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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立善丨《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的歷程及其經典地位的下降

 书目文献 2020-10-23

《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的歷程

及其經典地位的下降

石立善

石立善,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东方学者”特聘教授。文学博士(日本京都大学),《古典学集刊》主编。研究领域为:中国古典学、古代经学、日本汉学。编著《日本先秦两汉诸子研究文献汇编》(全30册,2017)、《日本<十三经注疏>文献集成》(2016至今)、《日本汉学珍稀文献集成·年号之部》(全5冊,2018)、《东アジアの宗教と文化》(2009),代表论文有《隋刘炫〈孝经述议〉引书考》、《德国柏林旧藏吐鲁番出土唐写本〈毛诗正义〉残叶考》、《吐鲁番出土儒家经籍残卷考异》、《敦煌写本S.6557中的“鬓局”》、《〈毛诗正义〉引郑玄〈诗谱·小大雅谱〉佚文错简之更定》、《〈中庸辑略〉版本源流考辨》、《〈禮序〉作者考》、《朱子门人丛考》、《日本古写本〈毛诗诂训传〉研究》、《日本幕末明治时代两部〈论语〉新疏的校勘学成就》、《江户日本刊刻中国儒家典籍丛考》等六十余篇。

內容提要:歷來研究《大學》與《中庸》,多關注這兩篇脫離《禮記》作爲四書獨立之後的情況,卻無人注意《大學》、《中庸》在明清时代重返《禮記》的運動,這場運動的影響甚大,在思想史與學術史上的意義也非同尋常。本文通過詳細考察《大學》、《中庸》在明清重返《禮記》的歷程,指出:《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的運動,在經學史與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大學》、《中庸》回歸《禮記》,由明代祝允明、郝敬及清初王夫之提倡,在古學興起的雍正、乾隆時代的官方修撰《禮記義疏》中,《大學》、《中庸》正式重返《禮記》。《大學》、《中庸》重返《禮記》,其積極的一面是恢復了《禮記》的文本完整性,豐富了禮學研究的內涵,而消極意義則在於直接地削弱了《大學》、《中庸》的權威性與特殊性,導致兩者所具有的理學色彩的消退及經典地位的下降,有關兩者的性質及研究也被經學化、禮學化了,導致《四書》的地位亦爲之下降。《大學》、《中庸》重歸《禮記》,有著漢宋學術之爭的背景,也是清代學術轉向的一個重要標誌。

關鍵詞:《大學》;《中庸》;《禮記》;《四書》;《三禮義疏》;漢宋之爭

 

緒 言

學界關於《大學》、《中庸》的文本研究,一直集中兩書的作者、成書年代以及歷代《大學》改本、補傳、朱子《章句》本與陽明古本之爭、《中庸》經傳分離的爭辨等問題上,尤其集中在《大學》、《中庸》兩篇脫離《禮記》作爲四書獨立之後的情況。然而,迄今無人關注《大學》、《中庸》在清代重返《禮記》的事實。筆者認為,明清時代《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的重要性決不亞於上述問題,本文通過詳細描述並考察這兩篇重返《禮記》的歷程與經典地位的變化及相關問題,試論其影響及經學史、思想史上的意義。

 

一、《大學》、《中庸》於元代脫離《禮記》及明代的狀況

北宋二程表彰《大學》與《中庸》,朱子(1130—1200)繼起爲撰《章句》,將此兩篇從《禮記》中抽出,與《論語》、《孟子》合併爲《四書》。程朱認爲,《禮記》一書雜出漢儒之手,《大學》、《中庸》是混入《禮記》的重要思想典籍。

《大學》與《中庸》脫離《禮記》而獨立,同時也宣告此二篇脫離傳統經學的範疇,成爲理學之寶典、道統之淵源。朱子歿後,《大學》與《中庸》在文本上,至南宋末尚未完全脫離《禮記》,如魏了翁(1178—1237)《禮記要義》[1]節編注疏,亦載錄《中庸》(卷二十七)、《大學》(卷三十一),此書乃其《九經要義》之一,是從經學研究著眼的經文及鄭注、孔疏的節錄本,屬於特例。而衞湜輯編《禮記集說》[2]仍錄《中庸》(卷一百二十三至一百三十六)與《大學》(一百四十九至一百五十三),並會聚鄭玄《禮記注》、孔穎達《禮記正義》、陸德明《經典釋文》及程朱爲首的兩宋學者之學說。

其實,對於衞湜《禮記集說》處理《大學》、《中庸》諸家注解的態度,黃震(1213—1281)已提出質疑,云:

晦庵《章句》雖亦參錯其間,意若反有未滿於晦庵者。天台賈蒙又爲《集解》,雜列諸家,晦庵《章句》之說又特間見一二而已。[3]

衞湜《集說》採錄諸家之說,而朱子《章句》僅爲其中之一家,黃震感覺到衞湜對《章句》懷有不滿。至於天台人賈蒙編撰的《禮記集解》仍是雜列諸家之說,而所引朱子《章句》的學說只是零星一見而已。賈蒙的《禮記集解》久佚[4],從黃震的記載中可知,他也僅僅是將朱子《章句》作爲其所選取的二十六家說解之一而已,採錄很少。黃震的潛臺詞很清楚,衞湜、吳蒙的書對於朱子《章句》重視遠遠不夠,《大學》、《中庸》的部份專尊朱子一家之說足矣,但他並未提出讓《大學》、《中庸》完全脫離於《禮記》。黃震在《黃氏日鈔·讀禮記》中,《中庸》以朱子《章句》本爲主,略采諸家,間附己意;《大學》則先錄《禮記》古本,再錄朱子章句本,最後列董槐改本[5]

衞湜、魏了翁、黃震等皆爲朱子學者,由此可知,在南宋朱子歿後,作爲《禮記》篇章的《大學》、《中庸》,與作爲四書的《大學》、《中庸》並行而不悖。

《大學》、《中庸》脫離於《禮記》,肇始於元代理學家吳澄(1249—1333)《禮記纂言》[6]。《禮記纂言》仿照朱子《儀禮經傳通解》的體例,統合三禮,分別經傳,歸類“儀禮正經”、“逸經”、“儀禮傳”,又以其餘《禮記》三十六篇類別爲“通禮”、“喪禮”、“祭禮”、“通論”四類,而不載《大學》、《中庸》。吳澄在《序》中稱:

