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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凌峰丨张岱《和陶集》整理前言

 小藏身馆 2019-12-01

(图片来自通雅轩公众号,下同)

 

整理前言

歷代以“陶菴(盦、庵、葊、厂)”爲號者甚多,可考者元代有成都虞榘、明代有長洲沈貞吉、嘉定黄淳耀、崑山歸子慕、姚潛,清代有常熟許天錦、商城黄殿銁、德州李浹、祥符周亮工、洛陽張其珍、通許王章炳、會稽陳昱、餘杭嚴津、高郵宋繼璟、大寧曹續祖、武進楊大鯤、吳縣金世章、無錫秦靖然、安鄉劉宏鈞、滿洲法海、江寧汪靄枚、常熟孫鎔、東臺陸塤、揚州倪馥、松桃楊恩柯、泰縣王鋆、蘄春陳兆奎、銅山胡伯寅,而其中最著名的當數山陰張岱了。之所以命名爲“陶菴”,其取意或有所不同,但大部分和陶淵明有關當無疑義。張岱雖然母族姓陶,但此“陶菴”名號恐與此無涉,仍當與張岱追慕陶淵明有關。

明清易代之際,張岱於瑣尾流離中曾追和陶詩,作有《和貧士》七首、《和述酒》、《和有會而作》、《和挽歌辭》三首,計有四題十二首,見《沈復燦鈔本瑯嬛文集》及《張子詩粃》。《和貧士》小序自言此詩作於丙戌,即順治三年(一六四六),時張岱避亂山中,幾近斷炊,故此詩極狀其窘迫,且有“豈無長安米,苟得非所欽”、“五斗辱陶令,三月解其官”等語,以不爲五斗米折腰自許。其餘幾首和陶詩如《和述酒》“中夜常墮淚,伏枕聽司晨”,《和有會而作》“亂來家愈乏,老至更長飢”,《和挽歌辭》“出走已無家,安得貍首木”等句,亦可窺其感時傷事之情。《宋書》稱陶淵明“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故而陶淵明也成爲後世遺民的模範人物。明亡之前,張岱已篤好陶詩,但未號陶菴。明亡之后,家變國恨之下,張岱亦躬效淵明之節,除曾參與《明史紀事本末》及《(康熙)會稽縣志》之修撰外,再無與清廷有任何合作,且參與修撰亦是出於爲《石匱書》撰寫蒐討資料計,故無礙於其大節。晚年安居以後,張岱亦不忘標舉陶淵明以表清貞,如《丙午七十初度》“妄希子贛謀存魯,敢説陶潛欲避秦”,《壽陸癯菴八十》“白眼科頭看世人,炎凉不到陶彭澤”等語。張岱對陶淵明的喜愛和欽佩,是與日俱增的。

因家國淪喪而詠陶、和陶、學陶的現象在明遺民群體中並不少見,時人和陶“並非一味消散沖澹,而是滲透着時代的悲涼和對於悲涼意緒的超越情懷”(李劍鋒《明遺民對陶淵明的接受》,見《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二〇一〇年第一期)。張岱崇陶、和陶,并以之爲號,實肇始於明亡以前,且彼時的和詩確以“消散沖澹”爲基調。

周作人《陶集小記》(見《古今》一九四四年一月總第三十九期)曾記其張岱評《和陶集》:

《和陶集》不分卷,抄本一册,張岱評。書名和陶,而實則具録淵明原詩,附列東坡和作,其後有張宗子補和者二十五首,前半有張氏評語,其評宗子和作部分或出於王白嶽輩之手乎?……案抄本中胤字缺筆,所署戊子當是乾隆之三十三年,去今亦已百七十五年矣。

此本周作人身後歸於北京圖書館,即今國家圖書館。周氏所藏即朱景超抄本,於蘇軾和詩末尾有朱氏朱筆題記云:

張岱號蝶菴,所著小品如《西湖夢尋》、《越人三不朽》,已經梓行,其未梓者有《陶菴文集》、《石匱全書》、《夜行船》、《快園道古》數種。兹編予於會稽謝氏案頭見之,丹墨猶新,蓋其手自評點者也,較訂陶集異同各字,視他本最善,因借抄一册,以爲行笈秘玩云。戊子仲冬朔有三日,漢陽朱景超識。

張岱和陶詩末又有虎亭題記:

