年搬到纽约，以此逃避，同时发现自我。我们只能假设她当时也沉浸在跨大西洋流行乐坛中。

我们不知道王菲在纽约的时候，是否听过原版的《Dreams》的原版，但当她在《胡思乱想》中翻唱这首歌的时候，小红莓乐队的这首歌已经两度成为标志性的热门歌曲了。

这是这支爱尔兰乐队1992年秋天的首张单曲，但在他们的后续单曲《Linger》大获成功后，他们也于1994年春天重新发行了这首歌。

我的朋友、作曲家内德·拉格特如此描述这首歌：「轻快、充满活力，同时结合了低调的张力和十足的摇滚」，也就是说，这首歌充满了一种紧张的控制感，但也有令人眩晕的释放感。不难想象，想要重新找回艺术自主权的王菲会被它吸引。

1992年回到香港后，王菲开始使用「王菲」这个艺名，很快就出了一系列畅销专辑，其中很多都翻唱了另类摇滚热门歌曲。《梦中人》并不是《胡思乱想》中唯一的翻唱歌曲；这张专辑还包括两首翻唱自极地双子星的歌曲。

《重庆森林》在《胡思乱想》发行没多久就用了《梦中人》这首歌，无疑精明地考虑到了市场，这在香港娱乐业很常见。然而，这首歌的运用——以及王家卫在现实生活中的光环——也与电影的叙事和逻辑完美契合。从阿菲在下半段出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生活在某种梦境中了。当我们第一次看到她和警察663（梁朝伟 饰）时，她正在亲戚的小吃店里工作，厨房的音响里播放着《CaliforniaDreamin》。

音乐声很大，以至于663不得不笨拙地对着阿菲大喊，但阿菲似乎并没有觉得很大声。每一次重复播放这首歌，我们都觉得这代表了阿菲厌倦了乏味的工作和香港阴暗潮湿的气候。加利福尼亚——「安全而温暖」——代表了一个可以逃避其中的幻想，这一开始是她的想象，后来她真的实现了。

《梦中人》显然延续了同样的「梦」的主题，但由于它也是由歌手王菲演唱的，在以阿菲为主角的场景中，有着丰富的元文本在发挥作用。在《Dreams》中，小红莓乐队的主唱唱到，她试图在一段现有的关系中与自己的幻想和现实感抗争。

王菲的《梦中人》的歌词不同，似乎把这首歌改写成了关于一个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虚构的情人的故事。这种模棱两可与阿菲对663的迷恋遥相呼应，她特意避免直白地表达这种迷恋。她可能是梦中人，而不是现实中她热切追求的人。

似乎是为了强调这一点，我们第一次听到《梦中人》，是在阿菲偷了他公寓的钥匙，以便偷偷溜进去清扫他书架上的灰尘，撕掉食品罐上的标签，甚至在他的水瓶里下了药，这样她就可以在他昏迷的时候继续她的秘密清洁工作。（在1994年这可能会显得更加古怪和迷人。放在今天，人们可能就要申请限制令，带她去做心理评估了。）

阿菲想要出现在663的生活中，但只是以间接的方式。她与他的住所的关系比与他本人的关系更密切。

第一次用《梦中人》是用在一段长时间的打扫卫生的蒙太奇镜头中，摄影师杜可风用手持摄影拍摄了王菲的镜头，为已经失衡的场景增添了一些色彩。我的同事布莱恩·胡在一篇影片文章中敏锐地指出，这种拍摄风格似乎有意反映了王家卫当时音乐视频的美学。

胡的分析认为，电影和音乐视频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拍摄的，将王菲描绘成一个「异想天开的梦想家」、「自由的灵魂」、「充满好奇心而神秘的人」。此外，看过《重庆森林》的粤语乐迷一定都知道王菲在现实生活中，也离开了香港去到美国「寻找自我」。

电影中的阿菲与王菲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人们不禁要问，如果王菲没有机会出演这个角色，或者对这个角色不感兴趣，王家卫会不会完全放弃这个角色或故事情节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坐在旧金山湾区的一家影院里看《重庆森林》时，对王家卫的背景故事一无所知，但我仍然觉得这首歌非常感人，尤其是当它第二次重新出现时，在电影的最后一幕中形成了致命一击。

总结一下：《重庆森林》的最后一章发生在阿菲决定与其在加州酒吧与663见面，还不如去真正的加州看看这个地方和自己梦想的是否一致。阿菲现在是一名空姐，她顺道去了亲戚家的小吃店，却发现663在那里，现在的他不再是警察了，而是小吃店的主人。以前，阿菲是「加州之梦」的痴迷者，但现在，是663在厨房里大声地放着这首歌。663见到阿菲很惊讶，但显然也很高兴。

然而，她对自己面前的「梦中人」感到紧张，开始找借口离开。在这个时候，电影早些时候他们到底会不会在一起的紧张感又重新出现，观众一直期待他们会在一起，此时我们无比焦虑，怕到了这一刻了都还没有结果。

但663又取回了阿菲离去当晚留给他的那封信。这是一张手绘的登机牌，但雨水已经模糊了目的地，阿菲提议给他写一张新的。当被问及他想去哪里时，663回答说，「你想带我去哪里」，我们最后看到的是阿菲在餐巾上画新的通行证，而663深情地凝视着。

最后一刻的画面闪回到刚刚还在放着「California Dreamin」的音响上。这一次，在片尾字幕闪过前，《梦中人》突然出现。

以一首像《梦中人》那样强劲有力的歌曲结尾，不仅强化了电影独特的、不可预知的力量，也捕捉到了我们经常体验梦境本身的一些东西：我们从梦中醒来时，图像和情感的强烈而杂乱的爆发，使我们暂时迷失了方向，但却百感交集。这首歌的丰富多彩为过去一个小时里积累起来的所有美妙而令人困惑的紧张情绪提供了一种以音乐宣泄的形式。

我们不知道在这一幕之后，阿菲和663会发生什么，但「梦中人」的声音在那一刻提供了一种令人振奋的可能性。

这首歌的音韵——以其「低调的张力」和充满活力的释放——点燃了这对恋人不会那么不幸的希望，毕竟他们追求着他们的浪漫梦，不管梦会把他们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