《大學》、《中庸》,程子、朱子既表章之,《論語》、《孟子》並而爲《四書》,固不容復厠之禮篇。

經過程朱表彰的《大學》、《中庸》在併入《四書》後,地位驟然昇高,事實已不容許再留在《禮記》這樣的禮學典籍中。這是對理學新經典的尊重,也顯現了吳澄對程朱的無比尊崇。

此後,《禮記》專書之注本遂由四十九篇變爲四十七篇,陳澔(1260—1341)《禮記集說》[7]乃其濫觴。陳澔是朱子的四傳弟子,在撰於元代至治二年(1322)的《序》中謂:

《戴記》四十九篇,先儒表章《學》、《庸》,遂爲千萬世道學之淵源。其四十七篇之文雖純駁不同,然義之淺深同異,誠未易言也。

“先儒”無疑是指程朱,陳澔認爲《大學》、《中庸》已成爲千萬世道學之淵源,地位崇高,與《禮記》中的其他禮篇不可同日而語,必須脫離《禮記》而獨立。陳澔在書中僅存篇目“中庸第三十一”、“大學第四十二”,不錄經文,並注云:

朱子《章句》。《大學》、《中庸》已列《四書》,故不具載。

吳澄、陳澔皆爲理學家,其言行出於必然。元仁宗皇慶、延祐年間恢復科舉,《四書》成爲朝廷取士的必讀教科書[8],進一步提升並確立了《大學》、《中庸》的權威性及程朱諸經注釋的地位。何異孫《十一經問對》則以《論語》、《孝經》、《孟子》、《大學》、《中庸》、《尚書》、《毛詩》、《周禮》、《儀禮》、《春秋》三傳、《禮記》爲十一經。《大學》、《中庸》與諸經並列,在元代的地位之高可想而知。

陳氏之後,元明兩代的《禮記》注本或禮書重編本等遂不載《大學》、《中庸》,儼然成爲慣例,而多仿陳書之體例,僅存篇目而已。明永樂年間,胡廣(1369—1418)等奉敕撰《禮記大全》[9]所用藍本爲陳澔《禮記集說》,並參用衞湜《集說》而成,《大全》自然遵守陳氏《集說》體例,不載《大學》、《中庸》。明人徐師曾(1517—1580)《禮記集注》卷二十五《中庸》存篇目,卷二十九則載錄蔡清考定《大學》致知格物補傳八十六字[10],湯道衡《禮記纂注》[11]從之。貢汝成《三禮纂注》[12]之《禮記》部份分爲十二卷,存《禮運》、《禮器》、《經解》、《哀公問》、《仲尼燕居》、《孔子閒居》、《坊記》、《表記》、《緇衣》、《儒行》、《學記》、《樂記》十二篇,不載《大學》、《中庸》。黃乾行《禮記日錄》[13]僅存《大學》篇目,《中庸》篇目亦不載,湯三才《禮記新義》[14]、姚舜牧《禮記疑問》[15]、朱泰楨《禮記意評》[16]、朱朝瑛《讀禮記略記》[17]等皆不載《大學》、《中庸》。

李經綸(1507—1557)《禮經類編》取《周禮》、《儀禮》、《禮記》合而匯之,以《曲禮》、《經禮》、《制禮》爲大綱,而各系以細目,三大綱後又有《三禮通傳》,合併《禮運》、《禮器》、《坊記》、《表記》及《哀公問》等篇,又冠之以《大學》,終之以《中庸》。這應當是沿襲了《儀禮經傳通解·學解》收錄《大學》、《中庸》的做法。明末劉宗周(1578—1645)《禮經考次》歸類篇章,援引《大戴禮記》之《夏小正》與《武王踐阼》入《禮記》,並以《孔子家語》補其闕,卻不錄《大學》、《中庸》[18]。在明代不僅是出於學者的《禮記》注本與重編本,甚至連坊刻白文本《禮記》也大都刪《大學》、《中庸》而不載,唯独吳勉學刊刻的白文十三經本,將《大學》、《中庸》摘出而特置於《孝經》之後,可謂平衡權宜之計。像爲科舉而設的徐養相《禮記輯覽》[19]、楊鼎熙《禮記敬業》[20],像家塾講章一類的戈九疇《杭郡新刊禮記要旨》[21]、馬時敏《禮記中說》[22]、童維巖《禮記新裁》[23]、楊梧《禮記說義集訂》[24],爲鄉塾課蒙而作的陳鴻恩《禮記手說》[25]、許兆金《說禮約》[26]以及注音本的王覺《禮記明音》[27]皆不錄《大學》、《中庸》的內容,其實況可想而知。盧翰《掌中宇宙》卷八《崇道篇》“十三經條”則以《中庸》、《大學》、《易》、《書》、《詩》、《春秋》、《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禮記》、《周禮》、《儀禮》作爲十三經。萬曆年間,吳勉學刊刻十三經白文本,《禮記》僅存《大學》、《中庸》篇目,卻在《爾雅》後列出朱子章句本《大學》、《中庸》之白文,與十三經對等並列,事實上已形成了“十五經”。可以說,《大學》、《中庸》的經典地位在明代達到了頂峰。

但是,恰恰在這一時代,有人開始提出異議。祝允明(1460—1527)率先發難:

自宋以來始有“四書”之目,本朝因之,非敢妄議。愚謂《大學》、《中庸》終是《禮記》之一篇,《孟子》之言羽翼孔氏,然終是子部儒家之一編耳,古人多有刪駁,國初亦嘗欲廢罷,故愚以爲宜以《學》、《庸》還之禮家,《論語》并引《孝經》同升以爲一經。[28]

祝允明認爲《大學》、《中庸》應當歸還《禮記》,《孟子》則歸入子部儒家類,《論語》與《孝經》合併升爲一經,即廢除《大學》、《中庸》及《孟子》的經典地位,而以《論語》《孝經》取代之。祝氏之言,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另有目的,因爲廢除《大學》、《中庸》、《孟子》,就等於廢除“四書”及程朱的四書學體系!