右蝶菴和陶,如和《規林阻風》及《六月遇火》等作,中間塗抹不一,或注改字、另入字。此蓋其未定稿也,姑仍之,以俟獲正集時再訂。虎亭識。

按《兩浙輶軒録》卷三十六有朱氏小傳:“朱景超,字燕封,號虎亭,山陰監生。”則虎亭即朱景超,兩條題記皆朱景超所書。朱景超爲紹興人,故能於張岱著作了如指掌,至於爲何題“漢陽”,大概爲其祖籍地,猶張岱自署“古劍”。朱景超生卒年及生平事跡不詳,考《兩浙輶軒錄》由阮元主持編纂。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八月,阮元從山東學政任上奉調浙江學政,十一月到任,翌年即組織力量采選浙人詩作,嘉慶三年(一七九八)“書成,存之學官,未及刊板”(《兩浙輶軒錄》阮元序),又該書《凡例》云:“通以時代為次,但期大致不甚懸殊;中間小有參錯,在所不免。”《兩浙輶軒録》四十卷《補遺》十卷,卷三十六偏後,同卷所收諸人皆爲乾隆時人,則朱景超亦當爲乾隆時人,而題記中“戊子”當爲乾隆戊子,即乾隆三十三年(一七六八)。此抄本可斷爲乾隆抄本。周作人題跋云:“書中胤字缺筆,所署戊子,當是乾隆之三十三年。唯雍正時諱丘,而是中悉不避,何也?又寧字皆寫作寕,則或是帖體,而非避寫也。”周氏所推測年代是正確的,不避“丘”字大概是底本如此,且非帝諱,遵守不甚嚴格之故。

朱氏抄本分兩部分,前一部分張岱評蘇軾和陶詩署作“晉陶潛著,宋蘇軾和,明張岱評”,後一部分張岱和陶詩署作“晉陶潛著,明張岱和”。從張岱和詩來看,這部分和陶詩當寫於明末,如《和周家墓柏下》題“癸酉九月游六陵踵韻”,癸酉即崇禎六年(一六三三),又《和蜡日》題“甲戌歲人日迎春途中口占”,甲戌即崇禎七年(一六三四),且張岱和詩,雖亦時見深沉幽折,然整體而言比較輕快,恬淡沖漠,當即爲明亡前作品。此可見張岱的“陶淵明情結”是張岱壯年即有的,並非受明亡清興的刺激才生發的。

此本用墨筆抄有陶淵明原詩、蘇軾和詩、張岱和詩、評語及大量圈點,此外全書卷首用朱筆抄録張謔庵等四家評語,蘇軾和詩末尾及張岱和詩末尾各有朱筆題記一篇,卷末《擬挽歌詞三首》後亦用朱筆抄録祁寬等兩家評語及一條按語,正文中更有大量朱筆批注與圈點,其批語多有摘抄别本陶集箋注者,大概爲朱景超所録。書中收張岱和陶詩計十六題,四十四首,周作人謂“二十五首”,應是算法不同或誤記。

朱景超既云:“兹編予於會稽謝氏案頭見之,丹墨猶新,蓋其手自評點者也。”又於張岱和詩末尾題記云:“中間塗抹不一,或注改字、另入字,此蓋其未定稿也。”知此本係據某個未經最終校定的“稿本”所抄。

這一“稿本”《和陶集》今藏上海圖書館(下稱“滬藏本”),二〇一一年,山東大學文學院李劍鋒先生於上海圖書館發現此本後,撰寫《張岱和陶詩輯佚與研究》一文(見《文獻》二〇一一年第一期),對此本的行款、内容、流傳情況及詩作風格作了詳盡精到的説明,並判此本《和陶集》爲清抄本。此本復經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夏咸淳先生鑒定(《張岱手稿的最新發現——就上圖藏張岱評〈和陶集〉訪夏咸淳研究員》,見《社會科學報》二〇一二年四月五日),其紙張版心有“嫏嬛福地”字樣,是爲張岱自用紙,且書法風格與今存稿本《瑯嬛文集》、《史闕》、《琯朗乞巧録》手稿本一致,確認其爲張岱稿本,且張岱和詩部分的評語,亦出於張岱本人之手,非周作人所推測“或出於王白嶽輩之手”。筆者將可靠的張岱手跡和上海圖書藏本核對,筆跡顯然不同,此本當非張岱手稿本,而是一種抄本。又該本全然不避清朝諸帝之諱,而其中張岱最晚的詩是崇禎七年甲戌,因而此抄本肯定是崇禎七年之後形成的,順治時不用避帝諱,康熙時須避帝諱,有些遺民未必遵守,因而此抄本的準確年代尚無法斷定,只能籠統定爲明末清初。此本抄寫於版心印有“嫏嬛福地”的套格纸上,考张岱晚年喜用版心上鐫“石匱書”、中鐫卷次、下鐫“鳳嬉堂”的套格紙。此紙乃張岱專爲撰著《石匱書》而製作,但也用於其他著作的抄録。如南京圖書館藏《石匱書》稿本、浙江圖書館藏《古今義烈傳》稿本及《石匱書》殘抄本,天一閣博物館藏《徐文长佚草》息耕堂抄本張岱《再刻文長佚稿序》皆使用此種稿紙。“嫏嬛福地”套格纸則僅見於此,張岱晚年又有長方陽文印“琅嬛福地”,《瑯嬛文集》卷二有《瑯嬛福地記》,《陶菴夢憶》末篇爲《瑯嬛福地》,則此紙亦當爲張家專用稿紙,大概是張岱請人抄録的。

