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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舍:如何抵御帕维奇

 寻梦向天歌 2019-11-30

进入黑暗的时空如同为一篇小说寻找开始,一定有一个或者更多入口在等待着你,而在你不曾触发它们之前,它们与黑暗连为一体,埋没了你所想象和想象不到的光亮。大多时候,我畏惧难觅光泽的黑暗时空,因为较之于肉眼可见的世界,黑暗时空意味着更多的未知、孤独、困惑、恐惧和可能性,意味着自身充满着难以窥见的无知、渺小和虚弱。然而这篇文字,没有比以黑暗的时空为背景更适合的开头了,除了窗外真实的黑夜,更因为我所面对的是——米洛拉德·帕维奇的作品。在我有限的阅读中,除了帕维奇,没有哪位作家的作品能够带给我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的孤独与恐惧感,以及渐渐逼近的焦虑;而与此同时,伴随心房深处的孤独、恐惧与焦虑,一连串活泼的脑电波又如发光的飞鸟在夜空里振翅飞翔。这是10年前我初次阅读帕维奇的感受。10年间,我一边情不自禁地一再重读他的作品,一边又一再地心生抗拒,因为一俟沉入文本,那绵长不休的孤独与焦虑又卷土而来。10年后,此番阅读的体验重演,稍稍改变的,可能是已经能够用一种中年人的心境,坦然道出阅读中的困惑。

读到《哈扎尔辞典》已经是2007年9月。彼时,我并未特意购买帕维奇的作品,而是在一股一发不可收的购书欲的鼓动下,一口气在孔夫子旧书网买了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一套“现当代世界文学丛书”。《哈扎尔辞典》就在这套丛书里。也许是书封上的那张充满灵异气息的人体图案吸引了我,使我在十余本世界现当代文学杰作中首先翻开了它。写在目录后面的“中译本编者的话”里有这样两行字,“他们(读者)不会怀疑又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师进入了世界文坛,在其编年史上写下了罕见其匹的美丽的一页”,我在这两行字的下面画上了一道双曲线。在“中译本编者的话”之后,是一张印有边框花纹形似碑文的书页,本页未经翻译,全页最显眼处是一个年份数字“1691”。后经与“卷首导语”对照,能够确定这是1691年出版的《哈扎尔辞典》的书封。此页纸背上写着:

在此躺着的这位读者
永远也不会
打开这本书,
因为他已长眠于此。


先是“罕见其匹”,接下来是“长眠于此的读者”,不曾进入故事,惊讶与困惑已经掀起阵阵厉风。果然,接下来的一页“卷首导语”首句就指出本书曾给读者带来“杀身之祸”。阅读史上,身为读者所听到的传闻,总是写书招致的杀身之祸大于读书,而后者的成因,显然更具“奇书”的多重含义。不过,作者立刻打消了读者的生死之忧,因为那位“长眠于此的读者”是1691 年所代表的17世纪末的读者,而诸如我这样的读者,则是300 年之后21 世纪的读者。在寻找新旧《哈扎尔辞典》两者之间的关系时,仅仅两页纸,就耗去我半上午的时间。最终,我明白过来,时隔300 年,不管本书作者多么强调这本新《哈扎尔辞典》的所有资料及书写结构均取自旧《哈扎尔辞典》,都不过是迷惑读者的一种写作策略,因为两次进入同一个房间的人不会做同样的梦,两个同时进入一个梦的人记录的也是两个不同的梦

仅在卷首部分,我已经感受到了重重玄机,当进入“辞典”的正式内容,那个沼泽似的黑暗时空便不知不觉将我四面包裹起来,使我成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分开的梦虫。接下来,便是林林立立不可悉数的迷障,我说的是那些人物、对话、物件、祷文、事件……他们的出现与发展、他们的始与终,同时采用了两个世界——梦与现实——的逻辑,以至于当不习惯领悟梦境的读者置身于这个黑暗的时空,会犹如一个瘸子或者瘫子那么艰难。遍布眼中的迷障,没有一个困惑愿意善罢甘休,没有一个疑问只身孤立,有时候,就是两个词语间的空隙,都会让我难以跨越。

至少在此之前,我未曾见过这般书写历史和记忆的奇书。我先是想获得有关本书的主要人物和事件的完整概念,于是选择了传统读法,打算从第一页读至最后一页。可是红书一卷未待读完,我的智力便被文本奇幻的叙事魅力和奇特的语言光芒弄得精疲力竭,而当我生吞活剥着文本里奇妙的修辞时,又常常忘记了阅读的初衷——获得人物与事件的完整概念。


这个黑暗的时空如此黏稠,它包裹或者淹没你的速度比你思维的速度快上百倍,所以,我得赶快再往下读,接上人物和事件的线头,不能在任何一束语言的枝头停留过久,否则,它会把我刚刚找见的一丝光亮重新抹黑。



但是接下来的状况并未好转,迷障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我将问题挨个列在纸上:

为何要用一种梦幻之网的方式去书写一个消失的王国?
为何全书使用的是一种梦魇般的语言?
为何一个国家的信仰竟然是梦?此梦是否指的是通常意义上的睡梦?
是否真有一种哈扎尔人的捕梦术?捕梦术是否指的是原始图腾信仰?
为何书中人人都似先知?都能未卜先知?
为何哈扎尔人每天一早醒来都换成一副完全陌生的脸?此乃传奇还是事实?此乃梦中的哈扎尔人,还是现实中的哈扎尔人?
为何哈扎尔王国的灵魂人物阿捷赫公主的餐桌上每天总是摆着七种不同的盐?
人物和语言的力量压迫着故事,故事可以变得不那么重要吗?
一个丧失了自我的民族和一个丧失了自我的人一样,终将比他人更快地失去存在的痕迹,为了捕猎这个主题,作者讲述了一组捕猎人的故事,使得后者远远大于前者,是这样的吗?
哈扎尔王国的历史与真相能在本辞典内呈现多少?如果不能呈现哈扎尔人的生活与历史,那么本书的意义何在?让知识——传说、神话以及宗教——附体于小说,小说因此可以更伟大吗?
……

比起这些难以作答的问题,哈扎尔王国因为改宗换教而导致的灭亡,以及哈扎尔王国众说纷纭的历史就显得浅显易懂和不怎么为我所关注了。我的注意力渐渐锁定在作者是如何得知如此丰富的梦的知识,以及如何捕获这些近似于梦的语言。

一方面将我抛入巨大的未知的黑暗时空,将我毫无防备地抛扔和摔落;一方面又在黑暗中使我的思绪发生愉快的自燃,让我甘愿为这种孤独保持完整的沉默。这是我初次阅读《哈扎尔辞典》的情形。

本文选自阿舍随笔集《托尔斯泰的胡子》


相关图书 >>>

托尔斯泰的胡子
阿舍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诗想者·读经典
本书以鲜活灵动的文字对列夫·托尔斯泰、米洛拉德·帕维奇、萨尔曼·鲁西迪、伊萨克·巴别尔,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查蒂·史密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残雪等8位著名作家的经典作品予以深度阅读,而后结合个体生命体验,在经典文本最能与作者产生心灵共鸣之处,进行拓展与开掘,使经典由外部的书籍而内化为生命本身,使其不仅成为艺术创作的坐标,更成为与作者生命节奏相契合的脉搏的跳动。
阿舍,20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现居银川。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核桃里的歌声》《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流水与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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