祝氏的反對僅見於言,付諸實際行動的則是百餘年後的郝敬(1558—1639)。郝敬在《禮記通解》[29]書首所附《讀禮記》中云:

先儒以《大學》、《中庸》兩篇爲道學之要,別爲二書。夫禮與道,非二物也。道者,禮之匡郭,道無垠堮,禮有範圍,故德莫大於仁,而教莫先於禮。聖教約禮爲要,復禮爲仁,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此道之至極而禮之大全也,故曰:“即事之治謂之禮。”[30]冠、昏、喪、祭,禮之小數耳。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世儒見不越凡民,執小數,遺大體,守糟魄而忘菁華,如《曲禮》、《王制》、《玉藻》、《雜記》則以爲禮,如《大學》、《中庸》則以爲道,過爲分疏,支離割裂,非先聖所以教人博文約禮之意。自二篇孤行,則道爲空虛而無實地;四十七篇別列,則禮似枯瘁而無根柢,所當亟還舊觀者也。

郝敬強烈批判程朱擡高《大學》、《中庸》之舉,認爲禮與道爲一,《大學》、《中庸》與其他四十七篇相輔相成,不可割裂,應當亟還《禮記》一書之舊觀。郝書反對宋儒以《禮記》作爲《儀禮》、《周禮》之傳,過於重視《大學》、《中庸》,視之爲“聖人約禮之教”、“先聖傳心要典”。郝敬在爲唐自明《大學原本闡義》撰寫的序文亦表達了同樣的觀點:“世儒疑其膚淺,别收戴聖《禮記》《中庸》、《大學》二篇,補凑爲《四書》,専講性命、明德,以爲理學。夫理者裏也,一事一物之裏,而道者蹈也,天下古今共由之路,理隱而道顯,理虛而道實,聖人言道不言理,道逹於天下,即理行乎其中矣。二篇在禮,則爲根蒂,禮失此二篇,則成枯槁,二篇離禮,則墮空虗。道與禮,禮與性命,非二也。”郝氏《禮記通解》卷十八、十九收錄《中庸》,卷二十一收錄《大學》,以大篇幅重點加以疏解。郝氏認爲《中庸》之朱子《章句》大爲分曉,而鄭注、孔疏則孟浪無足觀[31],其分章則依據朱子之說,略加改訂爲三十章;至於《大學》,則不從朱子經傳之分,採用古本解之。郝敬將《大學》、《中庸》恢復到《禮記》裏的做法,打破了三百多年來《禮記》著作不錄《大學》、《中庸》的慣例,此舉乃思想史上的一個偶發性的重要事件。

二、《大學》、《中庸》於清代重返《禮記》及思想界的動向

時至清代,學界對於《大學》、《中庸》態度發生了重大變化。最先做出舉動的是王船山(1619—1692),其《禮記章句》採錄《中庸》、《大學》,先錄朱子《章句》,再以《衍》自出己意。船山於篇首云:

凡此二篇,今既專行,爲學者之通習,而必歸之於《記》中者,蓋欲使五經之各爲全書,以見聖道之大,抑以知凡戴氏所纂四十九篇,皆《大學》、《中庸》大用之所流行,而不可以精粗異視也。[32]

船山的《大學衍》與《中庸衍》極力反駁陽明之說,可謂朱子《章句》之傳疏,但其必歸《大學》、《中庸》於原書,與郝敬的意圖略有不同,其意在恢復《禮記》經文全貌,以顯現其書所昭示的儒家之道的整體性。但由於船山著作遲至清代後期纔行於世[33],故其態度與做法在當時並未產生影響。船山所謂“不可以精粗異視”,即不可將《禮記》中的篇章區分爲精粗高低,此言當有所指。如清初尊朱的學者俞長城就曾提出,要將《禮記》從五經中廢黜,他認爲《禮記》出自漢儒,其書之精粹在《大學》、《中庸》,今二篇已入《四書》,其餘四十七篇特其粗者[34]

值得注意的是,清初有不少學者都不約而同地呼籲讓《大學》、《中庸》回歸於《禮記》,劉宗周的弟子陳確(1604—1677)云:“駁歸《戴記》,猶是以《大學》還《大學》,未失六經之一也。而遽例以廢經,尤失情實。”儘管陳確沒有撰寫關於《禮記》的專門著作,也曾指斥《大學》非聖經、背離孔子之道,爲偽書、爲禪學,但仍然主張將其回歸《禮記》之中[35]。相比之下,其同門黄宗炎(1616—1686)《周易象辭》卷四[36]的批評更爲有力而徹底:

割禮傳之《大學》、《中庸》兩篇而孤行之,蓋由視禮爲麤蹟,而别求性與天道不可聞之微,以爲上達,至使“慎獨”、“未發”紛紛聚訟,豈知“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恐非麤蹟所能臻者!《大學》之修、齊、治、平,《中庸》直至參贊、位育、無聲無臭,亦只形容禮之至極爾。今欲割去本原,别尋妙幾,何其不入于釋氏也!

黄宗炎批評宋儒視禮爲麤蹟,去本别尋,誤入於禪佛。朱彝尊(1629—1709)的態度雖然相對溫和,但仍對《大學》、《中庸》脫離《禮記》表示出了不滿:“朱子分爲經傳,出於獨見。自《章句》盛行,而永樂中纂修《禮記大全》,並《中庸》、《大學》文刪去之,於是誦習《章句》者,不復知有《戴記》之舊。[37]”狂批朱子《四書章句》的毛奇齡(1623—1716)亦認爲:朱子的“改本雖存,猶屬私藏,不過如二程所改之僅存於《二程全書》之中,不必強世之皆爲遵之。而元、明兩代則直主朱子改本,而用以取士,且復勒之令甲,勅使共遵,一如漢代今學之所爲‘設科射策,勸以利祿’者,而於是朱子有《大學》,五經無《大學》矣![38]”朱子之改本(《章句》)僅爲一家之言,而元、明以來則以朱子的本子用於科舉取士,卻令五經之《禮記》因此失去《大學》。李塨對經書的定義提出了全新的看法,他也認爲《大學》、《中庸》應當歸入《禮記》[39]。錢曾(1629—1701)就批評元人何異孫《十一經問對》將《大學》、《中庸》兩篇與《禮記》通列爲三經的做法[40]