滬藏本兩部分和詩分别署作“晉陶潛著,宋蘇軾和,明張岱評”、“晉陶潛著,明張岱和”,正文有大量圈點,可見朱氏抄本的墨筆圈點,大多來自滬藏本。然而滬藏本中有大量夾批和校記,多以簽條的形式夾在書中,校語與朱氏抄本多有不同,知朱氏抄本對滬藏本校語多有省併與改寫。滬藏本的校語多是“劉是某”、“劉作某”(按劉本未詳,或指劉辰翁《須溪校本陶淵明詩集》,然筆者翻閲巴蜀書社《陶淵明集版本薈萃》影印明成化十九年朝鮮刻本《須溪校本》時,發現其中多有齟齬,不知日本國會圖書館所藏宋末元初《須溪校本》面貌如何。筆者復查閲《版本薈萃》所集諸本,略加比勘,僅知滬藏本之底本面貌接近明萬曆七年蔡汝賢刻本,劉本面貌接近明末凌濛初輯評本,然又不完全一致,此事仍俟來者),以及“宋本作某”云云。筆者猜測,滬藏本《和陶集》之陶詩應當經過至少兩次校勘,首次以劉本校勘,復取宋本校勘,而校勘劉本所出校記往往在持宋本覆校時,已起到校改原文的作用。如《九日閑居(并序)》,滬藏本有句作“菊爲制頽齡”,校語有“劉是解”及“宋本作解,一作爲,非”兩條,蓋有意從劉本將“爲”字改爲“解”字,其後增補宋本校勘記,亦順理成章。至於朱景超抄本,已徑將正文改作“菊解制頽齡”,校語作“解,一作爲,非”,則是重訂正文,省併校記之法。此類例證,書中多有,讀者參閲校勘記可知。

雖然具有“稿本”性質的滬藏本《和陶集》尚存完帙,且夏咸淳先生整理《張岱詩文集(增訂本)》曾以此作爲底本整理張岱和陶詩,但是此次整理《和陶集》,筆者選擇以朱景超抄本作爲底本。因爲滬藏本係未經最終寫定的本子,尤其其中校語雜出,頗爲混亂,朱景超抄本則已經做了全面清理,并將小注和校記以夾注的形式寫在相應的位置,眉目清晰,順暢可讀。而且筆者以爲,將滬藏本校記的情況反映在校勘記中,亦便讀者一觀張岱對此書進行校改的過程。此外,朱景超抄本中的大量朱筆批語亦提供了豐富的信息,使用朱氏抄本作爲底本,也便於將批語一併進行整理。

此次整理,對於底本的小注和校記,仍舊保留夾注形式。原書評語爲眉批,今特根據文意將其移録於正文中,并於句首加一“【評】”字,朱批亦仿此處理,於句首加一“【批】”字,以與評語相區别。又朱氏抄本於正文及評語偶有脱漏,今皆據滬藏本補録,并出校説明。又,滬藏本校語往往徑作“一作某”,而不書所校之字,然朱氏抄本多作“某,一作某”,則指明所校之字,爲便利計,此類微末差異,徑從底本,不再出校。兩本皆有圈點,大體有“。”“、”“__”三種樣式,因圈點涉及評點,省略圈點則許多評批不知所指,爲此,特意保留圈點,唯便於排版,改“、”爲“·”,讀者鑒之。

另外,筆者在上海圖書館調閲滬藏本時,發現其中校記簽條多有錯位,蓋於流傳過程中已有脱落,後人隨手夾於書中,因而多有誤置。此次整理,筆者參考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明天啓五年(一六二五)毛氏緑君亭刻本《陶靖節集》、清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劉履芬抄本《陶淵明集》,勉强將全部簽條校記大致歸位。筆者於批語和校語的歸位,雖謹慎從事,未敢妄測,然畢竟以意爲之,其中必有疏失訛誤,敬請讀者批評指正。

二〇一八年十月三日,鄭凌峰識於北京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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