幾乎在同一時期,日本儒學家也提出了極為相似的看法,伊藤仁齋(1627—1705)否定《禮記》作為經書的權威性,為秦人坑燔之餘而成於漢人附會之手,《大學》絕非程朱所謂“孔氏之遺書”,乃未知孔孟血脈而熟讀《詩》、《書》的戰國齊魯諸儒之作,後朱子妄分經傳,為害道之尤[41],故而伊藤據鄭玄之古本,重作《大學》定本[42];另一方面他還否定《中庸》的未發已發之說,視為《論語》之衍義[43]。如此,伊藤從根本上顛覆了宋儒及道學之理論根基,罷黜《大學》、《中庸》,而獨尊《論語》、《孟子》。一海之隔,而觀點暗合如出一轍,足見質疑《大學》、《中庸》兩篇的權威地位乃時代大勢之所趨。

清初另一部收歸《大學》、《中庸》入《禮記》的著作,乃徐世沐(1635—1717)《禮記惜陰錄》。《禮記惜陰錄》成書於徐氏晚年七十四歲即1708年,其書不傳,今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44]可略窺其書之特色:

是書合《曲禮》、《檀弓》、《雜記》各爲一篇,刪古本上下之目,《大學》、《中庸》二篇則仍從古本全錄,以成完書。毎篇之首,各註其大意,每篇之末,各評其得失。所註多襲陳澔之文,而簡畧彌甚。

徐世沐注文多襲陳澔《禮記集說》,館臣在文末又評其書爲“講學家之談經類,以訓詁爲末務”,可知徐氏是一位理學家,但其書卻摒棄《禮記集說》以來僅存《大學》、《中庸》篇目的慣例,收錄兩篇古本全文。此舉雖然是爲了恢復《禮記》的全貌,卻又不採朱子《章句》,其意圖與郝敬、王船山是否相同,實在是耐人尋味。康熙初年的張怡《三禮合纂》仿《儀禮經傳通解》,首《通禮》,次《祭禮》,次《王朝之禮》,次《喪禮》,其《通禮》則將《大學》、《中庸》置於卷首,《大學》棄朱子改本,而從王守仁所解古本[45]

進入乾隆朝,官方編纂的《禮記》著作對《大學》、《中庸》的處理做出了重大舉措。由張廷玉等奉敕編纂的康熙帝講筵記錄《日講禮記解義》[46],仍然謹守陳澔《禮記集說》以來的慣例,僅存《大學》(卷六十二)、《中庸》(卷五十六)篇目,注云“朱子《章句》”。然而不久之後,成書於乾隆十三年(1748)的官修《欽定禮記義疏》[47](李紱領纂,共八十二卷)卻將《大學》、《中庸》二篇重歸之《禮記》,《大學》、《中庸》皆用古本原文,經文之後依序排列鄭注、孔疏、朱子《章句》。《欽定禮記義疏》書首《凡例》云:

《中庸》、《大學》二篇,自宋大儒編爲《四書》,其後俗本《禮記》遂有止載其目而不列其文者,兹仍曲臺之舊,以尊全經,以存古本,兼輯朱註,以示準繩,而《正義》等條,概置勿用。

這是自元代陳澔《禮記集說》四百年來,官方的《禮記》注本首次恢復《大學》、《中庸》。這一舉措的目的甚爲明確:尊重《禮記》一書的完整性,保存古本的形態。不僅如此,《欽定禮記義疏》還爲收錄《大學》、《中庸》二篇而特別設立了與本書其他四十七篇不同的體例:

案《戴記》四十九篇,其四十七篇並用《正義》等六條編纂之例,獨《大學》、《中庸》二篇不拘諸例,但全錄注疏於前,編次朱注於後者,一以示不遺古本之源,一以示特尊朱子之義。全錄注疏古本,方識鄭、孔羽翼聖籍之功,方見朱子之精心邃密,而注疏之是非得失,讀者自一目瞭然,故不拘諸例。[48]

這項特設的體例,既體現了三禮館臣在處理上的謹慎態度,也顯示了《大學》、《中庸》地位的特殊。《禮記義疏》一面不遺古本之源,一面特尊朱子之義,此乃兩全其美的折中之舉——爲了讓《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義疏》編者在理由說明上確實花費了不少心思與辭墨。《大學》、《中庸》作爲《四書》行世已久,影響深遠,故恢復二篇入《禮記》自然要慎之又慎。《義疏》收錄漢唐以來諸家學說,惟說之是者從之,至於義理之指歸,則一奉程朱之說爲圭臬。《四庫總目提要》對《義疏》恢復《大學》、《中庸》之舉,評價甚高:

其《中庸》、《大學》二篇,陳澔《集說》以朱子編入《四書》,遂刪除不載,殊爲妄削古經,今仍錄全文,以存舊本。惟章句改從朱子,不立異同,以消門戶之爭。蓋言各有當,義各有取,不拘守於一端,而後見衡鑒之至精也。[49]

館臣嚴厲批評陳澔《集說》刪削古經,割裂《大學》、《中庸》之舉,其稱揚《禮記義疏》之詞雖略有諛美之嫌,但對恢復《大學》、《中庸》做出了積極的正面評價。陳澔《集說》在明清兩代被奉爲科舉教材之一,要推翻其說、其影響,非官方而不能爲。我們還發現館臣在《四庫提要》論述“禮記類”書籍時,尤其對其書是否收錄《大學》、《中庸》及所收爲古本還是朱子《章句》加以特別關注。無疑,這如實反映了清代中期官方對《大學》、《中庸》與《禮記》的兩者關係的敏感。

乾隆元年(1736)六月詔開三禮館,聚集人才,全祖望、吳廷華、惠士奇等碩儒皆應招入館,開始了一項費時十三年的大型國家事業,系統地整理闡釋三禮學,這項事業在繼承前代重視程朱理學的同時,還開啟了經學研究的新風氣,而《禮記義疏》恢復《大學》、《中庸》的特別處理,無疑廣受矚目。參與過《三禮義疏》編纂工作的杭世駿(1696—1772),後來以一人之力纂集大型彙編《續禮記集說》[50],其書採錄《中庸》(卷八十六至八十九)、《大學》(卷九十七)古本,以鄭玄、孔穎達之說爲主,又引清人毛奇齡、姚際恒、毛遠宗等人之說,其思路是與《禮記義疏》一脈相承的。

《禮記義疏》恢復《大學》、《中庸》的舉措,其實在目錄學上也有一定的依據,因爲歷來在兩篇的性質歸屬上並無定論。西漢劉向《別錄》屬《大學》、《中庸》爲“通論”[51]。關於《中庸》的著作,《漢書·藝文志》將《中庸說》歸入“禮類”,《隋書·經籍志》及《舊唐書·經籍志》因之[52]。宋元時代,《大學》、《中庸》在目錄書籍分類中多被歸入到“禮類”或“禮記”中,如鄭樵(1104—1160)《通志·藝文略》經類,以《論語》自爲一門,《大學》、《中庸》入“禮記”,《孟子》則入“子類”,《郡齋讀書志》卷一上、《遂初堂書目》、《直齋書錄解題》卷二皆劃入“禮類”。元代《四書》學制度化之後,元修《宋史·藝文志》、馬端臨《文獻通考》[53]亦承襲宋代的分類,歸《大學》、《中庸》於“禮類”。進入明代,目錄學典籍方始設立“四書類”,如《文淵閣書目》等皆歸《大學》、《中庸》於“四書類”,清初所修《明史·藝文志》亦沿用前代慣例。但明清著述也有歸入“禮類”的,如《授經圖義例》卷二十將《大學》、《中庸》列入“諸儒著述附歴代三禮傳注”類,《萬卷堂書目》卷一歸於“禮類”,《經義考》[54]則歸入“禮記類”,倪燦(1627—1688)《補遼金元藝文志》則歸入“三禮類”。《千頃堂書目》著錄有明一代書籍,亦將訓釋《大學》、《中庸》之著作皆歸入“禮類”,四庫館臣對此則提出了異議,並將二書的相關著作移入《四庫全書》經部“四書類”,其理由是:“以所解者《四書》之《大學》、《中庸》,非《禮記》之《大學》、《中庸》。學問各有淵源,不必強合也[55]。”意謂朱子創立的《四書》體系的《大學》、《中庸》,與《禮記》中的《大學》、《中庸》乃兩套學術系統,可並存同行。又,《續通志》[56]、《皇明通志》[57]亦列入“四書類”, 《清通志》[58]則遵從《欽定續通志》之例。然而,同時代的《皇朝文獻通考》[59]卻因爲《禮記義疏》的出現,並據《文獻通考》的分類,重歸《大學》、《中庸》著作於“禮類”之中,其書云:

按《大學》、《中庸》二篇本《戴記》舊文,自陳澔《集說》以朱子編入《四書》,遂删除不載,伏讀《欽定四庫全書》雖列入“四書類”中,而《欽定禮記義疏》則備錄全文,以復古今之舊。今謹遵編次,凡《大學》、《中庸》之單行者,仍入“禮類”,且以從馬氏舊例焉。

可見《大學》、《中庸》在目錄典籍中的歸類,明代以後一直搖擺不定,存在著矛盾。可以說,《禮記義疏》恢復《大學》、《中庸》之舉,引起了目錄書籍在分類上的新的分歧[60]

一些學者對官方的舉措做出了反應,如李惇(1734—1784)認爲:

《大學》、《中庸》二篇,程朱自《戴記》取出,以配孔孟之書。《大學》改正尤多,如臨淮入汾陽軍,一號令之,壁壘皆變[61]。數百年來,遵而從之,無可議矣。但《戴記》中猶當載其元文,使學者知二書本來面目,並知程朱改訂之苦心。今惟注疏本尚載元文,而不能家有其書,坊刻讀本止存其目,學者有老死而不見元文者,竊謂急宜補刊,庶得“先河後海”之義。[62]

李惇的看法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因爲注疏本雖保存了《大學》、《中庸》古本古注的原貌,然世間所通行的《禮記》讀本僅存目而已[63],故亟需補入兩篇。古學興起,漢學家熱衷考據考古,對於古經古書及金石研究的熱忱高漲,而古書輯佚工作之興盛,是時代之必然。對於本未亡佚,卻被人爲地割裂出原書的《大學》、《中庸》,使其重歸《禮記》也是理所當然的。恢復經書古本原貌,對於漢學家來說當然是至關重要的,但是他們的目的不僅僅限於此。汪中(1744—1794)《大學平議》云:

《大學》其文平正無疵,與《坊記》、《表記》、《緇衣》伯仲,爲七十子後學者所記,於孔氏爲支流余裔,師師相傳,不言出自曾子。……誠知其爲儒家之緒言,記禮者之通論,孔門設教,初未嘗以爲“至德要道”。……宋儒既藉《大學》以行其說,慮其孤立無輔,則牽引《中庸》以配之。[64]

汪中力駁理學家將《大學》作爲道德形上學的經典,主張此篇與其他一些《禮記》篇章的性質無異,故而應當將之歸爲“記禮通論”即禮學篇章之一,他從《大學》的作者與主旨兩方面來完全否定其書具有的哲學性質與崇高地位,試圖徹底推翻《大學》。這番露骨至極的反宋學的言論,表明了漢學家力圖將《大學》、《中庸》歸之《禮記》的真正目的。《大學》、《中庸》重返《禮記》,必將導致兩者作爲理學經典的色彩的消退及經典地位的下降。“四書”的形式將不復存在,而程朱以來理學家們苦心構築的思想體系亦隨之瓦解。方東樹(1772—1851)《漢學商兌》(卷下)[65]還指出汪中甚至認爲不應立有《四書》之名,有人還屏棄朱子《集注》而禁止子弟不許誦讀,可見連《四書》是否成立,《集注》是否要讀,都成了漢宋學術之爭的一個焦點問題。如凌廷堪(1757—1809)云:

《大學》、《中庸》,《小戴》之篇也,《論語》、《孟子》,傳記之類也,而謂聖人之道在是焉,別取而注之,命以“四書”之名,加諸六經之上,其於漢唐諸儒之說視之若弁髦,棄之若土苴,天下靡然而從之,較漢魏之尊傳注,隋唐之信義疏,殆又甚焉![66]

汪中與凌廷堪的態度,與明人祝允明意欲取消《四書》的看法不謀而合。清代經學的變化與特徵,一言以蔽之,即五經的地位上升,而《四書》地位的相對下降。貶低《大學》、《中庸》的學術價值,使兩篇重歸之《禮記》,亦昭示著四書地位的下落。

梁章鉅《退庵隨筆》卷十五云:

朱子之《章句集注》,積平生之力爲之,垂没之日,猶改定《大學·誠意章》注,凡以明聖學也。元延祐中用以取士,而闡明理道之書遂漸爲弋取功名之路,至《大全》出而捷徑開,入比盛而俗學熾,馴至高頭講章行,非惟孔、曾、思、孟之本旨亡,併朱子之《四書》亦亡矣!

其言絕非危言聳聽,朱子的《四書章句》自元代延祐年間成爲科舉取士的科目以來,在明代就已發生質變,淪爲俗學,成爲讀書人獵取功名的手段,而《四書大全》的出現則將四書學本身導向了生死存亡的關口。以致於明清兩代很多有識之士都對《四書》抱有深深的厭惡之感,即不反程朱,而反理學、反四書。這是《大學》、《中庸》重返《禮記》呼聲高漲的背景之一。

那麼,主張漢宋調和的學者對此又持有何態度呢?如翁方綱(1733—1818)在《禮記附記》於《大學》、《中庸》著墨最多[67],還批評陳皓《集說》不應當刪省《中庸》,謂“奚若存《章句》於《禮》注疏後,使學者備研核之爲得歟![68]”主張載錄《中庸》、《大學》經文,並將朱子《章句》排列在注疏之後,可謂調停折中之論。

同時,一些成於理學家之手的《禮記》類編本也都開始收錄《大學》、《中庸》。王心敬(1656—1738年)《禮記彙編》取《禮記》四十九篇,以己意重新排纂,分爲三編。上編首孔子論禮之言,曰《聖賢訓拾遺》;次以《大學》、《中庸》;又次以《曾子拾遺》、《諸子拾遺》;又次以《樂記》。中編括《記》中禮之大體,曰《諸儒紀要》;次以《月令》;又次以《王制》;又次以《嘉言善行》。下編聚列《記》中瑣節末事及附會不經之條,曰《紀錄雜聞》,以《大學》爲“斯禮之包絡”,《中庸》爲“斯禮之根柢”。任啟運(1670—1744)《禮記章句》類編全書,則以《大學》、《中庸》冠首,作爲全書之“統宗”。乾嘉以來,漢學家出於漢宋之爭,凡所著述直以《大學》、《中庸》歸之《禮記》,卻不稱《四書》[69]

需要指出的是,《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的道路並不平坦,清初以來一些學者仍然遵循舊例,在訓解《禮記》的著作中不收錄《大學》與《中庸》,如萬斯大(1633—1683)《禮記偶箋》[70]、李光坡(1651—1723)《禮記述註》[71]、張沐《禮記說略》[72]、姜兆錫《1666—1745》《禮記章句》[73]僅存篇目,不解《大學》、《中庸》。方苞(1668—1749)《禮記析疑》、吳廷華(1682—1759)《禮記疑義》皆不錄或不釋《大學》、《中庸》,又如禮學家江永(1681—1762)《禮記訓義擇言》不收錄《大學》、《中庸》,其另一部著作《禮書綱目》[74]也僅列《大學》、《中庸》爲“通禮”第十七、十八,存目並注云:“自有朱子《章句》,今止存其篇目”、“自有朱子《章句》,今亦但存其篇目。”郝懿行(1757—1825)《禮記箋》亦存《大學》、《中庸》篇目而不解之。李調元(1734—1803)《禮記補注》[75]謂“原本有《中庸三十一》章,今取入《四書》篇內”、“此篇上有《大學第四十二》,今入《四書》,不載。”劉沅(1767—1855)《禮記恒解》卷三十一《中庸》、卷四十二《大學》僅存目,云:“今仍《四書》之舊,另有論註,兹不復贅。”潘相《禮記釐編》[76]是一部《禮記》類編本,其書分十類,《大學》、《中庸》與《學記》、《文王世子》、《經解》等三篇被編入爲“大學之方類”,但《大學》、《中庸》不錄經文,僅各錄朱子《章句》篇題下所載二程之語而已。上述大多數人的意圖不得而知,但這些遵循舊例的做法也從側面反應了朱子《章句》及陳澔《集説》的影響之大,在一些學者心中不可動搖。

實際上,如何處理《大學》、《中庸》與《禮記》的關係,在朱子學者之間也存在分歧。如清代具有代表性的兩部《禮記》新疏的處理方法正相反,孫希旦(1737—1784)《禮記集解》重視禮義、禮制及義理,其書沿襲陳皓《集說》之舊,僅存《大學》、《中庸》之篇目而不錄正文[77],而時代稍晚的朱彬(1753—1843)《禮記訓纂》重視訓詁、校勘及名物,採錄《中庸》正文,並錄古本《大學》正文,繼之以朱子所考定《大學》(不錄《補傳》)[78]。孫、朱二人皆爲篤實的朱子學者,而做法卻大相徑庭,頗耐人尋味。

當時,宋學方面有人對歸《大學》、《中庸》於《禮記》的風潮,做出了有力的回應。冉覲祖(1637—1718)《禮記詳說》凡一百七十八卷,是繼南宋衛湜《禮記集說》以來的大型註釋書,冉氏於卷首《禮記總論》反駁明人郝敬謂先儒割裂《大學》、《中庸》於《禮記》之說,云:

京山立說,多與朱子背馳,謂先儒以《學》、《庸》二篇別爲二書,支離割裂,當亟還舊觀,責先儒以割裂《禮記》而不自知,其致毀謗《四書》。《禮記》四十九篇,真贗純駁,雜然並收,先儒擇其精者,令幼學急讀之,及能治全經,則二篇固在,又何病乎割裂也![79]

《禮記詳說》書首附陳澔《禮記集説序》,理學色彩極爲明顯,書中不錄《大學》、《中庸》,僅於卷一百五十五、一百六十九存目而已。冉覲祖的看法接近宋儒,即區分《禮記》各篇的性質,評判其價值,擇其精要者爲我所用,故而《大學》、《中庸》即使獨立亦未嘗不可。冉氏還回擊了詆毀《四書》的聲音,故其回應對象應該不僅僅是郝敬一人,而是當時洶湧的風潮。在否定《大學》、《中庸》的背後,漢學家們的矛頭所指乃四書學體系,四書學體系正是程朱理學的理論基盤,否定與摧毀四書學體系即意味著程朱理學體系的瓦解。

《大學》、《中庸》回歸《禮記》的聲音,直至清末仍然不衰,俞樾(1821—1907)《取士議》[80]云:“第二場試經義五道,仍如今制,以《易》、《詩》、《書》、《春秋》、《禮記》岀題,《大學》、《中庸》歸并在《禮記》中,不必别岀試文。”在這篇討論科舉考試科目與內容的文章中,俞樾認為《大學》、《中庸》可以歸并入《禮記》之中,不必單獨别岀試文。然俞氏弟子章太炎(1869—1936)的態度則更為激烈:“現在只看二程自二程,《大學》自《大學》,自然應該改還古本,又何必用朱子《章句》呢?”“若說實話,《大學》、《中庸》,只是《禮記》中間的兩篇,也只是尋常話,並沒有甚麼高深玄妙的道理,又不能當作切實的修身書,只要還歸《禮記》,也不必單行了。”[81]章氏的這番話若放在學術史上可謂是驚世駭俗,然自激蕩求變的清末民初時代觀之,竟是打破一切偶像與傳統權威的常識了。章氏的這一論調傳存至今,宣告了程朱理學的徹底沒落與衰微。

結 語

孔門之《大學》、《中庸》本單篇別行,在西漢由戴聖編入《禮記》,成爲禮學通論,在宋代經二程、朱子彰顯而獨立,與《論語》、《孟子》形成四書,遂成爲理學經典,最後在清代又重新返回《禮記》。——我們可以從《大學》、《中庸》的歸屬變遷中,理清與把握儒學發展的一條主要脈絡。讓《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由明代祝允明、郝敬首倡,清初王船山等亦持此論調,其正式重返《禮記》則是在古學興起的雍正、乾隆時代,此時的思想界提倡尊經崇古,回歸原典。《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積極的意義是恢復了《禮記》的文本完整性,再現古本之原貌,豐富了禮學研究的內涵,而消極的意義呢?晚清的朱子學者郭嵩燾(1818—1891年)即指出:“雍、乾之交,樸學日昌,博聞彊力,實事求是,凡言性理者屏不得與於學,於是風氣又一變矣!乃至並《大學》、《中庸》之書蔑視之,以爲《禮運》、《學記》之支言緒論。[82]”這一指摘非常銳利,令《大學》、《中庸》重返《禮記》的結果,致使此二篇與其他四十七篇降爲一個等級,直接地削弱了其權威性與特殊性,導致《大學》、《中庸》所具有的理學色彩全面消退,經典地位大幅下降,其性質及研究也被經學化、禮學化了,導致“四書”的地位亦爲之下降。《大學》、《中庸》重歸《禮記》,可謂是清代學術轉向的一個重要標誌,是漢學家對於程朱理學的一個反動。圍繞著此事的各種著述、議論及反應,也映射出了清代學術與思想的糾葛與複雜。可是,事實上《大學》、《中庸》重返《禮記》之後,漢學家們大都採取敬而遠之的回避態度,並未撰作出一部在思想上能夠超越朱子《章句》的注本與解釋,或以《章句》爲主疏解之,或是增錄鄭注、孔疏,僅供讀書人參考而已。至清末爲止,科舉考試所用的及世上通行的《大學》、《中庸》的本子仍舊是朱子《章句》本,讀書人無不誦習之。這場思想運動的結果,由於沒有出現一個權威的注本(包括《禮記》在內),《大學》、《中庸》僅僅是在形式上重返《禮記》而已。

附錄:歷代目錄典籍《大學》、《中庸》歸屬表

時代

編者  目錄

歸屬

備注

西漢

劉向《別錄》

通論


西漢

班固《漢書·藝文志》

禮類

僅著錄《中庸說》

唐代

《隋書·經籍志》

禮類


北宋

《舊唐書·經籍志》

禮類


南宋

鄭樵《通志·藝文略》

禮記類

以《論語》自爲一門,《孟子》則入“子類”。

南宋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

禮類


南宋

尤袤《遂初堂書目》

禮類


南宋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

禮類


《宋史·藝文志》

禮類


馬端臨《文獻通考》

禮類


楊士奇《文淵閣書目》

四書類


朱睦楔《授經圖義例》

三禮傳注類


朱睦楔《萬卷堂書目》

禮類


《明史·藝文志》

四書類


朱彝尊《經義考》

禮記類


倪燦《補遼金元藝文志》

三禮類


黄虞稷 《千頃堂書目》

禮類


《四庫全書》

四書類


《續通志》

四書類


《皇明通志》

四書類


《清通志》

四書類


《皇朝文獻通考》

禮類


2012年3月11日初稿,12月4日改定

附記:本文曾於首屆禮學國際學術研討會(2012年4月8日)、國際四書學學術研討會(2012年4月28日)上宣讀,發表於《國學學刊》2012年第3期,後收入《極高明而道中庸:四書的思想世界》(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12月)。此為修訂版。

注釋:


[1]《禮記要義》,《續修四庫全書》經部第九十六冊所收影印南宋淳祐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2]《通志堂經解》本,臺北:藝文印書館影印,1971年。

[3]《黄氏日鈔》卷二十五《讀禮記·中庸第三十一》。

[4]《黄氏日鈔》卷十四《讀禮記一》:“天台賈蒙繼之,始選取二十六家,視衛、岳爲要,而其采取亦互有不同,其書又惟儀眞郡學有錄本,世罕得其傳。”

[5]《黃氏日鈔》卷二十五《讀禮記·中庸第三十》、卷二十八《大學第四十二》。

[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元史·選舉志》:“考試程式:蒙古、色目人,第一場經問五條,《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設問,用朱氏《章句集註》,其義理精明,文辭典雅者為中選。第二場策一道,以時務出題,限五百字以上。漢人、南人,第一場明經、經疑二問,《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出題,並用朱氏《章句集註》,復以己意結之,限三百字以上;經義一道,各治一經,《詩》以朱氏為主,《尚書》以蔡氏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為主,已上三經,兼用古註疏,《春秋》許用三《傳》及胡氏《傳》,《禮記》用古註疏,限五百字以上,不拘格律。”

[9]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影印朝鮮李朝刻本。

[10]《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八十八冊所收影印明萬曆刻本,第839頁上段、883頁上段。

[1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三冊所收影印明刻本。

[1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一百零四冊所收明萬曆三年刻本。

[13]《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八十九冊所收影印明嘉靖刻本,《中庸》無存目,疑脫落;《大學》存目見第462頁下段。

[1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一冊所收影印明刻本。

[1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一冊所收影印明萬曆刻本。

[16]《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四冊所收影印明天啓刻本。

[17]《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五冊所收影印明清鈔本。

[18]《清史列傳·劉汋傳》,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11月。

[19]《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八十九冊所收影印明隆慶刻本。

[20]《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五冊所收影印明崇禎刻本。

[2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冊所收影印明萬曆刻本。

[2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冊所收影印明萬曆刻本。

[23]《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二冊所收影印明刻本。

[2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三冊所收影印清康熙刻本。

[2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四冊所收影印明崇禎刻本。

[26]《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四冊所收影印明天啓刻本。

[27]《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八十八冊所收影印明刻本。

[28]《懷星堂集》卷十一《貢舉私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9]《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一冊所收影印明萬曆刻本,第641頁上段—下段。

[30]《禮記·仲尼燕居》:“子曰:‘禮者何也?即事之治也。’”

[3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二冊,第212頁下段。

[32]《禮記章句》卷三十一《中庸衍》,《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本,第478頁上段。

[33]如郭嵩燾於咸豐二年壬子(1852)讀《禮記章句》,注意到船山將《大學》、《中庸》歸入《禮記》而還戴氏之舊,郭著《禮記質疑》兼收《大學》、《中庸》二篇蓋受其影響,參《禮記質疑·自序》,長沙:嶽麓書社,1992年4月。

[34]《俞寧世文集》卷一《五經去禮記議》,清康熙刻本。

[35]《大學辨一·辨迹補》,《陳確集·別集》卷十四所收,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4月,下册第563頁。

[3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經義攷》卷一百五十九“王氏(守仁)《大學古本旁釋》”條末按語,《四部備要》本。

[38]《大學證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9]李塨《擬太平策》卷三《春官》,《顏李叢書》本。

[40]《讀書敏求記》卷一“十一經問對五卷”條:“然《禮記》中《大學》、《中庸》兩篇,河南程子始分爲二書,而此竟同《禮記》列爲三經者,何也?”

[41]伊藤仁齋《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吉川幸次郎、清水茂校注《日本思想大系》第33册《伊藤仁齋 伊藤東涯》所收,東京:岩波書店,1971年)及《大學定本》第十章注。

[42]伊藤仁齋《大學定本》,古義堂正德三年(1713)序刊本。

[43]伊藤仁齋《中庸發揮》,古義堂正德四年(1714)序刊本。

[44]《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二十四,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浙刊本。

[45]《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二十五。

[4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8]《欽定禮記義疏》卷六十六《中庸》題解下案語。

[49]《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二十一。

[50]《續修四庫全書》經部一百一至一百二冊所收影印清光緒刻本。

[51]參孔穎達《禮記正義》之《中庸》、《大學》題解引鄭玄《三禮目錄》。

[52]如《隋書經籍志》以戴顒《禮記中庸傳》、梁武帝《中庸講疏》等入“禮類”。

[53]《文獻通考》卷一百八十一,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影印清刻本。

[54]《經義考》卷一百五十一至一百六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5]《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二十一卷末按語,又同書卷三十五卷首解題云:“今從《明史·藝文志》例,别立“四書”一門,亦所謂‘禮以義起’也。朱彝尊《經義考》於“四書”之前,仍立“論語”、“孟子”二類,黄虞稷《千頃堂書目》凡説《大學》、《中庸》者皆附於“禮類”,蓋欲以不去餼羊,略存古義。然朱子書行五百載矣,趙岐、何晏以下古籍存者寥寥,梁武帝義疏以下且散佚竝盡,元明以來之所解皆自《四書》分出者耳,《明史》併入《四書》,蓋循其實,今亦不復強析其名焉。”

[56]《續通志》卷一百五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7]《皇明通志》卷九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8]《清通志》卷九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9]《皇朝文獻通考》卷二百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0]參照文末所附《歷代目錄典籍《大學》、《中庸》歸屬表》。

[61]“臨淮”指唐代李光弼,“汾陽”指郭子儀,李光弼代郭子儀爲朔方節度使、兵馬元帥,光弼治軍嚴格,軍風爲之一變。參《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一《唐紀三十七》“唐肅宗乾元二年”條。

[62]李惇《群經識小》“大學中庸”條,《皇清經解》卷七百二十二,臺北:藝文印書館影印本第二十三冊,第8435頁下段。“先河後海”,《禮記·學記》:“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後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謂務本。”

[63]梁清遠《雕丘雜録》卷八《采榮錄》:“《大學》、《中庸》原附《禮記》中,是以宋人引《學》、《庸》語皆謂‘《禮》曰云云’,自明定爲四書,而《學》、《庸》乃不入《禮記》,今《禮記》尙存《學》、《庸》篇目,文實不載焉。”

[64]《大學平義》,《新編汪中集》所收,揚州:廣陵書社,2005年3月,第381頁。

[65]方東樹《漢學商兌》。臺北:廣文書局影印清道光刊本,1963年1月。

[66]《校禮堂文集》卷二十三《與胡敬仲書(癸丑夏)》。

[67]《禮記附記》卷七《中庸》、卷九《大學》,《續修四庫全書》經部第一百三冊。

[68]《禮記附記》卷七《中庸》,《續修四庫全書》經部第一百三冊,第624頁。

[69]郭嵩燾《王實丞四書疑言序》,《養知書屋詩文集》卷三,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清光緒壬辰(1892)刻本,第112頁,1967年。

[70]《續修四庫全書》經部第九十八冊所收影印清乾隆刻本。

[71]《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李光坡僅在書中略論《大學》可能是出自曾子本人之筆,或爲曾氏之宗傳。

[7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五冊所收影印清康熙刻本。

[73]《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本。

[74]《禮書綱目》卷六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5]《續修四庫全書》經部第一百三冊,第775頁下段、780頁上段。

[76]《續修四庫全書》經部第一百三冊,第39頁上段—下段。

[77]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第1296頁、1410頁。

[78]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第772—780頁、866—873頁。

[79]《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九十六冊所收影印清光緒刻本,第84頁上段—下段。

[80]俞樾《賓萌集》,清光緖刻《春在堂全書》本。

[81]《經的大意》(一九〇七年至一九一〇年講於日本),章念馳編訂《章太炎演講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第72頁。

[82]郭嵩燾《大學章句質疑序》,《養知書屋詩文集》卷三,第104—105頁。

注:本文发表于《国学学刊》2012年第3期

注:本文发表于《国学学刊》2012年第3期,此据作者修订稿。感谢石立善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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